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半夏聞到一股濃烈的煙味,斜眼一瞧,見趙壘指縫間夾着一支菸,即便是車窗洞開,煙味還是瀰漫在整個車廂。許半夏微笑,道:“有時候和人在一起的時候,反而滿身盔甲,和狗在一起,反而卸下全身的防備,因爲知道自己養大的狗,是絕不會背叛自己的。”
趙壘把車開得飛快:“胖子,你把我想說某些人是狗的話塞了回來。確實,有些人連做狗都不配。”
許半夏笑道:“秦方平只是條餓狼,趁現在沒人管着,急着想法子謀財。誰有財給他,誰就是他娘。這種人要他搖尾乞憐容易得很,只是不屑做而已。趙總,我只是不明白,你幹嗎今天要跟伍建設喝酒,這個人是什麼玩意兒,你應該早有耳聞的。”
趙壘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開着飛車,在黑暗的公路上行駛。初時還有幾盞路燈相隨,隨即便是一團黑暗,只有對面路過的車子帶來一絲光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壘道:“胖子,幫我點一支菸,都在包裡。”
許半夏愣了一下,估計趙壘現在可能開快車,不便一手脫離方向盤,只得打開頂燈,拉開包取出一支菸,熟門熟路拿車上的點菸器點上,只是風大,許半夏又不便湊上去吸一口,所以很難點,兩次才成功。直接交到趙壘手指邊。然後,看趙壘立即放到嘴邊,貪婪地吸了一口。可憐,原本是個不怎麼吸菸,講究風度的人,現在竟成了煙鬼。這種越是悶騷不肯把話說出來的人,失意的時候越是依賴香菸。
雖然不用開車,但許半夏一點不敢怠慢,兩隻眼睛死死看着路面,誰知道這個憋了一肚子悶氣的人會開出什麼車來。今天其實早知是要把性命搭上的,可還是下來上車。因太知道趙壘今天需要有個人陪伴了。許半夏無奈地想,趙壘肯挑上她一起尋死,還是她的榮幸呢。
郊區的路,許半夏都很熟悉,開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她總能伸出手指,也不說話,只是指個方向,於是趙壘就繼續悶着頭開。終於,一個左轉的時候,許半夏不得不吭聲:“老大,你轉錯路了,這條是逆行,趕緊調頭。”因爲許半夏以前做的小生意需要走街串巷。
趙壘愣了一下,醒過神來,果然發覺左右的行道樹不對勁,連忙逆時針打方向盤。此刻,前面已經出現兩盞車燈,雪亮的光線照得人心慌意亂。趙壘雖然已經開始轉彎,可是原來的車速還在,一時成了兩輛車對着快速撞上去。趙壘幾乎是本能地鬆開油門,乾脆往旁邊的綠化帶衝去。千鈞一髮之際,一輛水泥車擦着車尾快速馳過,幾乎是瞬間,左近又恢復黑暗,只有桑塔納2000的大燈鑽在路邊夾竹桃叢中漏出一點亮光。
好險!兩人都在心裡暗呼,不過都沒說出口,只是不約而同扭過臉看向對方。此刻又有一輛車開過,車燈照出車內的兩個人都是面無血色,驚恐萬分。過了好久,趙壘才轉回臉,啓動車子往後退。這下不敢再大意,退一步,往後看一眼,免得又有車子撞上來,黑天黑地的,誰能那麼快反應得過來,撞上是必然。好不容易倒出樹叢,手腳發軟地開到一個有路燈的寬敞處停下,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一下沒了力氣。“胖子,對不起。”
許半夏聞言,跳起身打開車門跳出去,道:“趙總,外面坐坐,車裡面的氣壓不對。”
