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嶺剛回易水山莊,家人秦揚臉色古怪,迎上來說:“莊主,有位姑娘來找你。”她也吃了一驚:“姑娘?”秦揚要笑不笑,似乎以爲她還在外面惹下了什麼風流債。一面說,一面進了正廳,一名少女聞聲回頭,一眼瞧見她,臉頓時紅了。
那名少女一身尋常女孩兒家打扮,並無武功,雪白的瓜子臉,眼睛大大的,很有幾分姿色,秦如嶺卻不記得見過她,問:“姑娘是……”
那少女低聲道:“我叫馮曉燕,有人託我來送信。”說着,向秦揚看了一眼。秦如嶺揮揮手,令秦揚走了,“這裡再無他人,馮姑娘不妨直言。”
“風靜月風公子慶秦莊主走一趟。”
秦如嶺大喜道:“風靜月贏了?”見馮曉燕茫然不解,一笑道:“沒什麼。風公子可好?”馮曉燕道:“風公子受的傷還輕,那位息公子傷勢重的很,一直吐血。”
息公子?那又是誰?秦如嶺不記得哪個姓息的和風靜月交好,只得撇到一旁,風靜月不能親自來,自有苦衷,她也不帶人,獨自跟着馮曉燕走了。
到了京城一個偏僻的小院前,馮曉燕停下來說:“到了。”上前敲了敲門。一名青衣婦人開了門:“回來啦?找到秦莊主了?”馮曉燕點頭道:“這就是秦莊主。這是我娘。”
秦如嶺見那婦人慈眉善目,頗有幾分好感,抱拳道:“見過馮夫人。”
馮氏道:“快進來吧。息公子又暈過去了,風公子記得了不得呢。”她把秦如嶺帶到東邊的房門口,推開門說:“風公子,秦莊主來了。”她示意秦如嶺進去,自己和馮曉燕進了另一間屋子。
風靜月坐在牀頭,緩緩擡頭,說:“秦兄,久違了。”秦如嶺一眼見到他一手伸入被中,顯然是和牀上那人雙手交握,心頭居然沒有意料中的疼痛,反而平靜下來:“這位息公子,就是魔教教主?”
那人雙目緊閉,嘴角隱有血漬,五官清秀荏弱,臉色蒼白,襯着散亂枕邊的黑髮,說不出的驚心動魄。風靜月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是。他叫息蘭。”
“那麼,這次決鬥,是風兄贏了?”風靜月這樣坦坦蕩蕩地承認了,秦如嶺實在有些佩服。
“不是,我們遇上了江無衣。好不容易逃出來,他……代我捱了一掌。”說到這裡,風靜月轉頭看了息蘭一眼,目光裡滿是溫柔“他傷得很重。”
秦如嶺心中五味參雜,對息蘭卻恨不起來,走過去輕輕按了按風靜月肩頭,“大夫怎麼說?”
