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半夏愣在那兒,看着老蘇一時說不出話來。從小到大,除了早死的奶奶,記憶中似乎沒有誰這麼貼心地關心過她。奶奶死後,她正處於長身體的年紀,別說什麼周全的營養,便是衣服短了都沒人管,大冷天的也照樣手長腳長地露在外面,凍瘡一直生到手臂上。一直到後來幫舅舅做服裝生意,自己手頭有了幾個錢,又因爲舅舅那兒多少有幾件處理品,許半夏纔在高中時候起開始穿得體面。可那都是自己關心自己,沒人疼的孩子自己疼。像老蘇這樣的體貼,許半夏只覺得記憶裡屈指可數。小陳與阿騎雖然是過命的兄弟,可是他們之間相處比較陽剛,互相之間關心當然有,可不是表現在這些細節上。許半夏現在感覺是被老蘇疼着,溫暖地疼着。
許半夏雖然沒說話,可是手卻沒有閒着,拿兩個竹筷子的尾端抵住啤酒瓶蓋下沿,以圈起的手指爲支點,微微一撬,瓶蓋便應聲彈開。老蘇在旁看得吃驚,“胖子,你哪裡學來的這手絕活?”
許半夏這才如夢初醒,呆了呆,道:“這招我從十七歲做生意開始就學會了。”
老蘇不解地問:“你不是說還讀大學了嗎?”
許半夏笑嘻嘻地道:“我得爲自己掙生活費啊。否則生活無着,我還讀個鳥書?”
老蘇見她說粗口,倒也不覺得怎麼樣,只是笑道:“你又來騙我了,你還說是你父親拿手術刀逼着你考大學的,再怎麼樣,你父親應該不會供不起你上大學的。”
許半夏臉皮賊厚,當然不會在老蘇這等嫩手面前尷尬,只是斜睨着他道:“你記性那麼好乾嗎?有父親跟有人供我有必然聯繫嗎?老蘇你是想象不出我小時候是怎麼過來的。我的過去,哼,說出來只怕你以後見了我就躲。”許半夏密切關注着老蘇的表情,想從他的眼神臉色中看出什麼。
老蘇笑道:“胖子,你別嚇我,你一個女孩子能做出些什麼來?你雖然爽氣,有男孩子氣,但終究是個胖胖的可愛的女孩子,你總不成還去跟男孩子打架吧。”
許半夏驚訝得瞪大了眼睛:“老蘇,我是胖胖的可愛的女孩子?你沒搞錯吧?我還總是捉弄你呢。你醫院裡那些漂亮的大眼睛瓜子臉女護士纔是可愛呢。”
老蘇一張老臉居然黑裡透紅,掙扎了一會兒才道:“反正,我覺得你可愛,早上跟你在一起跑步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許半夏還是沒辦法把已經瞪圓了的眼睛眯起來:“老蘇,你不會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說我可愛,從古到今,你還是第一個。我給你一點事實,說明你眼光錯誤。”趙壘根本就沒把許半夏當女人看,更不用說考慮到與許半夏發展什麼情人關係,許半夏爲此還很是氣憤。但是見老蘇說她可愛,許半夏又覺得不真實了,想在老蘇這兒找平衡的打算徹底消失。老蘇的話雖然正是許半夏這會兒要的答案,可是怎麼聽怎麼彆扭,反而讓她感覺到趙壘的想法是正確的,她許半夏種瓜得瓜,以前沒想人家當她女人看待,現在想要別人當她是女人,還真有點勉強人。
還沒等老蘇說話,許半夏就起身道:“老蘇,你準備了,我扭你的右手。”老蘇根本就沒把許半夏的話當真,一個女孩子,即使她胖一點,有力一點,怎麼可能是男人的對手?何況他又是長期在鍛鍊的人。所以許半夏一抓過來,老蘇笑嘻嘻地當玩兒似的就伸右手出去撥開。可沒想到虎口一麻,不知怎麼回事,手被抓住動彈不得,乖乖任許半夏抓到背後,定下來後,才覺整條手臂痠麻,使不出勁。老蘇驚道:“擒拿手?”