趙壘默默跟了出去,與許半夏並排坐在人行道的路肩上,點了一支菸悶悶地吸,另一隻手緊緊抓着一包煙和一隻打火機。剛剛從鬼門關邊打了個彎,不知不覺,兩人成了難兄難弟。只覺得對方是可以信任的人。兩人之間隔開半米,左右的路燈將兩人的身影混在一起,攤在中間一米的空地上,不過兩人都沒去注意。漂染圍着兩人轉悠。
好久,趙壘才說道:“阿郭今天跟我說,說他們讓別人出面承包裘畢正的公司,到手後還是由阿郭管理。他說,裘畢正現在沒錢,我的錢經他的手借給裘畢正,至今討不回來全部,他想着比較內疚,他想出面幫我和伍建設說一下,付給裘畢正那筆承包費的時候,把我的那部分錢就扣下來,直接轉給我,算是裘畢正還了我的款。伍建設說反正他出一樣的錢,給誰都是一樣,只要與裘畢正說清楚就行。所以我做東請客。本來吃飯時候還沒什麼,只有秦方平狂了一點,總是追着我問這問那,被我罵了回去。沒想到……唉,不說了,也是我自己主次顛倒,怨不得旁人。”
許半夏鬆了口氣,道:“原來是這樣,我原本還以爲你怎麼就不甘寂寞了呢。伍建設其實還是有點忌憚你的,他會給你一段時間,看着你的後續動作,怕你萬一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只是他這人酒德一向不好,喝了之後就會發酒瘋,我叫小姐灌了他四瓶啤酒,怕是他以前從沒喝過那麼多。他那些話是他心裡想着的,本來是未必會說出來的,只是酒喝多了管不住嘴巴,趙總你就當他發酒瘋得了。誰心裡沒對別人存着幾分腹誹的?只怕明天酒醒,他的財務經理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到時他這個人恐怕還會急着打電話給你道歉呢。趙總你畢竟不同於我,伍建設不敢在短時間內對你怎麼樣的。”
趙壘哼了一聲,道:“也算是知道別人是怎麼看我了吧。小許,你沒有說我自取其辱,還算是大大的厚道。今天看你在卡拉OK廳氣走那個鴨子,我就在想,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的原始森林,想要活下去,只有遵守叢林法則。你在其中已經畢業,成績優秀。我要到最近才發覺,其實我還幼稚得很,從小到大,環境太好,道路太順,手頭籌碼太多,只有別人圍着我轉,不知道我還要拿東西出去求人,以爲事事都只要運籌帷幄就行,已經不知道張牙舞爪。所以我說我今天去見伍建設是主次顛倒。伍建設與我並無交情,他憑什麼要幫我?我可以拿什麼與他交換?如果換作以前,這筆錢都不需要我說,他自己會得拿雙手捧着送來給我,今天我不僅得自己去取,還得貼上自尊。其實我何必要費那勁,如果把力氣花在與原公司把離職原因爭個水落石出,聯繫接洽下新公司的合同,趕緊選擇一家好的走馬上任,我即使自己不說,伍建設也會幫我想到,自己送錢上來。我這純是自亂陣腳,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平時做人太順了,忘了叢林法則,合該受這屈辱。”
許半夏認同趙壘的說法,其實許半夏自小闖蕩江湖,所經歷所學習到的叢林法則比之趙壘此刻的深刻體會,只有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此情此景,趙壘已經夠倒黴,夠沮喪,許半夏不忍再說什麼,只是道:“伍建設那裡的苦頭,我年前也吃過,這人就那土匪脾氣,只要跟錢相關的事情,他一向是六親不認的。趙總你這次要他幫忙取回一筆錢,他還能不想方設法套取最大利益?起碼落個嘴上痛快也好。趙總你今天受的還算好,我年前那次,連馮大哥也受我連累。看樣子,趙總是不是找到新公司了?”
