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來月, 陳光華每天上街擺攤。一日,到了中午,旁邊各攤販要麼有人送飯, 要麼有人替換着回家吃飯, 他孤身一人, 難免悽清, 也只得收拾了東西, 準備找個地方吃了飯再來,低頭之間,忽然瞟見秦如嶺從街口走來, 他心頭狂跳,目光一凝, 秦如嶺似乎發覺了他的視線, 忙側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只裝作沒看見他。陳光華這才發現,跟她同來的是秦如伶, 眼見着她姐妹倆往京華樓方向去了。他一手提了東西,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在後面看着秦如嶺進了碧雲閣,就要了相鄰的碧霄居。
先是聽一名女子跪求秦如嶺爲母申冤,陳光華不免奇怪, 告狀喊冤該去刑部啊, 來求她做什麼。繼而想到, 她如今是不是聖上寵妃, 有人走門路是常事。又聽了兩句, 猛然大悟,自覺汗顏, 那女子口口聲聲只叫秦侯爺,如嶺又以男裝相見,顯然是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自己於此耿耿於懷,竟什麼事都扯到上頭。他一走神,轉回心思來只聽到那女子陳述案情,杜大哥、塘梨、謝尚春等熟悉的字眼入耳,頓時想起年初時震驚朝野的杜三才誤殺知縣一案,刑部拖了許久,最後只將杜三才充軍了事。他亦曾拍手稱快,原以爲此案就此了結,哪知又橫生出這些枝節來。憑心而論,他也希望馮曉燕冤情能伸大仇得報,卻有一點想不明白,聽馮曉燕口氣,顯是早已認得秦如嶺,可她一介民女,又不會武功,怎會識得金馬玉堂的靜國公,縱橫江湖的秦莊主。
這時,聽秦如嶺問:“只怕不是你想到了我,是有哪位高人指點吧?”馮曉燕果真說出了刑部高大人和世子爺。她說的這兩個再無別人,必是高雲蒼和顧驚濤。是什麼案子,能讓高雲蒼做不了主,顧驚濤幫不上忙?陳光華的心尖似乎被人用繩子狠狠勒了一下。話說到這裡,再明白不過了,他們無非是指着如嶺能夠改變陛下的心意罷了。
秦如嶺過了許久,才說:“我再想想。”陳光華知道她這樣說,已肯出力,畢竟陛下與太后是母子骨血之親,她從中插手,大大違背了人臣□□之道。馮曉燕不平至極,提及了謝家威脅利誘不成,意圖殺人滅口之事。秦如嶺沉默良久,終於說:“你放心,我必定竭盡全力。”她話說得緩慢和氣,陳光華只覺她雖有滿心的憤怒,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將心比心,若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爲了家人犯下的罪過向你求情,甚至以死相逼,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公正無私大義滅親。
陳光華從窗口望着秦如嶺把馮曉燕送上了安王府的馬車,她在門口站了站,秦如伶就出來了,姐妹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往東走了。秦如伶神情歡快眼神明亮,想來與君明玉過得很好。秦如嶺卻是越發沉靜了。他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如我悄悄去殺了謝夫人,馮曉燕報了殺母之仇,如嶺也無須爲此煩惱。
他這纔回神準備吃飯,要的幾個菜雖然半涼了,好在近來不講究這些,提起筷子,情不自禁地夾了片蜜汁火腿,剛剛放進嘴裡,不知怎地,眼睛一酸,幾乎滴下淚來,連忙扒了幾口飯掩住了。
陳光華無心擺攤,收拾了東西回家,路過羅家時,羅大發的小兒子元宵正在門口玩,見了他,衝着裡面叫:“三姐,三姐。”陳光華心緒不寧,尚無所覺,臘梅已從院裡跑出來,攔在面前:“林二哥,你回來啦。”陳光華愕然點頭:“是,你……”臘梅含羞道:“我想你家裡沒人做飯,恰好我中午做得多了些,你拿去吃了吧。”將手上的提盒遞過去。陳光華謙然道:“羅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經吃過飯了。”臘梅啊了一聲,大是侷促,低頭望着腳尖,忸怩不安。陳光華想了想,把剩下的躺人都遞給元宵道:“我留着也沒用,你拿去玩吧。”元宵大喜,含含糊糊謝了一聲,就左一口右一口地咬起來。臘梅阻攔不及,望着弟弟跺了跺腳:“你……”陳光華道:“我還有事,告辭。”一徑回到家中,等到晚上,換過衣服,攜了匕首,直奔謝家。他生於世宦之家,於庭院方位十分熟悉,悄悄潛到正房,藏身檐下。
