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華去後, 秦如嶺坐着一動不動,茫然不覺時間流逝,腦子裡亂成一團, 一會盼着陳光華回來, 一會希望他徹底死心。不知過了多久, 忽聽人敲門道:“莊主, 時辰不早, 該吃飯啦。”秦如嶺霍然驚醒,忙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定了定神道:“端進來吧。”秦方推開門, 帶着兩個丫鬟進來擺飯,夷了一聲, 道:“天都黑啦, 怎麼不點燈。”從懷裡摸出火摺子點燃蠟燭。昏黃的燈光登時撒滿室內每一個角落。
秦方看飯菜擺好, 說:“莊主請慢用。”同丫鬟一齊退了出去。
秦如嶺哪來的心思吃飯,呆呆望着微微顫動的燭火, 橘黃色的火焰擴散出一圈圈的光華,讓人看着就覺得溫暖起來。她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想挽住這段光明,指尖觸碰到火光的一剎那,有人失聲叫道:“如嶺, 你幹什麼?”
她吃了一驚, 手指便不及抽回, 皮膚頓時黃了一大塊, 自己也不覺得痛, 只怔怔看了看傷處。那人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前,握住她的手瞧了會兒:“傷得不重, 抹點藥就好了。”說着,鬆了口氣。秦如嶺道:“陛下怎麼來了?”
顧驚瀾笑道:“來看看你,你去摸蠟燭幹什麼?”
秦如嶺垂眼不答,幸好這時小范找了傷藥,顧驚瀾接過來給她抹藥,就忘了剛纔的疑問。秦如嶺望着他的側臉,心中只覺說不出的無奈和淒涼。
是對是錯,是誰負了誰,究竟怎麼說得清楚。
顧驚瀾將藥放到一邊,向小范道:“你先出去。””小范呆了一呆,暗覺奇怪,仍舊退出室外,掩上了門。
顧驚瀾挪了凳子,在秦如嶺身邊坐下,提起筷子,問:“你想吃什麼?”
秦如嶺愕然道:“皇上若是沒用飯,我去叫人添雙碗筷來。”
顧驚瀾笑道:“我吃過了。你傷的是右手,用得了筷子麼?”
秦如嶺一怔之後,才反映過來,他是要喂她吃飯,剛剛遣了小范出去,多半也是不好意思的緣故,臉上微紅,低聲道:“我……我……”
顧驚瀾已經依她素日所喜,夾了一筷送到她脣邊,她原本想說我不吃了,終於沒能出口,略一猶豫,張嘴吃了。
事到如今,她縱然對陳光華有十二分的情意,也是枉然,不如相忘。既已傷了陳光華,就不願再傷顧驚瀾。對他雖無男女之情,但十餘年的並肩攜手,彼此不只是朋友、君臣,更是兄弟、親人。
秦如嶺吃了半碗飯,就推說不餓,讓人把飯菜撤了,顧驚瀾當她臉薄,也不勉強,說了幾句閒話,便該就寢了,顧驚瀾對易水山莊熟悉之至,自然而然地拉着秦如嶺去了她臥室。秦如嶺找不出拒絕的理由,自暴自棄地寬衣睡下。顧驚瀾隨即靠了過來。
半夜,外面下起了雨。秦如嶺素來警醒,探身掀開帳子,往窗外瞧了瞧,雨下得不大,迎面吹來的風卻溼潤冰涼。
顧驚瀾也醒了,迷迷糊糊的問:“怎麼啦?”
