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送膳食的宮人,端來烘漆鸞鳳鑲銀食盒。這個盒子呈八角形,有上下九層,象徵九五之尊。
就聽鴛鴦說:“嬤嬤,你坐下一同用就是了,我們主子自然不比皇貴妃那樣的氣派,自幼懦弱柔順,連用膳都和奴婢們一起,您要指着她出去逞威風,你可就看走眼了。”
納蘭氏笑道:“嬤嬤沒有惡意,鴛鴦你也不要生氣,膳食頗多,錦繡,芙蓉,你們也過來一起用吧,自家姐妹,沒什麼好顧忌的。”她自知小恩小惠的重要性,小恩小惠,溫柔軟語,就能讓奴才們盡心。
她哥哥明珠只是一個內務府從侍,六品的小官,自然沒那多銀子打點,要想在宮中得到照顧,唯一的方法,就是放低身份,廣結人緣,盡力寬容;否則一朝失勢,不說輸贏,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鴛鴦打開錦盒,把那塗着金漆的食盒的第一層掀開,裡面是四碟涼菜,分別是涼拌紅油筍絲,奶油虎皮花生,麻油橄欖,和尖椒豆皮。
納蘭氏笑道:“大家趕緊吃,等會兒吃光了,咱們再拿下面的,吃不完就把下面的膳食給外面守夜的太監。”
“主子別給,那奴才仗着自己的乾爹,是慈寧宮的新人總管太監寶路,居然把您賜的點心喂狗。”芙蓉微怒道。
就聽錦繡說:“小福子自幼沒有父母,叔伯把他賣進宮,就和他那條狗相依爲命,他從來都是和那隻狗一起用膳,旁人卻也勸不得,還望主子莫要生氣。”
納蘭氏一笑道:“我怎麼會生氣呢,小福子可憐,以後錦繡你要多照顧,我給小福子縫了一件棉襖,用過膳之後你就給他送過去,錦繡你每日拎着這幾十斤的盒子,走來走去也是辛苦了,我身無長物,所以只能送你一雙鹿皮膠鞋,這幾日雪大,你也好踏雪用。”
徐嬤嬤心中暗道:納蘭小主是個人物,從妃嬪貶做貴人,進宮小半年了,沒見過皇上,卻依舊安守本分,老神在在的樣子,真讓她刮目相看,真還不一般。
“謝謝主子,主子心性仁厚,必定會有好報的,但是宮裡面,想要處處周全,討得衆人的好的大有人在,卻最終兩面不討好啦,今兒個蒙主子眷顧,與幾位姐同席,也算是今生的恩典。”徐嬤嬤笑道。
卻見納蘭氏嘴角一揚,柔柔地說:“嬤嬤說笑了,貧妾出身低微,得蒙嬤嬤照顧,是貧妾的福氣。只不過白雪霏霏寒冬冷,紫禁城裡日月長,旦夕禍福貧妾看不準,也不知可否太平。”
“那奴婢今兒個就多說幾句,小主這性子,說好聽的是溫婉賢淑,說難聽點就是懦弱不爭,這對主子將來卻是沒半分好處的,紫禁城什麼人都有,主子若不一早籌謀,只怕到最後控度了年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徐嬤嬤笑道。
今兒個早上聽聞,皇上下了早朝,就拿着摺子去了皇后那裡,到現在也沒出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這個害死博爾濟特氏的賤人,如今風光無限,這種好日子決不可讓她過。
“小主,奴婢看皇后打扮的頗爲素淨,深得皇上喜愛,小主的衣裳頗爲華麗,怕是不得皇上的歡喜。”徐嬤嬤低聲說,“皇后此番爲皇上籌得軍費,充盈國庫,已然立了大功,加上往日他們就有情分,主子您要是在沒有對此可有無半分機會了。”
納蘭氏聞言神色一變。
徐嬤嬤心中暗道:我就說沒有不妒忌,不爭衝的女子。
鴛鴦見納蘭氏神色恍惚,夾了一筷子尖椒豆皮放進納蘭氏的碟子中說:“小主,宮裡的尖椒豆皮都是麻油泡的,昨晚上皇后宮裡的綠珠姐姐來了,她說皇后特意給你留了一盒珍珠粉,一對金步搖,幾匹蘇州雪緞,還有十斤新春的龍井茶,特地問過主子缺什麼,奴婢答道沒有。”