“他經脈俱斷,普天之下,只有九還丹能救他。”風靜月困難地說出了口,九還丹是天下至寶,有起死回生之效,易水山莊藏有一枚,他明知會讓秦如嶺爲難,還是不願放棄希望。
秦如嶺臉色微變,深吸了一口氣,說:“那枚九還丹,早就被我父親給母親吃了。”她母親幼患心疾,雖得九還丹之助,多活了幾年,終沒熬過生產的難關。
風靜月開始像沒聽見一般,口脣微動,許久才說:“那也沒法子。也許這就是天意。”他失神之際,手上力氣用得大了些,息蘭痛得醒了,眨了眨眼,茫然道:“怎麼啦?”風靜月忙鬆開手,柔聲道:“沒什麼,秦兄來了。”息蘭的目光轉向秦如嶺,笑道:“久聞秦莊主大名,幸會。”
“幸會。”息蘭面容文弱稚嫩,一見之下,決計想不到他就是魔教教主。秦如嶺對□□白道素無偏見,但魔教之中爭權奪利的殘酷,還是略有所知。這位息蘭教主,頂着張無害的臉,絕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息蘭心思靈透,風靜月找秦如嶺,自然是爲求九還丹,秦如嶺到了,風靜月臉上殊無歡容,顯是藥沒求到,輕聲說:“阿靜,你帶着我從秀山趕到京城,一路用內力爲我續命,能有這幾天,我已經開心得很了。世上的事,難以盡如人意,你我總算曾經得到過,也算是幸運了。”
風靜月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長長嘆了口氣,說:“都是我的錯。”
息蘭笑了笑:“你我之間,又何必說這些。”
“你說的是。”風靜月釋然一笑,他死了,他跟着去就是,黃泉碧落,總與他相伴,又怕什麼呢。
秦如嶺躊躇一會兒,說:“九還丹也不是沒有……”明明與自己不相干,爲什麼還是說了出來呢,“秦家那顆九還丹原是先皇賜的。宮裡,只怕還有。”風靜月,法場那次,我欠你的情,今次就還給你。
風靜月大喜之下,脫口而出:“那我去偷。”
“你不熟悉地形,我去吧。”送佛送到西,她這次索性大放送,賠本買賣也做了。息蘭挨不了兩天,哪裡等得及摸清地形再下手。
風靜月神色一正,凝然道:“大恩不言謝。”
秦如嶺無言,暗歎一聲,或許是我前世虧欠了你吧,今生註定要償還。
當夜,秦如嶺潛入皇宮,盜走了一顆九還丹。所幸裝在玉瓶之中,也沒人天天打開查看,一時半會兒不致露餡。
息蘭雖保住了性命,但功力盡失,風靜月安慰說:“我們既然決心退出江湖,會不會武功,原也沒什麼要緊。”息蘭點了點頭,終是黯然。
臨去時,風靜月說:“秦兄,我原不該再麻煩你,不過她母女二人,是爲了救人性命而來。”他一說,秦如嶺頓時記起,杜三才一案中,宋知書要搶的就是這馮曉燕。如今他們來送萬民書,爲杜三才求情,正是再好不過,一口應了:“刑部尚書高雲蒼鐵面無私,剛直不阿,我親自送她們上刑部去。”
她怕露出風、息二人行蹤,路上囑託她們,說起風、息無妨,他們的名字,卻一律推不知道,也別提息蘭受傷的事。
秦如嶺把心一橫,任由顧驚瀾折騰,如伶下落不明,她別無牽掛,到時撒手一走,誰也奈何不得。雖然對蠱毒發作心有餘悸,但也顧不了許多。她在家中獨坐無聊,便想去看看風靜月,當即騎馬進京。
她遠遠就看到小院院門大開,心頭一沉,縱身掠去,只見風靜月手持長劍,擋在房門口,同三名男子戰作一團。其中一人她恰恰認識,正是陳緒之子陳光華。
陳光華武功卓絕,他步步緊逼,一意要風靜月讓出路來。風靜月哪裡肯讓他們進屋傷到息蘭,招招以命相搏,息蘭靠在桌旁,一瞬不瞬地盯着戰局。
陳光華聽到衣帶破風之聲,回頭一看,微微吃了一驚:“秦侯爺?”秦如嶺笑道:“陳公子這是做什麼?只怕是個誤會。”
陳光華道:“我奉命捉拿欽犯,秦侯爺來的正好,此人不易對付,還請秦侯爺幫忙。”
秦如嶺奇道:“欽犯?陳公子認錯了人吧,這兩位是我的朋友,絕不是什麼欽犯。”她自問武功不及陳光華,就是上前幫忙也是無用。只盼找個理由將他匡住。
陳光華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話音未落,息蘭身子一僵,一名灰衣男子從他背後緩緩直起身來,他從後窗潛入,藉着陳光華說話掩入,一舉制住了息蘭,風靜月連退三步,扔下長劍,頹然道:“我跟你們走就是,別傷了他。”