“胖子,其實我年前遇到稅務這件事後,已經在接觸獵頭公司了,人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只是最開始的時候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的,還奢想着自己做老闆,把自己吊起來賣。現在已經離職,人家本身就不用再出高價釣我,今天開始,我自己心態也得放平,還是好好挑一家合適的公司算了。胖子,我可能得離開這個市,但不會太遠,我喜歡沿海的投資環境。這一次挫折下來,我基本上已經是衆叛親離,不過意外得到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也是不幸中的一縷陽光。以後,希望你常能過去看看我。”
衆叛親離?許半夏在心中打了個問號,他不是還有女友嗎?難道也在今晚翻臉了?那趙壘今晚也太倒黴了吧。不過許半夏不便去問趙壘這個問題,這人現在是火山,鬱悶不止積累了一天兩天,自離職後已經一直積累至今,今天已經接近爆發的臨界點,否則這麼穩妥的人,怎麼可能開着車窗把車子開得飛快?許半夏可不願成爲導火索,更不願成爲犧牲品,好不容易纔被認同,可不能就此前功盡棄。所以只是實打實地半開玩笑道:“趙總,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離朋友這兩個字還差得遠。我也不願意把利益與你捆綁在一起,最多也就是你有苦難的時候,我可以盡力幫助,當然,也希望你以後得意時候能拉兄弟一把。我不過是個十足的投機分子,當你的朋友,我還問心有一點點愧。”
趙壘哈的一聲大笑,板了一晚上的臉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過了好久才嘆道:“胖子,你不止幫我,還千方百計讓我笑。”
許半夏笑笑,趙壘這話比較言情。一眼看見有隻蚊子落到趙壘手臂上,忍不住頑心大起,岀手一掌拍死。倒是把趙壘嚇了一跳,看許半夏捏岀一隻蚊子來,才笑了笑。忽然很婉轉地問一句:“陪我坐會兒,喝瓶酒好嗎?”
許半夏一愣,差點說出我何德何能蒙趙總垂青。趙壘已經起身從車後取出半打罐裝啤酒。兩人沒有廢話,各自取了一罐,碰一下,然後隨意着喝。都沒再說什麼,各想心事。
趙壘雖知他明天沒安排,儘可以睡覺,而許半夏還得打起精神忙碌,可今天就是自私一回了,留着許半夏不肯放。他現在很需要身邊有人,有個可以理解寬慰他甚至幫助他的人,他下意識地找上許半夏,也是天幸,她肯出來陪他。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打開一罐酒,交給許半夏,自己也打開一罐。許半夏看了心想,唔,好像把她當女人伺候了。
還是沒有說話,默契得好像是老友。趙壘很不想想起女友,可是又不能不想到,以前,女友對他好得沒有原則,等他離職失勢後,則事事都不順她心,諸多指責,晚上回去晚點,她會從家裡打電話責問你現在失業,哪裡還有那麼多交際應酬,一點不顧他此刻心情好壞,非得他低三下四順了她意才罷。
剛纔於卡拉OK廳來電,非要限定時間叫他回家睡覺,趙壘解釋半天沒用,也不知女友哪裡吞了槍藥,哭着與他辯論半天,就是不聽他的解釋。旋即又來一個電話催他回家,可惜給伍建設敲了手機,於是這個不接電話便成了大罪,等他氣急敗壞地連被撕破的T恤都沒換地趕到女友家裡,原想以此獲得女友同情,但很不幸,女友只是冷冷地說他沒用。趙壘一顆心涼了大半,回家鬱悶得怎麼也睡不着,氣得團團亂轉。
沒想到許半夏還能令他笑出來。
想到這裡,趙壘又忍不住與許半夏碰了碰酒罐。許半夏大致知道趙壘在想什麼,但不去勸他,他是個有擔當的人,就像她也是,有事自己心裡悶着解決掉,最多實在悶不過,找個朋友喝酒打發最難度過的時段。今晚只要陪他度過就成,囉唆話是畫蛇添足。趙壘前面已經說得明白,他很清楚接下來該怎麼做。
兩人一直到喝完半打啤酒,才起身回車。還是趙壘開車。車子開出後沒多久,趙壘看見許半夏閉着眼睡覺,只得大聲叫醒她:“胖子,有點義氣好不好?就算是我開回去,半夜三更的你也得跟我說說話,免得我疲勞駕駛,一車兩命。你清醒一下。”
許半夏被趙壘叫醒,鬱悶地直着眼睛看着這張自己總也不能抗拒的臉,被他叫醒都生不來氣,只有扭了一臉的鼻子眼不吭聲,以示抗議。老天,明天另一隻玉面狐狸會不會那麼難纏?“老大,是不是開始數橋?”