秦如嶺放下牀帳道:“下雨了。不大,大約天亮前就停了。”
顧驚瀾給那風撲面一刮,登時清醒,躺了一會兒,毫無睡意,湊過去看秦如嶺,她雙眼緊閉,鼻息均勻,似乎已睡着了,不忍叫醒。忽然記起小時候也常睡在一起,直到有次他起夜時,被如嶺撞見了,從此死活不肯跟他睡。當時沒想太多,漸漸地也就忘了。想着想着,意識逐漸模糊。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耳邊叫:“陛下,醒醒,該回去上早朝了。”他睜眼一看,正是如嶺,打了個呵欠,擡手抱住她:“再睡會兒,今天輪休,不上朝。”
秦如嶺啊了一聲,說:“那我去練功。”顧驚瀾仍是不放:“不練了,陪我睡覺。”話音一落,頓覺不對,自己先笑了起來,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吻了上去。
顧驚瀾一日無事,吃完早飯也不回宮,叫上秦如嶺去後園釣魚。偏偏他一面守着魚竿一面同秦如嶺說話,自然是一條魚也釣不上來。好在秦如嶺對釣魚全無興趣,也不在意。
顧驚瀾實在不愧是秦如嶺的青梅竹馬,對她知之甚深,江湖朝廷的秘聞逸事,都是她想知道的。這或許是唯一讓她女性一面發揮出來的地方:八卦。
秦如嶺果然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插上兩句,末了,問:“你說得我大多知道,不過英華帝的蘭妃是怎麼死的,竟連先祖也查不出來,實在奇怪。”
顧驚瀾笑道:“這個我倒不知道了。”蘭妃的死因他不是不知,只是不能宣之於口,她知道也不是什麼好事,又說:“這五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大俠,莫過於謝餘香,他的妻子玲瓏是魔教左使,爲了他叛教下嫁。”
秦如嶺點頭道:“後來玲瓏下毒毒死了謝餘香的好友紀懷秀,謝餘香悲憤之下,與玲瓏割袍斷義,千里追殺。玲瓏最後死沒死,卻沒有定論。謝餘香倒是回頭就娶了紀懷秀的妹妹紀懷柔,我看,天下的……”她原想說天下的男子多是負心薄倖,總算顧及到他,忙嚥了回去。
顧驚瀾卻道:“不錯,他們三人飲酒,紀懷秀中毒而死,只因他中的是魔教的毒,臨死又指着玲瓏,謝餘香就認定是玲瓏毒死了他,連分辨的機會都不給,就要置她於死地。也不想想,玲瓏若真要殺紀懷秀,法子多的是,何必在他面前下手。其實依我看來,他爲的,不只是紀懷秀。自從他娶了玲瓏,就被魔教追殺,連白道中人,也不滿得很,唯有殺了玲瓏,他才能得回往日的威勢。”
秦如嶺從未想到這一層,默然片刻,說:“謝餘香也沒什麼好下場。他一家四口,都死在魔教教主白少逸手裡。”
顧驚瀾輕輕拍了拍她手背,笑道:“這些事,江湖中人盡皆知。當年,玲瓏並沒有死。”
秦如嶺扭頭看着他,他笑了笑,接下去:“那時玲瓏已有身孕,她生了個女兒,名叫紫蘇。”秦如嶺想了想:“白少逸就是爲了左使紫蘇,殺了謝餘香滿門,原來是爲她報仇。”
顧驚瀾笑道:“紫蘇和她母親很像,被謝餘香認出來以後,怕傳出去,竟想殺她滅口。紫蘇恨他入骨,故意裝死,果然引得白少逸出手。白少逸秉性溫和,魔教在他管束下,那幾年也收斂得很,他若非對紫蘇用情太深,決不會輕動殺意,更不會看不穿她玩的小小詭計。”
秦如嶺卻說:“也許他看穿了,只是紫蘇想他中計,他就中計了。”
顧驚瀾低低笑了一聲,說:“你若是想我中計,我也會中計。”但歷數過往,只能說秦如嶺中了他的計,絕不能說他中了秦如嶺的計,愧疚之下,臉微微紅了。
秦如嶺聽他說得露骨,心下不以爲然,過去樁樁件件,淨是被他操縱於鼓掌之間,只有自己中他的計,他什麼時候中過自己的計,不過事已至此,說也無益,她已經是他的人,也只能認命罷了,問道:“那你說,紀懷秀究竟是誰毒死的?”
“他是自盡的。”顧驚瀾畢竟臉老皮厚,很快恢復,“那時的魔教教主是白少逸的父親白君華,他對玲瓏又愛又恨,並不只想殺了她。紀懷秀本來也是喜歡玲瓏,他求之不得,因愛成恨。白君華給了他魔教的□□,讓他在三人對飲時下到酒裡,嫁禍玲瓏。人人都說是玲瓏毒死了他,誰能想得到,他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秦如嶺駭然心驚,吃吃道:“那又何必?”
“因愛生恨,爲情殺人,早就不是什麼稀罕事。只不過像紀懷秀這樣,以自己性命作代價的比較少見。”顧驚瀾素來心腸堅硬,說來也只當一個故事,見秦如嶺怔怔出神,說:“這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聽聽也就罷了。”
秦如嶺久經風雨,心裡翻江倒海,仍舊轉臉笑道:“只是有些惋惜。不知玲瓏後來怎樣了。”因愛生恨,爲情殺人,那要多麼深刻激烈的感情,她可以爲顧驚瀾捨命,但永遠不會因他爲情傷人。
顧驚瀾道:“她帶着紫蘇躲了七年,終於被白君華找到,”頓了頓,說,“她爲保住紫蘇性命,做了白君華的妾室,白君華死的時候,她也死了。”
秦如嶺嘆息着苦笑一聲,情生就是劫,玲瓏逃過了自己的劫,卻逃不開他人的劫。她忍不住擡頭去看顧驚瀾的臉,你果然就是我命中的劫數。突然想到:魔教的事秘不外傳,他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只作不經意地問:“陛下如何知道?”
顧驚瀾笑道:“你忘了息蘭。”白少逸爲攜紫蘇遠走,把教主之位傳給息蘭,息蘭自然明曉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