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取出老坑翡翠,拿紙袋裝了。那攤水太渾,那人太深,她許半夏道行不深,到此爲止。派個專人送翡翠上去,此後決不再涉入。至於太監,他愛去哪裡就哪裡吧,放在那人手裡,指不定會是更大的定時炸彈。
元旦似乎是個分水嶺,過了這麼短短的一天,許半夏身邊的許多事情紛紛啓動。屠虹應該是上路了,可是一直沒有傳來相關文章上報或上雜誌的消息。不知是他最終忌憚,還是被東北那人出手掐死於編輯之手,都有可能。但許半夏不願去問屠虹,更不敢去問那人,究竟有沒有出問題,反正只要每天看一眼股價便知。那隻股票一直只有小幅波動,在正常合理範圍內。
對於伍建設來說,這一回的政府機構辦事特別雷厲風行,元旦一過,立刻下發整改通知。伍建設最先也不當回事,自己帶着所向無敵的金燦燦的笑臉上去周旋,叫工廠繼續生產。沒想到他在陌生地界的機關裡面碰到了太極拳,回來鑫盛,水電已經切斷,廠門外圍了一羣抗議的本地農民。大家有的看了電視,有的聽了傳聞,聽說有人毀了他們的農田,誰不憤怒?知道元旦工廠停工,所以元旦一過,張三喊上李四,阿貓拉上阿狗,老老少少把鑫盛大門塞了個水泄不通。伍建設見衆怒難犯,掉頭就走。
但是,第二天,他的母公司也上了電視,拍電視的人水平很好,正選在大氣氣壓最低的時候,一蓬黑煙衝出煙囪,沒有直上雲霄,而是黑壓壓瀰漫開來,遮天蓋地。一看就是污染極其嚴重的樣子。於是第二天當地環保就找上他,不過鄉里鄉親比較好說話,於是伍建設探知,因爲他一連上了兩次電視,上頭極其重視,連夜電話下來要求嚴肅處理,務必停工整改。以前勾肩搭背的兄弟只有遺憾地跟他說,上頭的死命令,他們也沒有辦法,老兄你多擔待。伍建設終於知道自己不慎,不知撞了什麼鬼。
許半夏自己的公司也開始啓動。建築設計,水電設計,設備設計等配套進行。小刀工果然不負盛名,技術方面指揮若定,衆人都是服服帖帖。因爲扛重任的是兒子,不用許半夏勸導,胡工和刀工自動每天進工地蹲點,家裡反而只剩一個兒媳管着小孩。小刀工出差定購設備的時候,就由胡工指揮全局,不過胡工雖然寶刀不老,可是思想因循守舊,辦事太過穩妥,在進度設置上總是留有比較大的餘地,幾次下來許半夏摸透內情,便自作主張把她設定的進度打個折扣安排。每次小刀工不在的籌建會議上面,許半夏都是態度堅決,無可辯駁地鐵腕設定完成期限,兩天一次地檢查完成進度,完不成就態度嚴厲地批評,或者乾脆是拍桌大罵。這一點,胡工非常不能適應。雖然許半夏從來沒有罵上她,也從沒讓風暴哪怕是擦到她一點點,可胡工還是覺得許半夏的工作方法太粗暴了點,不像她原來印象中笑得甜甜蜜蜜的好女孩。而小刀工則是非常適應許半夏的工作,他一樣的急性子,脾氣還有點爆,許半夏做慣奸商,還知道能伸能縮,小刀工則有時還需要許半夏給他圓場。不過許半夏覺得這樣也好,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
重機廠因爲一小批主心骨的南下,抵抗勢力有了動搖:爲什麼別人就那麼聰明可以找個避難的藉口南下賺錢,聽說還有房有車,爲什麼自己還要苦哈哈地在寒風中堅持?於是原來自發組建的三班倒的值班隊伍開始有人溜號,有人遲到早退。終於有一天晚上,在南下強冷空氣的掩護下,推土機挖掘機趁了無人看守,掀翻圍牆,撞開大門,撞開車間,迅雷不及掩耳地以最野蠻手段拆除設備,運出作爲廢鐵變賣。及至宿舍區內人家聞聲穿衣下牀趕來,裡面已經七零八落。
寒風夾帶着雪花,從破碎的窗戶捲入,從倒塌的大門捲入,從四面八方捲入,裹挾住剛從熱被窩中鑽出來的絕望的人們。幾束衆人集資買下的手電筒昏黃的光束都是頹喪地朝下照射着,模模糊糊可見滿地的機器殘餘,那些,都是大家曾經用牛油細心保養過的軸承、螺絲、曲軸……有幾片雪花跳着精靈的舞蹈闖入光圈,以手電筒爲追光,表演着它們輕舞飛揚的絕唱。也有幾片雪花飛上衆人絕望的眼,化作淚珠,打破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誓言。更多的雪花前呼後擁地闖入這塊死寂的廢墟,掩蓋住曾經的劫難。待到明天太陽升起,這裡將是純淨的琉璃世界。罪惡,一向是最容易掩埋的東西。
所有的憤怒都需要一個發泄口,一個就近的無危險的發泄口。只要有一個人提出,走了極端的人們便會附和。於是,大家你一塊我五毛地湊足錢,去找最近的一家公用電話,用曾經敲打金屬的鐵手敲開沉睡的店門,用一個免提,向遠方傳達此地的憤怒。
此刻,路有凍死骨的時候,朱門依舊酒肉酸臭。酒足飯飽的到外地訂購設備的許半夏與小刀工理所當然地在歌臺舞榭接受着設備提供商的熱情款待,這便是所謂的飯後餘興。客戶單位老闆也是女人,一個胖胖的看上去像個家庭婦女的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她和許半夏這兩個熟知交際場本真的女人只是人手一杯茶,熟視無睹地看着手下男人們被珠圍翠繞,自己聊些無趣的話題,還真是無趣,陌生人之間本來就哪來那麼多話題,要不是有酒肉墊着,有美女穿插着,應酬豈不是天下最無趣的事?大家都無趣,還如何“培養感情”?