許半夏笑着放開他的手,道:“什麼擒拿手,又不是武林高手。這是最簡單的格鬥術,人的虎口被抓住,什麼勁都使不出來,每個警察都會。怎麼樣,這下信了吧?事實勝於雄辯。”
老蘇甩甩手,虎口被許半夏大力捏過,這時還有點痛,心裡悻悻的,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打架打不過一個女人。可是又一想,難道許半夏說的真是那麼回事?那不是說胖子自小吃了不少苦頭?他替許半夏倒上酒,誠心誠意地道:“胖子,我自小隻是好好讀書,除了下課與同學踢踢足球,基本上就是家與學校兩點一線。父母都是老師,平時很忙,燒菜與帶弟弟玩都是我的事情。雖然聽說有不少男同學在外面胡混打羣架,可我總是沒有見過。高中進了省重點,每天更是關在學校裡讀書,所以你說的我無法想象。不過我想,你這麼做一定是有你的原因的,你又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
許半夏本來是準備等着老蘇生氣的,畢竟沒幾個男人會樂於在打鬥中敗在女人的手裡,沒想到只看見老蘇只是尷尬了一下,後面反而是對她推心置腹,還幫她找原因,這倒是讓許半夏有點內疚了。不由舉起酒杯和老蘇幹了一杯,道:“老蘇,你是第一個說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但是我自己清楚,我講理,但是我的理與你們的不同。我的理在你看來或許是強詞奪理。因爲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去世,我父親嫌棄我把我丟在爺爺奶奶家,我在別人眼裡是不受歡迎的人。沒有人罩着我,我只有自己爭勝好強求生存。所以幼兒園時候我就會打架,那時候男孩子與女孩子之間的體力區別還不大,我穩贏,但到了小學就不行了,我只好回家纏着做老中醫的爺爺學。本來爺爺嫌棄我女孩子沒女孩子樣,不肯教我,還是奶奶心疼我總是東受一塊傷,西擦一塊皮地回來,求着我爺爺教我,爺爺聽奶奶的,沒辦法了,只好都教了我。好在我腦子好,接受能力強,後來變成是我爺爺興致起來了,求着要我好好學。我那時候卻是因爲已經打架佔了上風,懶得好好再學了。初中開始,我已經打出校園,在本地小有名氣。不過我功課一直很好,語文數學競賽都少不了我,所以老師看見我沒措施。老蘇,以前你要是與我同班的話,你可得吃點苦頭了。你要是成績比我好,我一準揍你一頓出氣。可是你炒的菜這麼好吃,我又不忍心揍你了。”
老蘇有點沒法接受,他覺得從小到大,沒什麼事非要拿拳頭去解決。“胖子,別一個勁踩自己,你不壞,別把自己想得太壞。”
許半夏笑着與老蘇碰了碰杯,兩人又都全喝下去:“老蘇,十七歲之前看見我的人,沒一個不說我是壞種的,那個時候我臉上沒有什麼笑臉,我自己現在分析着也覺得我那時候滿肚子的戾氣,總覺得旁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樣。因爲你知道嗎,我才上小學,才識得幾個字,我那個無良父親就把我叫去,抱着他與後妻生的兒子,給我解釋我的名字的由來。老蘇,不知你知不知道中醫,我的名字是一種草藥名,叫半夏,我父親陰惻惻地向我解釋,‘生半夏毒’。從字面上看,最多也就說明我這人是個壞孩子,但是結合我母親是因爲難產而死,老蘇,你明白我父親給我起‘半夏’這個名字的用意了嗎?”
老蘇幾乎是轉念之間就明白了許半夏這個名字的意思,毫不猶豫地道:“胖子,我以後永不會叫你名字。”頓了頓,又道:“胖子,這種做爹的不要原諒他,沒人性的人,當年一時衝動給你起這個名字倒也罷了,等你大了他幹什麼還要特特意意解釋給你聽?這不存心想毀你嗎?怪不得你不喜歡醫生,我當時還不明白,這下我清楚了,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吧,我不勉強你喜歡。還有,你那個父親,我永遠不會喜歡他,不是男人。”
