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海退出來,見顧驚瀾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心中一顫,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皇上,臣無能……”顧驚瀾一臉平和,喔了一聲,說:“不能救麼?”李如海連連磕頭:“險得很。若有什麼起死回生的靈藥,暫且保住了性命,再慢慢調養,那便不妨了。”
“九還丹?”他問出了口,心卻在慢慢往下沉。
“是。”李如海早聽說宮中藏的那枚九還丹失竊,答得無可奈何。
“你盡力去治。治好了,就是你一生的造化。治不好……”他突然不願意再說下去,治得好的,一定治得好的。李如海許久不聽他開口,壯着膽子擡起頭,只見顧驚瀾茫然出神,小范對他使了個眼色,他連忙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九還丹啊,如果秦如嶺不偷九還丹,今日還有一顆九還丹救命。但是,她不偷九還丹,他也不會惱怒到廢她的武功。她就不會重傷垂危。世上的事,原本很難說清,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怪來怪去,只能怪自己,種下了惡因,終於嚐到了惡果。
顧驚瀾苦澀一笑,他自以爲世間萬物盡在掌握之中,直到今日才知道,自己並不是隨心所欲無所不能。他素來是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也只是一個凡人,心痛的時候,和普通人沒有兩樣。
陳光華在秀山搜尋時得到消息,君明玉帶着江無衣喬裝入京,在宮外遇上了微服出宮的皇帝,隨行侍衛一死一傷。
徐師傅隱居在青州,陳光華下山後直奔而去,準備和師傅一起趕往京城找江無衣。一路上不禁憂心忡忡:師兄會幫君明玉,不用說,自然是爲了君小宛,若是爲此得罪了皇上,天下之大,哪有師兄安身之地。師傅也一把歲數了,不能再受奔波勞累之苦。不知有什麼法子,能讓皇上不再追究就好了。
他先去市集找師傅,居然沒見着,一下子就急了:皇上這麼快就動手了?幸好遇見鄰居的大嬸出來買菜,說:“光華,你師傅親戚來了,不出攤了,同他說話呢。還讓我給他捎些菜,說今天要好好喝幾杯。”鄰人只知陳光華是跟着徐師傅學做糖人的小徒弟,從爲未想到徐師傅是隱居的異人,陳光華卻是總督公子。
陳光華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來,笑道:“多謝康嬸。”取出一錠十兩的銀子遞過去,“這是菜錢。”康嬸道:“買菜要不了這麼多。”陳光華誠懇道:“我常年不在,未能盡孝。康嬸一家常替我照顧師傅,我實在感激,原該好好治桌酒席,請請你們,聊表心意。但要事在身不能久留,就請自便吧。下次回來我再做東。”不待康嬸推辭,匆匆走了。
陳光華敲了敲門,尚未聽到腳步聲,門就開了,門後的灰衣人面如死水紋風不動,看着他也不說話。陳光華笑道:“師傅沒有親戚,想來你就是師兄了。我是師傅新收的弟子陳光華。見過師兄。”江無衣恩了一聲,轉身進屋去了。陳光華掩上門跟着進去,見師傅坐在桌旁,眉展眼舒,竟是前所未有的高興。
徐師傅看見陳光華,拍着大腿笑道:“光華,你來得正好,我還想叫你呢,你自己就來了。”陳光華也笑道:“我聽說了師兄的消息,正想和師傅一起去找,師兄自己就來了。”徐師傅笑道:“還是光華孝敬我,無衣這個小兔崽子,秀山和青州離得這麼近,就不來看我一眼。”江無衣低聲道:“我也沒想到日子過得這麼快,二十年……恍如一夢。”自從君小宛死後,時間就彷彿停止了一般,直到君明玉找上山來,才發現,二十年的光陰,已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徐師傅嘆了口氣,說:“你和君小宛的事,我都聽說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就看開些吧。”
“人死不能復生?”江無衣聽着,如同當頭棒喝,木然唸了一遍,“我當初怎麼就想不透這個道理呢。”徐師傅看他長大,哪還不明白他的性子,長嘆道:“無衣是沒指望了,光華,你什麼時候成親?我還想看看徒孫呢。”陳光華紅了臉道:“師傅……”徐師傅揮了揮手道:“好啦好啦,知道你臉皮薄。去年聽說你爹給你定了門親事,我還以爲有指望了,哪知也是白扯。算了,今天咱們爺兒三個喝幾杯,不醉不歸。”陳光華急於去找林如清,又不忍掃了師傅的興,只得想:我少喝點,也就是了。
