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華聽後,想道:她長於深山,不識人心險惡,在這吃人的後宮裡,只怕骨頭都剩不下,且不論她肯不肯跟我走,先保住性命要緊。他有心示警,卻又怕面對林如清,林如清斷然絕情他固然傷心,林如清有情也叫他爲難。他不能肆無忌憚地說:我帶你走。
他最後寫了張字條,準備尋隙交到她手裡。去時林如清已經睡下,他猶豫良久,最終決定放在她枕邊,剛掀開帳子,林如清霍然醒了,他驚慌之下,胡亂把紙條塞了過去,落荒而逃。
秦如嶺思來想去,不願多生事端,便不再喝粥,每日胡亂吃些糕點瓜果度日,遇上顧驚瀾探視,就一齊吃飯。三四天下來,果然病好了許多。心裡卻是百思不解,陳光華是怎麼知道粥裡有毒的,難道他常到宮裡來?
化功散的解藥須得連服十天,她一病多日,顧驚瀾只當是餘毒未清之故,今見她病勢好轉,便給了她九顆解藥。她內力漸復,病好得愈發快了。
陳光華那日回去後,又痛又愧又悔,拉着程省身喝了兩天悶酒,才進宮來,偷了些藥渣回去。程省身看過後,說:“換了方子啦,想是比先前好了。”陳光華放下心來,又捱了五六天,才又悄悄去探視。
房中燈光朦朧,只點了一盞小燈,林如清和諸宮人早已睡下。他正想轉去茶房,卻聽林如清的聲音道:“陳公子,請進來一敘。”說着,林如清掀開帳子,起身下牀,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惟有長髮披散,帶了一絲病態。
她身上穿着碧色羅衣,下面是一條白綾長裙,雖是樣式簡單的宮裝,卻想在陳光華心裡插了根刺一般,時刻提醒着他,她是皇帝的妃子,不是相遇時單純稚氣的林如清。他呆了一呆,推門進去,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
林如清擡手道:“請坐。”自己卻繞到外間,點了值夜之人的睡穴,又倒了杯茶進來遞到他手裡。陳光華下意識接過來喝了一口,只覺滿口的苦澀,把杯子放回了桌上。林如清目光柔和地凝視着燭光,輕輕道:“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陳光華黯然道:“我早就想問了,只是不知道問什麼好,也不知道你答了之後怎麼辦纔好。”林如清一手按在桌上,深紅的桌布襯得那隻手越發白皙瑩潤,如玉雕成。他忽然想起當日在三清庵前,自己握住了她的手,真以爲要握一生一世,可今天他竟不敢伸出手去,只怕力氣用得大了,林如清的幻象就此在眼前化成了碎片。
林如清的口氣卻十分平和:“時至今日,我並不想再瞞你,陳公子,你難道從未想過,秦如伶被人換走,即使皇上認不出來,她孿生的兄長決不會認不出來。”她轉眼逼視着他,一字字道:“可他什麼話也沒說,你說,爲什麼呢?”
因爲你就是秦如嶺。
這句話就在舌尖上,偏偏陳光華怎麼也說不出口,往日刻意忽視的疑惑一瞬間全涌上心來,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一下子就把他捲了進去,最終化作一句:“高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顧驚瀾得知秦如嶺消息後,便令高雲蒼裝做找到了人,又讓易水山莊對外宣稱莊主閉關練功,以免陳光華猜出林如清的真實身份。陳光華入京後,聽說秦如嶺現身之時,林如清尚在金陵,心底深處又似乎避免着什麼似的,就沒去易水山莊拜訪。但事實如此,終究避不過。
秦如嶺低下頭道:“那天我來,原是想救舍妹,無意欺瞞你,實在對不住了。”揭開了林如清的身份掩飾,她反而不能像以前一樣言笑無忌,平添了許多的不自在。陳光華道:“沒什麼,我都明白。”隨性率真的林如清平空變成了昔日心機深沉的秦如嶺,他自己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只知自己並無怨恨之意。秦如嶺沉默了一會兒,道:“陳公子還有什麼要問的嗎?”陳光華茫然道:“我……我……”明明是同一張臉孔,只是換了一個表情,就判若兩人,還能一如既往相對嗎?
秦如嶺笑了一笑,道:“是我對不住陳公子,秦如嶺欠下這個人情啦。”
如清……陳光華在心裡默默叫了一句,這個表情他太熟悉了,如清中毒求醫,每遇着解毒無望時,都這樣笑笑,只說:“再找位大夫吧。”胸口驟然一痛,不禁脫口而出:“難道你待我便沒有半點真心麼?”
秦如嶺臉色頓變,扭過了頭去,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答允你時,確是真心誠意。”只是,你肯不計前嫌麼?只是,顧驚瀾會讓你我如願麼?陳光華澀然道:“如今呢?”秦如嶺和聲道:“事到今日,是與不是,又有什麼要緊?”我答應嫁給你,你敢娶麼?她面上平靜至極,實則心裡波瀾萬丈起伏不定,手指不覺微微顫動。
陳光華生性寬和,秦如嶺並非刻意欺瞞,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不知爲什麼,她是秦莊主時,他猜不出她的心思喜怒,她成了林如清以後,竟能一眼看穿她的掩飾,見她強做鎮靜不以爲意,頓覺憐惜,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只覺冰得嚇人,輕聲說:“夜裡涼,你病又未好,多披件衣裳吧。”他與秦如嶺相處日久,又把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能看穿她的掩飾並非奇事。
秦如嶺轉眸瞧了他一眼,說:“我不冷。”狠了狠心,“陳公子,凡事總要三思而後行,以免悔不當初。”說着,輕輕掙開了他的手。陳光華心頭一涼,如浸冰雪,頹然道:“你說得是。”秦如嶺起身道:“陳公子,更深路滑,我就不留你了。請吧。”見陳光華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兩步,終是不忍,又說:“我過幾日就要回易水山莊,就不勞陳公子進宮探望了。”陳光華聽若未聞,回頭道:“父母恩重,容我再想想。”徑直去了。
秦如嶺目視着陳光華的背影,一動也不動,過了許久,方纔從袖中取出一支玉釵。那是初識時陳光華送的,雖然比起妝臺中的簪環算不得什麼,但始終此釵更合她的心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