陳光華道:“還要請二位一起走一趟。”上前封住了風靜月內力。那灰衣男子卡在息蘭脖子上的手隨之鬆開,人也讓到了一旁。風靜月奔上前扶住息蘭,連聲問:“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息蘭仰起頭,強笑道:“我沒事。”
秦如嶺責問道:“陳公子,不知他們犯了什麼罪,朝廷何時下了海捕文書,勞你大駕至此。”
陳光華不動聲色說:“我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有沒有下過海捕文書。”
秦如嶺心裡一沉,他敢這樣說,分明有持無恐,自然是顧驚瀾在背後撐腰了。果不其然,陳光華藉着說:“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是奉命行事。”
被顧驚瀾捉到短處,風靜月還能不爲之賣命?她心意一決,望向陳光華背後,愕然道:“皇上,你怎麼來了。”
陳光華果真回頭去看,她出手如電,向他腕脈扣去,只要擺平了陳光華,那幾人不在話下,但她也不願累及無辜,並未直接傷他要害。陳光華背後像生了眼睛一般,手掌一翻,如蛇一般貼了上來,順勢滑下,反扣住了她的脈門。
其實秦如嶺武功雖不如他,正經過招,好歹也得百招後才能分出勝負,但陳光華料敵先機,有備而來,一招就制住了她。
秦如嶺暗暗嘆了口氣,風靜月,我盡力了。
陳光華依法炮製,封住了她的內力,說:“皇上果然明見萬里,令我提防於你。要不然,我也想不到秦侯爺會爲了他們違逆聖旨。”
秦如嶺微笑道:“陳公子當這差,倒當得很快活。”陳光華道:“盡忠職守罷了。皇上有旨,秦侯爺若是襄助叛逆,就請一同見駕呢。”
高雲蒼辦事細緻,一早將馮氏母女一路來的行蹤問了個清楚,馮氏母女雖受過秦如嶺的囑託,但膽小怕事,高雲蒼手段又高明,便一五一十全說了。
顧驚瀾聽了高雲蒼的轉述,當即令陳光華生擒風靜月和息蘭,又怕秦如嶺阻撓,先叮囑了陳光華一番,陳光華見他所料一事不差,暗中佩服,心想:明君若此,值得賣命。
他把三人帶進宮,自己先回稟差事,約略說了一遍。
顧驚瀾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過了一會兒,問:“秦如嶺也在?”
“是。”陳光華有些不解,他剛纔也說得明明白白,何必再問。
顧驚瀾略帶倦意地說:“都帶上來。”
陳光華將三人領了來,怕他們突起發難,退到一旁,凝神戒備。
顧驚瀾仔細打量了風靜月一會兒,突然笑了笑,說:“獨望山一戰,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這是一場正邪之戰,原來不過是場情殺。”風靜月以前見過他,先是有些驚訝,但他心中除了息蘭,再無他物,淡淡道:“皇上大費周章,總不會是爲了一場情殺吧。”
顧驚瀾不答,向陳光華道:“請風盟主和息教主下去,好生招待。”陳光華應了,領着兩人出去。風靜月臨出門時,看着秦如嶺一點頭,目中滿是愧疚之意,覺着連累了她。
秦如嶺望着他們走遠纔回過頭,顧驚瀾一如既往的神情平和,唯有那雙眸子,彷彿燒起來了一般。她知道大事不妙,垂着頭不說話。
顧驚瀾盯了她片刻,笑道:“你待他倒真是好。”
投桃報李而已。她承了風靜月的情,不能不還。
“你爲了他,竟連九還丹都偷。”顧驚瀾怒極,反而平靜下來:我早知道今日,你必然會爲另一個男人,背叛於我。
秦如嶺張了張嘴,縱然想反口不認,但彼此太過了解,強辯也是無用。
“除了你,還有誰熟悉地形、守備,知道九還丹收藏的地方,能無聲無息地把藥偷出去,總不成是朕自己吧。”顧驚瀾信口說來,也不見惱怒,“你連息蘭都肯救,着實大方。”
“皇上,息蘭武功盡失,風靜月一心退隱,恕臣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可用之處。”秦如嶺這話全是出於私心,其實風靜月是武當本代最出色的弟子,掌門守愚早有意傳位於他。
“可用不可用,朕自有處置。”顧驚瀾微笑,“眼下有一件事差你去辦。”
秦如嶺擡起頭,掩不住驚訝:以他的爲人,還肯信任她嗎?
