五年前,Q國,C市大學高等商學院。
教授的桌子上養了只鳥兒,全身羽毛翠綠,尾巴則是藍色,喙部嫩黃,眼睛像兩顆黑豆,也不用拴着或者關起來,自個兒停在書架上,有人伸出手指它就歪頭蹭兩下,十分乖巧可愛,來的學生總要逗逗它。
具體什麼種屬鍾隱也叫不上名來,他一邊用食指幫它梳理羽毛,一邊忐忑不安等教授評判論文。
半晌,教授抖了抖厚厚一沓的紙質版,摘下眼鏡:“你的構思很好,專業知識儲備也相當厲害,用詞一如既往犀利……”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但是”。
教授說:“但是,不夠貼合實際。”
提着的那口氣又鬆下來。
教授已經六十歲了,是個胖胖的、很慈愛的老頭兒,沒有子女,養了很多小動物,已然成爲辦公室吉祥物的小鳥兒就是其中一員。他對鍾隱這個異鄉的優秀學生非常照顧,還跟他學了句家鄉話“和氣生財”。
“隱,你知道你現在最缺乏的是什麼嗎?”
鍾隱想了想:“完整的世界觀?”
教授搖搖頭:“現在你需要考慮清楚的,是你畢業以後打算留在這裡,還是回到你的祖國。”
鍾隱一愣。
教授伸出手,剛纔還在和鍾隱玩兒的小傢伙立刻飛過去撒嬌,他繼續道:“我們的學科,從某種層面而言是包羅萬象的、通用的,但換一個角度,它也是根據環境量身定製的,國家與國家不同,甚至城市與城市之間也不同。
”你要考慮的不僅僅是經濟原理,更多的還有社會、國家政策,包括公民的消費水平和喜好,每一個細節上的差異匯聚到一起,就是不能複製的獨特地區模式。
“這些,如果沒有一個具體的情況,你設計的方案是沒法真正運轉起來的。構建一輛車的模型很簡單,讓它既在柏油路跑、又在沼澤地開,卻很難。這個道理你明白,是嗎?
“你是我非常賞識的學生,你很優秀,我當然歡迎你留在Q國,留在C市,甚至留在我們學校,以後和我繼續做同事。但如果你想要回到你的祖國——每個人都想回到祖國,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不必因爲你現在身在Q國、面對身爲Q國人的我就難以說出口——我也會幫助你調整你的方案。
“回去好好想一想,來告訴我答案,好嗎?”
鍾隱離開前,又看了眼那隻到處撲騰、最後還是回到教授身邊的小鳥。
它沒有籠子,沒有栓繩,明明是絕對的自由,卻自願選擇停留在某一處棲息。
*
Q國的生活節奏很慢,位於亞熱帶蜿蜒海岸線上的C市更是將享受發揮到了極致。
藍天白雲,露天咖啡廳,人們戴着墨鏡曬太陽聊天,街頭藝人吹起悠揚的薩克斯,靜下來彷彿聽得見遠處的海浪聲……每一幀每一刻都美好得像旅遊宣傳手冊中的畫面,似乎沒有誰會爲過日子發愁,人人富足安逸,生活裡只剩下音樂和焦糖。
霍西懸這個時間也有課,往常鍾隱會去他的班級門口等着,不過今天只是留了條消息說要散散心,離開校園獨自漫步在街頭。
他有些迷茫。倒不是因爲論文被斃,而是教授說的那番話,此前他還真不曾認真考慮過。
明年就要碩士畢業了,究竟是留在Q國還是回家去,不僅未來模糊可能性無限的他沒想好,手握青悅最大繼承股份的霍西懸,也沒想好。
兩個人偷偷在Q國締結的婚姻並不爲霍家所承認,在觀念傳統的霍世驍眼裡,自己視爲驕傲的兒子和一個男人結婚,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霍西懸爲了他和家裡大吵了幾次,現在處於冷戰狀態中,誰也不理誰,好像還持續了挺久。具體吵了些什麼,鍾隱並不知道,也不會打探,他自己和家裡也不是太愉快,更何況不是所有時候對愛人的狀態瞭如指掌都是好事兒,有些情況下,不過問是一種溫柔。
尊嚴是他必須給霍西懸留存的東西。
然而有些事情霍西懸不提,他也會考慮。
留在這兒還是回國去,對他區別不大,反正他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可霍西懸就大大不同了。
如果回到酩城,霍西懸順了父母的意跟他分開,從“混沌的狀態”中抽離,回到正軌,可以繼續做霍家的兒子,青悅的掌門人,說不定是下一任酩城首富。他會按部就班娶妻生子,該有怎樣光鮮亮麗的人生,一步也不偏離。
要是留在C市呢,霍家八成在短期內不會原諒他,而這幾年是他能否光輝最重要的時段。霍家狠不下心也罷,若是狠心給他試煉,錦衣玉食的小公子就只能繼續和自己蝸居在小房子裡,做一個也許快樂,卻太過平凡之人;要是連快樂都得不到,則是真真正正的滿盤皆輸。
霍西懸想要的,是哪一種人生?