趙壘看着覺得好玩,笑道:“我說跟我聯繫過的單位給你聽,要不要?你幫我一同分析。”
許半夏一聽,立馬來了精神,支起身子兩眼閃亮地道:“你說,你說,我聽着。給你開車也行。”
趙壘笑了笑,怎麼有這麼投機的人,以前一直只見她笑嘻嘻地什麼都好,沒想到也有選擇,這副假面具還真是了得。於是,趙壘便減了速度,把這半年來與他聯繫過的職位一一道來,而許半夏則是隨時插一句話,於她認爲不合理的地方問個爲什麼。
其實趙壘也並不是想要許半夏幫他一起拿主意,他自己的本事特長愛好雄心他自己最清楚,去哪裡更適合他,他心中早有成算。只是今晚忽然與許半夏有了同甘共苦的意思,心裡很想與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在詳細介紹企業的同時,把自己的考慮也一起說了進去。
因爲說得詳細,許半夏不時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幾次下來,趙壘感覺很是收益,便下意識地說得更加詳細,不知不覺到了許半夏家小區門口,可話還沒完。許半夏看看已經微微發白的天色,猶豫了下,還是沒有提出邀請趙壘去她家說話,乾脆坐在車裡把話說完。一邊在心裡想,這年頭,怎麼高級管理人員這麼稀缺,一個趙壘居然有那麼多機會。
最後聽完,許半夏問:“你似乎是傾向那個正準備開工的企業?會不會太累?這個企業的規模很不小啊。”
趙壘此刻也是疲意襲來,伸了個懶腰,道:“他們看中的是我有外資新廠一手一腳啓動的經驗,我看中的是他們的規模和在市場的優勢地位,只要順利投產,後面的日子不會難過。再說母公司在國外規模太大,上面董事會的操作也會比較規範一點,不至又來一次有太多人爲意志左右的政變,我還真是被那種沒有規矩可言的東南亞家族式董事會搞得沒脾氣了。”
許半夏想了想,道:“這下你得把全副身家都搬過去了,可惜了這兒已經打下的根基。”
趙壘扭頭看着許半夏,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胖子,你上去睡覺吧。”
許半夏“嗯”了一聲,準備起身,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那個你最不可能去的私營小軋鋼廠,他們有沒有承包或者出手的意思?大約多少資產可以買下它?”
趙壘愣了一下,很直接地就道:“胖子,你最好不要沾手,這種私營企業,你除非全部盤下來,否則裡面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都會叫你頭痛死。你說好好的一個廠,人家都活得好好的,他們怎麼可能維持不下去?而買下這個廠,你還沒這實力吧?”
許半夏已經困得腦袋有點不大靈活,費勁地想了想,道:“大約需要多少資金纔可以買下來?”
趙壘看着許半夏,道:“胖子,你先回家好好睡一覺,我現在也遲鈍得很,回頭再與你商量。”
許半夏疑惑地看了看趙壘,見他一點沒有睏意的樣子,哪來的遲鈍。嘆口氣,不陪他了,本來這一陣身體就不怎麼結實,再不睡一會兒,只怕白天會頂不住。心中着實垂涎趙壘說的那個軋鋼廠,不知趙壘爲什麼好像不願跟她說的樣子。
只是這一晚下來,趙壘以往遙遠而高大的形象在許半夏心中破碎。神是她自己的心造起來的,神也是被她自己的心擊碎的。趙壘並沒有什麼不好,他還是暢銷於世的大好青年,還是卓爾不羣的英俊男人,如今更是成了她許半夏的兄弟哥們,只是已經淪爲與許半夏一樣的凡人,許半夏自己用心爲他塗上的一層玫瑰金一下失色。
許半夏不知是什麼感覺,有點失望,有點失落。不過也好,心頭又少了一點牽掛。多一個兄弟,少一個夢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