“幫着趙存方,扳倒君明玉。具體事宜,陳光華會告訴你。”
秦如嶺失聲道:“趙存方不是死了嗎?”
“趙家侍奉君家三代,君明玉不顧君明月與陳家定親,他不顧情分,也沒人管得着。可君明玉無理逐他們出門,又派人追殺,本就理虧。不過也不至於引起衆怒。所以,你要從君煥下手。”顧驚瀾一笑,娓娓道來,“君煥說君小宛被江無衣劫走,廣邀好手追殺江無衣,他請走的六十八人,無一生還,只他自己活着回來,原本就引人疑竇。”
江無衣一事,秦如嶺早就聽過,但當年易水山莊並未參與,實在不知實情。
“君煥對自己妹妹心懷歧戀,不讓她嫁給江無衣,君小宛就跟着江無衣私奔。君煥心有不甘,假稱江無衣劫走了她,害得這六十餘人盡皆送了性命。而他自己,終究是君小宛兄長,江無衣饒他一命,他卻想偷襲,君小宛爲救江無衣而死,臨死前求江無衣放過他。因此他才能活着下君山。”顧驚瀾頓了頓,笑道:“出了這樣的醜事,害了這麼多人送命,君家從此往後,只怕再也休想在江湖是立足。”
“這是真的?”趙存方父親趙子辛自幼跟隨君煥,他或許知道一二,但這就是真相嗎?
“自然是真的。”顧驚瀾一派坦然,他說是真的,自然有法子讓它變成真的。
“是。”秦如嶺縱心存疑慮,不過她對君明月懷怨已深,又有風靜月作人質,也就按顧驚瀾說的辦。
第十三章
趙存方找上風靜月這位武林盟主伸冤,說君明玉爲獨望山一事殺人滅口,並吐露當年君小宛私奔君煥歧戀的內幕,在秦如嶺暗中安排下,此事異常順利,奇特的是,連君明玉都不知當年的真相,無法辯駁,只說趙子辛父子背主私逃才追索他們。趙子辛本爲君家奴僕,君明玉如何處置旁人不能干涉。最後,此事雖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趙存方卻也奈何不得君明玉,草草收場。
秦如嶺依顧驚瀾的意思,帶着陳光華熟悉江湖事務,指點他門派幫會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成名人物的秉性爲人,何人不能用,何人能用,該怎麼用,鉅細無遺。她察覺到顧驚瀾有以陳光華取代自己的意思,也並不在乎,反正她也想脫身,一旦事情有變,憑着一身武功,要走不難。風靜月卻是大力支持陳光華,助他建立威望和人脈。
在金陵耽擱了兩個多月,秦如嶺聽說君家麻煩不斷,舉步維艱,跟他們爲難的幫派比比皆是,不禁心下惻然。君明玉搶走如伶,顧驚瀾竟對他懷恨至此。取君明玉性命不難,滅他滿門也只是一句話,顧驚瀾偏偏選擇了最麻煩的辦法,毀了君家聲名,令君明玉永難翻身。君明玉熱衷權勢,這一下盡成塵土,將來不知會怎麼樣呢。
這天,秦如嶺剛剛回來,已有人等着相見,進到房裡一看,那人面覆輕紗,身形窈窕,便化成灰她也認得:正是如伶。
“姐。”秦如伶聲音哽咽,露在面紗外的雙眼紅腫不堪。
秦如嶺點點頭,想也知道,她是爲君明玉哭紅了眼睛。
“是皇上的意思,對不對?”秦如伶深知姐姐爲人,雖不滿君明玉,但沒有顧驚瀾授意的話,她不會故意和君明玉爲難。
“對。”秦如嶺一口承認,她早就告訴過她,顧驚瀾要報復一個人,決不會輕易殺了他。
秦如伶慘淡一笑,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明月出家了,君伯母一急,病倒在牀上。”
秦如嶺一凜,擡頭問:“趙存方知道了嗎?”