他希望霍西懸過的,又是哪一種人生?
鍾隱兀自思考着,陷得太深,等肩膀被誰從後面拍了下時嚇了一跳。他轉過身,看見剛纔心中所想之人出現在面前。
……不是在上課麼,怎麼會在這兒?
他想這麼問來着,又覺得沒有必要,肯定是看到自己留言說要散散心所以不放心了吧。他們手機的位置關聯,找到也不意外。
翹課溜出來,就是爲了陪陪自己麼?理智來說不大妥當,可是——
霍西懸從背後變出朵嬌豔欲滴的紅玫瑰,彎腰,伸手,作紳士邀請狀:“這位迷人的先生,有沒有空賞臉和我一起喝杯咖啡?”
——可是,他愛着這個人,他與他互相深愛,從來就不是憑着理智的公式計算。
*
他們胡作非爲了一下午,傍晚霍西懸要出門,國內有幾個相熟的好友來C市旅遊,叫他吃個飯見見面。本來想帶鍾隱一起的,可他剛纔已經耗了不少力氣,晚上還要在家改論文,便拒絕了。
“你能照顧好自己的吧?”臨走前霍西懸頗爲擔憂地望着他。
鍾隱本來倚在門邊看着他,聽到這話噗嗤笑了:“天天早飯都誰做啊,你還擔心我?”
霍西懸也笑,一通亂揉他的髮型,趁他懵的時候響亮地在臉頰親上一口,徜徉而去:“乖乖等我回來啊!”
下樓聲已經完全聽不見了,鍾隱還待在原地,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他剛纔吻過的地方。
別看平日裡總是霍西懸拿他當個稀世珍寶、到處炫耀,真要讓鍾隱講講霍西懸的好,他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
這麼好,這麼好的人,是他的……
是他的丈夫,他的愛人啊。
*
很久沒有一個人在家度過夜晚了,鍾隱打開上週末在跳蚤市場淘的刻有小天使的古董音響,播上一首溫柔的舞曲,慢悠悠給自己做了盤雞胸肉沙拉,還煮了香氣馥郁的咖啡。
他把它們端回房間,打開電腦準備修改論文,順便給霍西懸的“一切都好?”回個表情。
他沉浸在數據世界中,勉強從舞曲裡辨別出一絲敲門聲。
這個點了,會是誰呢
他第一反應是霍西懸提前回來,又給自己驚喜,端起杯子踱過去:“怎麼回來這麼——”
手裡滾燙的杯子差點沒拿穩,他愣住了。
如果說這扇門打開以後預見到能看見什麼人,那麼鍾隱給出的答案有霍西懸、鄰居、他們的朋友、商院的同學、教授,甚至警察。
反正,這份名單中不會有霍西懸的父親。
霍世驍劍眉星目,單論長相應當是非常英氣的,不然也不會有霍西懸這樣帥氣的兒子;可他自帶一種威嚴,哪怕身材並不高大,眼神如隼,極具壓迫感。
剛纔還忙着和數據、原理打交道,滿心期待着霍西懸回家,現在突然要見家長了。事情發生得太快,鍾隱腦海中快速分析着霍世驍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以及要來做什麼,一開口差點連舌頭都打結:“……叔叔您好。”
中年人微微頷首,算是招呼。
他還站在外面,鍾隱突然認識到自己的不妥:“請進。啊……不需要換鞋。”
霍世驍進了他家,打量着。霍西懸曾經跟他說過,這個房子只有他自己在酩城的家裡衣帽間的大小。鍾隱彼時並不覺得,可此時在對方父親的打量下,只有難堪。
霍世驍什麼都沒說,審視的目光卻明明白白告訴他,“你給不了我兒子幸福。”
鍾隱蜷了蜷手指,距離霍西懸回來還有段時間,無論如何,他不可能在面對愛人的親生父親怯場:“叔叔,請坐。”
他本想泡杯茶,不確定霍世驍能不能接受這種普通口味,還是換成溫水遞過去。
霍世驍倒沒有立刻爲難他,接過水呡了一口,問他,你和小懸,最近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