謝夫人竟還沒睡,跪在側室供着的佛像前,數着佛珠念着經文。
陳光華心道:你心思狠毒,念再多的經也不管用啦。此時夜已深沉,留下侍侯的兩個丫鬟都垂着頭打起瞌睡來。陳光華取出幾枚銅錢,只待封了丫鬟的穴道就要動手。
謝夫人忽地輕輕嘆了口氣,輕聲道:“菩薩,我的罪孽深重,死後願下阿鼻地獄,只求你保佑我的家人。但願思琦聖寵不衰,生個兒子終身有靠。遠之不是成大器的料,一生平安也就罷了。老爺的仕途平坦,一帆風順。我死也安心。”
陳光華暗道:你既有愛護自己親人之心,爲何不稍體諒別人。然而他的手卻有些軟了,他幼時拜師,曾立誓決不殺身無武功之人,雖爲了秦如嶺置之不顧,但謝夫人畢竟是個柔弱婦人,明知她□□,還是下不去手。
陳光華終究下不了手,悄悄離開了謝家,回去後也自悔心慈手軟,但自幼的教誨早已根深蒂固,難以逾越,翻來覆去想了許久,最後打定主意:若是馮曉燕冤情難雪,我再去殺了謝夫人也不遲。
過了兩天,徐師傅領着江無衣找上門來,說陳家找人找瘋了,一天來問兩三次,煩得不行,來這躲躲。陳光華忙着收拾房間準備牀褥,讓兩人住下,又整備酒菜,給師父師兄洗塵,一整天沒有出攤。
秦如嶺與顧驚瀾話不投機,早早洗漱睡了。當晚一夜風雨,次日推門一看,天雖放晴,卻是枝殘葉敗,落紅滿地。顧驚瀾趕着上朝,已經走了,秦如嶺一個人吃了飯,細想尋求解藥之事,跟蹤顧驚濤不難,難的是在宮裡跟蹤他。此人警覺幹練,若是露出了馬腳,將來更不好行事。從他身上下手,只怕多半是不成,那就惟有陳光華了。正在猶豫,翠蘭咚咚咚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出大事了,賢……賢……”翠竹叱道:“大驚小怪的做什麼,難道天塌了。”翠蘭喘勻了氣,嘻笑道:“那也差不多,你們不知道,賢妃娘娘的母親……昨晚上吊了。”秦如嶺霍然一驚:“上吊了?”翠蘭道:“對,聽說是被冤魂索了命,她先前不是害死了人吃了官司麼。”翠竹道:“你胡說什麼,叫賢妃娘娘聽見了,不拔了你的舌頭。”翠蘭笑道:“她聽不見,她都暈了幾回了。”瞟見秦如嶺臉色凝重,不敢再說。
秦如嶺沒見過謝夫人,不知她的性情,只是不解,雖然謝尚春辭了官,但賢妃風頭正勁,她好好的尋什麼短見。莫非她的死因並不單純,甚至是顧驚瀾爲了太后的臉面,不便將她明正典刑,只以命還命做了結。不,他若這樣做了,前些天不會說那樣的話。難道謝夫人害人之後,日夜虧心,真是自盡?她心不在此,走了會兒神,就把心思轉到了解藥上面,既不好見陳光華,又不願託人問話顯得生硬,一時難得萬全之計,鬱郁到了下午,顧驚濤叫侍衛傳信,要她務必即刻上安王府走一趟。她心知事不尋常,忙換了衣服去了。
永寧和安王妃坐在一起說話,見了她歡歡喜喜地迎上來:“秦大哥……”淨說些謝夫人自盡馮曉燕申冤的事。秦如嶺心下疑惑:永寧就爲這事找我?安王妃聽了會,和顏悅色地說:“永寧,不是有人託你捎話麼?”永寧啊了一聲,忙說:“我差點忘了。今天我和娘去看馮姐姐,又遇上風大哥了,他急着找你呢。”秦如嶺道:“原來如此,只怕他有急事,我先告辭了。”永寧還在戀戀不捨,安王妃道:“你快去吧。”
趁着永寧送出來,秦如嶺故意說:“多謝郡主讓令兄傳話給我。”永寧茫然道:“傳話?傳什麼話?”秦如嶺笑道:“沒有就算了。”她料定顧驚濤決不會爲了妹妹的小兒女心思費這麼大功夫,看來支使他的另有其人了。
秦如嶺匆匆趕到風靜月家裡,風靜月明顯鬆了口氣:“我找你幾次都不肯見我,倒自己上門來了。”秦如嶺心道:你與我熟識,君明玉怕你看出破綻,哪裡肯讓如伶見你,一笑混了過去。風靜月早知別有內情,她不說也不勉強:“君明玉要我明天動身南下。”秦如嶺一呆:“他太心急了。”只是這裡容不得猶豫,風靜月不依令而行,君明玉有藉口對付他事小,打草驚蛇找不到解藥事大。風靜月苦笑道:“他武功才幹都好,可惜心不正。”秦如嶺一咬牙道:“解藥的事我去問,你先打聽一下太醫院醫正李如海的住處。”她早就懷疑□□是李如海配製,奈何推測而已,怕反誤了事。
秦如嶺硬着頭皮去找陳光華,一路忐忑不已,然而到了市集,來回走了兩圈,都不見陳光華。她心有不甘,在茶樓坐下一直等,等到集市將散,還是不見人影。她付了茶錢,起身出來,清楚地知道:他是不會來了。陳光華這條路走不通,只剩顧驚濤了。他與我泛泛之交,與風靜月素不相識,怎麼肯出力。那又是誰叫我去安王府呢?思及安王妃的態度……她顯然是幫着風靜月找我,惟有她能讓顧驚濤傳話。那麼她爲什麼對一面之緣的風靜月如此熱心?