鴛鴦最討厭挑撥是非之人,皇后畢竟是皇后,由不得六宮之中議論是非,誰都知道皇后難做,得寵給羣臣非議是魅惑皇上的無德妖后,不得寵就給放在一邊晾着,凡事還得雍容大度,這位子雖然尊崇無比,但說白了並不好受。
皇后如今肯對各宮寬容仁慈,就算得寵也沒什麼好妒忌的,因爲第一個失寵的就是皇后,要是現在皇上都不理她,那麼她就更沒將來了。
主子如此風情,有沒有這個徐嬤嬤都會得寵,如果被她嗦擺必然招禍,此事斷不能讓她得逞。
納蘭氏聞言,見鴛鴦有些惱怒,於是笑道:“奶孃做得對,咱們宮裡什麼都不缺,自打進了宮,比在家裡好了一萬倍,貧妾算是有福了。”
納蘭氏雖然這麼說,可打心裡不是很高興,自己雖然是被皇貴妃撤的位子,可皇貴妃如今不在了,皇后若有心,爲什麼獨佔皇上,不讓皇上翻牌子?
徐嬤嬤看了個清楚,清楚這對主僕同心不同意,那就可以利用,管納蘭明月死活?最重要的是,整治赫舍裡那個賤人。
“主子這麼說,奴婢也就放心了,尖椒豆皮都做出來了,宮裡何時這麼節儉,奴才們吃的都比這精貴。”徐嬤嬤笑道,就見納蘭氏拿着筷子的手顫了一下。
錦繡笑道:“嬤嬤這就不知道了,宮裡本來沒有這道菜,是皇后主子親手料理的,後呈給皇上吃,皇上這幾日胃口不好,吃不得油膩所以,皇后主子親自下廚給皇上做了這個尖椒拌豆皮,味道爽口,皇上的胃病也就好了。“
鴛鴦不知道,自己嗆徐嬤嬤的話,已經深深刺激了納蘭氏,納蘭氏心中一痛:皇后還真會收買人心,把做給皇上的菜教給廚子,讓天下人都知道她的賢德,羨慕她和皇上的錦繡良緣。
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根本不是好對付的,即會恩威並施,也會收買人心,她殺了宮裡數百人,可是宮裡卻沒有人說皇后的不是。
孫德旺作威作福很久,順治爺在位的時候,宮裡的嬪妃就得賄賂他,不肯賄賂不過一年不進冷宮,就進地府,孫公公大德能人是出了名的,凡是賄賂孫公公的妃嬪,即便長得差一些,也可以的寵,遠的不說最近的就是董鄂妃,董鄂妃受盡榮寵,卻還把大量的珠寶首飾交給孫公公,求的只是留下一命。
然而這麼厲害的孫公公,居然被敦厚賢德、仁慈懦弱的皇后殺了。
還有吳良輔,人稱地獄閻羅的吳公公。吳公公也是大能人,想弄死誰就弄死誰,連董鄂妃都給他無聲無息的毒死,皇太后佟佳氏都給他害死,吳公公做了這麼多事用的都是老祖宗的手,所以吳公公沒錯,有錯也沒人敢說。吳公公當年說得好:奴才就是一把刀,奴才還是老祖宗的刀子,得罪奴才的就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如今這麼厲害的吳公公,也被皇后殺了,皇后在宮外還命人解決了國庫空虛,殺死了班布爾善,還拿到了天大的證據,所以將來也是個老佛爺,老祖宗,手眼通天。
所以納蘭氏是真的害怕,赫舍里氏如同索尼一樣是一頭溫柔的猛虎,不動則已,一動就是山河鉅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日裡卻溫柔的如同三月春風,給人一種敦厚端莊,雍容嫺雅的感覺,這種人才最可怕。
“主子,您也嚐嚐,味道還是不錯的,奴婢認爲,榮寵不必爭朝夕,待得春暖花開時,主子必然苦盡甘來。”錦繡笑着說,只要到了春分,皇上喝茶的時候,趕上春宴主子必能得寵,這段時間主子應該學習茶藝和刺繡,超過皇后,靠本事吸引皇上,這樣纔是長久之計。
“味道是不錯。”納蘭氏吃了一口,雖然不錯,這種家常菜再好有能好到哪裡?不過是一般的東西,皇后主子想證明什麼,證明她很節儉、很仁慈、很有母儀天下的風範?呵呵,內裡要是不腐敗,哪來的那麼多銀子給皇上解困,對外裝得跟聖人一般,誰相信呀?