即使老闆不好此道,迫於情勢,也不得不安排。差不多時間的時候,許半夏與客戶老闆先一步自覺離開,方便男人們隨意決定是不是帶小姐出臺。
許半夏雖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爲剛出來的阿騎安排一隻雞,也可以見怪不怪地在大堂看着小刀工懷裡被客戶單位業務員塞進一個小姐,小刀工推辭再三最後“勉強”接受,可就是不能想到趙壘遇到類似情況會如何,想都不敢去想,因爲她看得太多,不信青年男子可以抵禦誘惑。所以即使給趙壘電話,她都很刻意地選擇在晚上八點到九點,以免太晚的時候自尋尷尬。一樣是人,她何必自尋煩惱去嚴格要求趙壘?明知不現實。趙壘已經回國,吃飯時候他來過電話,這個時候許半夏想他,可不會給他電話,她想得有點絕望,所以不敢獨處,在報夾拿了份《國家地理》翻看。不知屠虹到了彩雲之南了沒有,不知他還會不會從雲端降下回到上海。去,是他的選擇,回來,則是別人的施捨,再由不得他。雖然許半夏很想知道,一個律師面對道上的大哥,會有如何的一場交鋒,但她不敢再探進去一根指頭。
可終於還是得去睡覺。有了牽掛,睡眠不再如過去的無牽無掛。
才躺下沒多久,被急促的拍門聲吵醒,許半夏下牀從貓兒眼一看,居然是衣衫不整的小刀工,手裡還捏着一部手機在打。要換作別的女人,此刻必是得好好斟酌要不要開門,許半夏不怕,男人能對她怎麼樣。一開門,小刀工二話沒說,就把手機塞給她,嘴裡則是輕輕地不知自言自語什麼,一臉茫然。
許半夏接過手機,稍微一聽,便知重機廠出事了,衆人把怒氣發泄到他們認爲的臨陣脫逃的小刀工頭上。幾乎是沒有猶豫,許半夏也不關手機,直接打開電池蓋,拆出電池,拔出磁卡。手機不正有這點好處嗎?這種手段,她許半夏以前被人追着要錢的時候不知用過多少回。將東西放回還是茫然的小刀工手上,許半夏問的第一句話是:“你這麼出來,屋裡還不給雞搬空。”不等小刀工回答,自己先衝出門去,直奔電梯口,一把揪住那個女人回房。小姐瞭解嫖客的心理,所以一遇強力便大叫,最好人家報警,許半夏則是二話沒說,揪進門便是給她兩個耳光,打得她站都站不住,清醒過來立刻明白碰到大姐,立刻乖乖掏出不該屬於她的東西,自認倒黴離去。從頭至尾,許半夏幾乎一言未發。
看着小姐倉皇逃出,許半夏才一腳踢上門,推垂頭喪氣的小刀工坐到椅子上,交給他一杯熱水,認真地道:“這種時候,你根本就不用解釋,他們不會聽你解釋。但時過境遷,他們自己會明白。不是你的錯,你無能爲力。重機廠就像是一個手中拿着重寶的三歲幼兒,不是張三來搶,就是李四來搶,憑你們微薄的力量,不可能從自身來強大三歲幼兒,最終結局有且只有如此一個。你已經付出夠多,讓那些逞口舌痛快的人倒是進去坐坐。”
小刀工擡頭低啞着嗓門道:“可是,我真的是臨陣脫逃。我,還帶上我們的家人,我對不起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
許半夏能理解,坐在小刀工對面還是很認真地道:“錯,你是被趕出來的,你此刻如果沒有找到落腳點,衣食無着,流浪街頭,他們還是會視你爲同盟軍。你不過是混得比較好,打翻了某些人心裡的天平,所以才當了別人的出氣筒。樹大招風,這道理你應該懂。”
小刀工只是抱住頭,長長地嘆氣,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可是我還是內疚,因爲我心裡也不想回去了。”
許半夏無語,知道小刀工此刻走了極端。乾脆出去找酒店的醫生過來,讓小刀工服了鎮靜劑睡覺。跨不過去那道坎,繞過去不就可以了?天下那麼大,哪兒有繞不過去的坎。只是被小刀工佔了房間,她不得不收拾收拾去小刀工的房間。看見小刀工房間裡面兩張牀都是一團亂,不知哪張牀上面……看着厭惡,許半夏電話給服務中心,要求立刻撤換牀單。只是覺得空氣還是混濁。
忽然想到,趙壘的家如果進去過別人,自己還會甘心進去嗎?趙壘如果昨天還摟着一個其他女人,今天她還願意投入他的懷抱嗎?雖然早知應該眼開眼閉,可真臨到坎前,還是避不開,繞不過,心中的疙瘩終成死結。此刻,許半夏恨不得再找賓館的醫生上來,求要鎮靜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