安王妃把女兒哄回房,獨自坐下,掀開左袖,手腕上緊緊套着一隻玉鐲,鐲子遮住的疤痕連她兩個親生兒女都沒見過,她曾以爲自己的怨恨會像着傷痕一樣永不消退,可今天回想起來,不過是淡淡的苦澀和無奈。
天已將暮。安王妃聽丫鬟在門口說“秦侯爺求見”,忙令快請。秦如嶺見安王妃面帶微笑,似有了悟,拱手行禮。安王妃看着丫鬟婆子都退到了院子裡,回頭笑道:“這些陳年舊事我不想別人知道,叫秦侯爺見笑了。”秦如嶺道:“不,王妃大智大勇,秦某敬佩。”她這話半嘲不諷,安王妃聽了也不生氣,慢慢走到一旁坐了,獨自除了會神,忽然一笑道:“過去的事我已經二十多年沒跟人提過,也不知從何說起,我姓許,閨名青葉,想來你是聽說過的。”
秦如嶺道:“聽過。”許青葉昔年與夫決裂,扔下一句你既無心我便休,撒手就走,再不回頭。安王妃道:“我和風若涯是青梅竹馬,長大後他來提親,我歡歡喜喜地答應了。成親前幾天,他生了場大病,把婚期推遲了一年,我想他病後休養要緊,沒有多想。我嫁過去後才發現,他心裡像是有了別人,經常夜不歸宿,回來身上還帶着脂粉香。我幾次問他,他不肯認。我不死心,就偷偷跟蹤他。沒想到見着了我兩年不見的好姐妹。”說到這裡,秦如嶺留意到她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桌布角上垂下的流蘇。
“紫珊是我奶孃的女兒,我們一塊兒長大,情同姐妹,兩年前她回鄉嫁人,我還捨不得。我做夢都想不到,她給我的夫君做了外室,還生了兩個孩子。當時我已經有了阿靜,我裝做若無其事,挺着大肚子對風若涯噓寒問暖殷勤至極,只盼能挽回他的心。他倒也收斂了些。阿靜三歲時,我父母過世了,孃家就沒人了。風若亞再無懼怕,名正言順地提出要納妾,我不肯,和他大吵了一場。那時我才明白,他爲什麼要故意裝病,推遲婚期。”安王妃擡頭看了秦如嶺一眼:“阿靜在家排行第三,你是知道的。”秦如嶺點了點頭。安王妃木然道:“他上面還有一姐一兄,都是紫珊生的。風若涯想立紫珊的兒子做繼承人,誰知她生了個女兒,只好再拖一年。那孩子雖不是嫡子,卻是長子,總能和阿靜爭一爭的。”頓了一會兒,才接着說,“紫珊聽說我不讓她進門,就拖兒帶女的來求我,我不見她,她就帶着孩子跪在門口,要我看孩子面上。風若涯心疼極啦,抱着她說什麼他父母不讓他娶紫珊,迫不得已娶了我,在他心目中,紫珊纔是真正的正室夫人。他說得越多,我越是恨,只是我已經攔不住他了。”秦如嶺緊皺着眉,一言不發,風若涯在江湖中聲名不惡,不想卻是如此薄情寡義毫無擔當之人。
安王妃自嘲地笑了幾聲,說:“紫珊進門那天,我和他割袍斷義,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他愛惜名聲,不讓我帶阿靜走。他和紫珊不會對阿靜不好,但也不會待他好。武當的求拙道長是先父的好友,我求他收了阿靜做徒弟。我嫁給王爺之後,雖然王爺不在乎我以前的事,可我總怕被人認出來,壞了王爺清譽,所以總不大出門見人。阿靜的事,我都是聽求拙道長說的。他每年都請人畫一副阿靜的畫像給我,我昨天一見他就認了出來。這二十多年,我沒盡到爲人母的責任,實在愧疚難當,他那麼急着找你,定是有要緊事,秦侯爺,恕我冒昧,阿靜的事求你幫忙,我不勝感激,永記大德。”說完,目光凝住在秦如嶺臉上,起身就要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