許半夏沒想到老好老蘇居然一點沒有勸她原諒她父親的意思,反而一心向着她,代她生氣,態度非常直接。本來還以爲老蘇一定會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過去了就過去了之類的話,沒想到老蘇沒說,反而還說永遠不喜歡他。許半夏忍不住又與老蘇一碰杯:“老蘇,你可是說到我心裡去了,除了我幾個兄弟,旁人都是假惺惺地叫我原諒了我父親,說我現在那麼強,我父親現在是老弱,不應該再對舊事耿耿於懷。可是我強那是我自己一手一腳掙來的,我父親是給過我一口飯吃,還是給過我一句鼓勵?他甚至春節時候都巴不得看不到我,怕晦氣。我現在強了,我不欺負回去已經是他的福氣,想叫我孝敬他,做夢吧。”
老蘇酒量不錯,但此刻也有點上勁,話開始多了:“胖子,我們不談你父親,這人忒沒意思。說說你17歲後怎麼開始做生意。”
許半夏笑了,可不,這種父親還說他幹什麼,當他沒有才是最毒。“老蘇,今天我本來挺鬱悶的,跟你一說話,怎麼就好了很多呢?好吧,反正明天也不早起跑步了,今天干脆說個痛快。”許半夏筷子一撥,巧妙而完整地把一條魚骨肉分離,夾了魚肉就走,老蘇很自然地伸出筷子把那條魚刺夾出盤子。許半夏看看魚刺,再看看老蘇,繼續道:“老蘇,我本來還以爲自己是小地方的小霸王,沒想到走到外面什麼都不是。跟那些生意人比起來,我簡直是個愣頭青。我那時候才知道拳頭不是一切,才知道天外有天。從那時起,我打架爭老大的心淡了,一顆心全放到生意上,只是時間有限,只有暑假寒假纔可以,不過那時也好歹替自己掙了不少零用錢。不久我爺爺死了,我住到外婆家裡。外婆收入有限,所以我的吃穿還得自己掙錢。畢業時候我着實不想考大學,沒想到我那個父親那個時候倒是關心起我來了,逼着我考大學,他怎麼說我才懶得理他,但是我外婆也急了,不許我舅舅再給我生意做,我沒辦法,只好努力了半年,總算考上大學。其實大學裡又不用讀書的,喜歡菸酒菸酒的老師又不少,我大學裡大半時間都是在幫舅舅做生意。學費書費之外,我還可以積下一筆錢開創自己獨立的事業。大四時候我自己的事業就開始了,我真想放棄什麼畢業證書,要不是爲着我外婆,我早學比爾·蓋茨了。所以老蘇啊,我是真的很難想象你怎麼居然一讀就是八年,不悶死人?”
老蘇以前覺得讀那麼多年的書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現在才知道,原來像半夏這樣的人,還得自己給自己掙學費,她當然不可能靜下心來讀什麼書了。形勢逼人,不能怪她。也發覺以前他在許半夏面前吹噓的自己弟弟如何如何有志氣一類的話,相比許半夏是多麼的小兒科。這會兒真覺相比於胖子,自己單純得很,渺小得很。一時紅着臉不知說什麼好。
許半夏吐出一腔心裡話,雖然說的不是今天的遭遇,還是覺得愉快,老蘇的反應讓她覺得不冤。不過一看老蘇此時滿臉通紅,許半夏略一思索,便明端的,不由笑道:“老蘇,換成你處在我這種環境下的話,你一樣不可能讀足八年的書。環境逼人,環境造人,沒有選擇。好了,老蘇,今天在你這兒倒了一車垃圾,該回家去了。碗筷留給你慢慢收拾吧。”
老蘇看看手錶,確實很不早,也就起身道:“好吧,我送你回家,你喝多了,不能開車。”
許半夏笑道:“今天的酒怎麼也不算多,即使這幾瓶啤酒全給我喝了我也不會倒下,以前比這喝得多的時候都是開着車回家的,只不過第二天滿小區地找車子停在哪兒,呵呵。走了,你不用送。”
老蘇搶上前去幫許半夏開門,一定要跟着下去,許半夏也不勉強。但老蘇又要上車跟去,都已經坐進車,許半夏也不便再推他下去,反正兩家離得近,老蘇回來也沒多少路,隨他了。只是笑嘻嘻地道:“老蘇,你別對我那麼好,否則我要是纏上你了,你會很慘的。”
老蘇聽了不說話,等車子很快開到許半夏的樓下,老蘇出來了才道:“胖子,我決定以後一直對你好。”
許半夏聽了愣了一下,隔着車子與老蘇對視一會兒,才道:“好啊,那我又多一個兄弟。什麼時候我給你引見一下我其他的兄弟。”許半夏不是不知道老蘇嘴裡的“好”不是兄弟之“好”,但今天懶得與他弄清楚,乾脆就當不知道,再說,不想失去老蘇這麼一個朋友,自己會得滑頭地面對任何人,老蘇實誠,挑明瞭的話,他以後可能就不會見她許半夏了吧。所以就若無其事地揮揮手上樓,到半路的時候又從樓梯窗戶探出頭揮揮手,叫老蘇回家。進屋後雖然見老蘇還在,但不再搭理了。
但許半夏終於明白一個理,她對老蘇沒意思,老蘇對她再好也沒用。依此類推,她對趙壘再好,趙壘心中最多拿她當兄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