不過話說回來,納蘭氏本以爲徐嬤嬤是真心投靠,纔給她機會,然而徐嬤嬤的目的,似乎是想利用自己對付皇后……這也就罷了,利用之餘還不管自己死活。
這種刁奴,自己若現在不跟她撇清關係,那以後必然會被她抓住把柄,讓自己進退不得。
爲今之計就四個字:斬草除根。不過要有全盤的打算,不然的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必然是禍患無窮。
“嬤嬤,此間已無事。錦繡,你來撫琴,讓芙蓉給我們唱一曲。”納蘭氏笑道。
徐嬤嬤嘆了口氣道:“芙蓉姑娘長得可真好,端是芙蓉爲面,柳如眉。芊芊素腰,生國色。”
納蘭氏心中暗笑:這芙蓉本就是我留給皇上的,芙蓉比我小五歲,等到我粉退花殘,她正好活色生香,她的寵我也能沾光,總比不相干的得寵要好得多。
“小主,徐嬤嬤胡說,誰能比小主長得好看。”芙蓉一臉天真地說,實則差點嚇出冷汗:這刁奴真的是無孔不入,只要有幾乎,她就要挑撥是非,朗朗乾坤下,有太平日子不過,到處給人上眼藥,就不怕哪天被人弄瞎了眼,弄沒了命?
“徐嬤嬤說的也沒錯,咱們芙蓉長得就是面若芙蓉,好了,給徐嬤嬤唱首曲子,你會彈琴嗎?”納蘭氏笑道,她這是拖延時間,因爲從這裡到慈寧宮的有一段路,能去的只有鴛鴦一個人,她對宮裡又不熟悉。
“主子教過奴婢,不過琴道源於道家聖者,觀琴若觀人,奴婢淺薄的很,若是彈得不好,主子莫要笑話。”芙蓉一笑,臉上兩個小小的梨渦盪漾開來。
過了半響,納蘭氏穿了件蝴蝶金線褙子出來,裡面套着鵝黃色鎏金常服,頭上帶了一支八寶琉璃金步搖,更顯雍容柔媚。
“娘娘,盤子撤了吧,今兒個奴婢看您胃口好,這都進了第是一道菜了,咱們看看這裡面是什麼吧?”鴛鴦一笑道,此刻她是最開心的,因爲納蘭氏終究夠聰明,沒跟着犯糊塗。
徐嬤嬤看主僕面色有異,分明是裝出來的,多半是有心出賣了,那好呀,就來個一箭雙鵰,這小蹄子敢跟自己鬥,這一次就讓她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徐嬤嬤笑道:“小主,今兒個您也累了,景仁宮您還去不去,我估摸今兒個去了沒用,因爲月上柳梢的時辰過了。”
“去散散步吧,反正閒着也是閒着。”納蘭氏笑道,心中道:出水方見兩腳泥,這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算是宮中的慣技,所以也許今兒個能見到景仁宮的主子。
“奴婢看,選個日子吧,今兒個大凶,兇星值日,不宜出行嫁娶,這意頭不好,奴婢看還是呆在宮中安生。”徐嬤嬤笑道。
納蘭氏點頭,心中暗道:你不找我自然是最好的,我也省得麻煩。
“一切均聽嬤嬤的,既然不出去了,咱們就到翊坤宮外賞雪吧,你看着銀裝素裹,延綿萬里的雪,比之百花齊放,更添千古風流。”納蘭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