徐師傅越喝話越多,一會催着陳光華快快結婚生子,一會罵江無衣淨會讓師傅操心,忽又拍着江無衣道:“你小子怎麼就這麼死心眼,不就死了一個女人麼?再找就是了,幹麼弄得要死不活的。”江無衣越喝,眼中的痛苦之色越濃,聽了後,怔怔道:“小宛是被我逼死的。”
若不是他劫走君小宛,君小宛確實不會死。趙存方指證君煥的話其實全是假的,就連君小宛與江無衣私奔也是假的。君小宛的確是被江無衣劫走的。但陳光華所知內情也僅限於此,他估計師兄對君小宛一見鍾情,偏又聲名不好無法接近,只好劫持了她。兩人在逃亡途中日久生情,君小宛爲救他而死,君煥黯然回家,師兄孤守秀山,勸道:“師兄,你也別太過自責。大嫂在天有靈,也不會願意看到你自暴自棄。”
江無衣笑了幾聲,掩面道:“她在天有靈,絕不會肯再看我一眼。光華,你爲人寬厚,比我好多了,不要學我……”指間隱有水光。陳光華直覺其間情由必不簡單,見了江無衣失常至此,不敢再問,轉開話題:“師兄,君明玉的混水你就別趟了。他……不招惹爲妙。”猛然想起,君明玉找師兄,定是爲了秀山一役的真相,既然找到了,他爲什麼不澄清事實,反而去救秦如伶呢。
江無衣道:“我答應爲他辦一件事,事已辦成,兩不相干了。”聽君明玉說什麼君煥歧戀君小宛,君小宛同他私奔什麼的,他一口否認。君明玉便求他出面洗清君氏名聲。看在小宛面上,他本該答應。但要否定這一說法,必定要說出真相。而真相,是他不願讓任何人知道的。君明玉無可奈何,退而求其次,求他上京救人,他同意了。聽皇帝提起恩師,他如夢初醒,事情了結,即來青州拜望師傅。
陳光華鬆了口氣,道:“那就好。”皇上要追究,也只會追究君明玉,還是忍不住問:“君明玉沒有見你去給君煥正名?”反倒求他救走秦如伶,不像君明玉的爲人啊。
江無衣沉默片刻,道:“除我之外,世上再沒有一個活人知道這件事,若是有人知道,即使天涯海角,我也非殺了他不可。”言下之意,決無可能爲君家洗刷清白。
徐師傅一直聽他師兄弟二人說話,至此方插言道:“光華,別說了。你師兄認死理,是個沒出息的樣兒,我倒指着你多娶幾個老婆多生幾個孩子,你別學他。”徐師傅撫養江無衣成人,視如親子,知他甚深,這“逼死”二字,多半不是虛用,便不讓陳光華再提,叉了開去。
李如海不敢稍離,一直守在炅寧宮中,見顧驚瀾來了,忙跪下請安。顧驚瀾望着內室,緩緩走了過去,頭也不回地問:“還沒醒麼?”李如海低聲道:“沒有。不過娘娘的傷勢也沒有惡化。”顧驚瀾遲疑了一下,終於掀開牀帳,秦如嶺淹沒在厚重的被褥中,臉色白得同紙一般,脣上帶着黯淡的灰色。他挽着帳子的手微微用力,臉朝着牀裡站了好一會兒,才鎮靜下來,聲音略帶嘶啞:“要緊嗎?”李如海猶豫着說:“眼下是不要緊的。”顧驚瀾回身笑道:“你盡力去治,朕還是那句話,治好了,是你一生的造化。”李如海怔了一下,正色道:“是。”他暗自心驚,顧驚瀾爲人自持,便是笑時也從容平和,方纔說話時聲音都變了,笑裡不自覺地帶着淒厲,看來這位寧妃娘娘,於他不同。顧驚瀾點頭道:“你下去吧。”李如海應了一聲,躬身退出。
顧驚瀾在牀畔坐下,探入被中,輕輕握住秦如嶺的手,只覺觸手處帶着淡淡的暖意,心下一喜,她的手還是暖的,想必傷勢有所好轉,與性命無干。坐了許久,他才站起身,給她把被子掩好,戀戀不捨地推門出去。
次日下午,翠竹連跌帶爬衝過來,嚇得臉青脣白,話聲都變了:“娘娘吐血了,吐了好多……”顧驚瀾猛然站起,一言不發,施展輕功往炅寧宮狂奔而去,到那裡時,牀前圍着一堆人,他扶着門框,叫了聲:“李如海。”李如海聞聲回頭,不想他來得這麼快,忙跪下請安。他搖手止住,冷笑道:“這潑天的富貴,你就不想要了嗎?”李如海咬牙道:“臣有一套金針刺穴之法,或能救娘娘性命,只是……”
“你說。”
“成於不成,卻是半數之間。”
顧驚瀾暗暗握拳,把心一橫,說:“你只管放開手做。”他連日憂心,一頓飯也沒好生吃得,心口亂跳,手足痠軟,表面上強做無事,走到外室坐了。太醫的行事他再清楚不過,寧可無功,但求無過,不能逼得太緊。他慢慢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裡,以解心亂,默默許願:上天上天,你若真待我不薄,就不要將她從我身邊奪走。
他再想不到,自己白懸了這半世心。李如海先用藥穩住秦如嶺傷勢,待她身體略有康復,才逼出淤血來,秦如嶺今日吐血雖吐得兇,其實是好事。施展針炙,少說也有六分把握。但李如海想,唯有情勢越危險,越顯得出自己的本事,因此故意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