“現在……只怕是知道了。”
秦如嶺無意識地點點頭,涼氣直串上背脊,顧驚瀾這一手玩得好啊,君明玉前途盡毀,妹妹出家,母親臥病,心上人多半也保不住,他報復得竟是如此徹底。不敢深想下去,說:“如伶,君家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聽我一句,叫君明玉改名換姓,帶上親人跟你走吧。”
“我今天來,不是說這些的。”秦如伶泰然說,“我想請你送我去見皇上。”秦如嶺身子一震,看着妹妹,愕然道:“君明玉休想再能翻身,你何苦賠在裡面?”
“我不能看着他去死。是,我是怪他逼得明月出家,還殺了趙叔。但我不能眼看着他去死。”趙子辛被殺那天,秦如伶也被抓了回去,對君明玉失望至極,話都不肯跟他說,君明玉無奈之下,把他軟禁了起來,近日君家亂成一團,看守不嚴,她才趁機跑出來。
秦如嶺皺眉道:“君明玉不肯放棄?他君家的名聲已經臭了,守着又有什麼好處?”
“我君家的名聲臭也好香也好,我君明玉總要守着,一力承擔。”君明玉的聲音冷冷插了進來。他發現如伶失蹤,匆匆趕了過來,也不等通報,強行闖了進來,生怕來的太晚,如伶被送走了。
“你承擔得了麼?”聽他這番話,倒有幾分骨氣,但秦如嶺爲妹妹考慮,卻不願他強撐下去。
君明玉神色一黯,他何嘗不知道以己之力,根本無法對抗,可他一向以家族揚名發達爲重,絕不肯改名換姓,一生遮遮掩掩地過日子,令祖宗蒙羞,心腸一硬,昂然說:“我用命來擔,也只聽天命盡人事罷了。如伶,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君明玉寧死,不需婦人爲我乞命,你……回易水山莊吧。”君家大難臨頭,他已護不住她,又不想如伶爲了他委身於顧驚瀾,只有回易水山莊一途。說完,他轉身就走。
秦如伶眼淚不斷滴下,哽咽着說不出話。
秦如嶺沉默許久,長長嘆了口氣,說:“你先在金陵躲幾天,我先回京。”
“不用了,我去見皇上。”秦如伶淚如雨下,心意卻堅決無比。
秦如嶺默然片刻,終於說:“我先回京,或有轉圜的餘地,你先在金陵等消息吧。”
趁着陳光華不在,秦如嶺帶着如伶找了家客棧暫住下來,自己回去交代了一聲,就趕回京城。
顧驚瀾佈局已久,收網將近,心情大好,秦如嶺回京求見,他一口應了,笑道:“如嶺,你一個人回來,可是有什麼急事麼?”
“臣來請罪。”
“你有何罪?”她的罪過,顧驚瀾無不了然於心,對策早已一一擬好,只等機關發動,此刻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臣有欺君之罪,”秦如嶺咬咬牙,狠心說,“十歲那年,臣假借如伶之名,給了皇上一串糖葫蘆,故意讓皇上誤會,請皇上責罰。”
顧驚瀾難得驚訝地擡頭望了過來,笑道:“你爲了妹妹,倒是什麼都肯做啊。”
“皇上,臣句句實言。那天臣和妹妹換了衣衫,連父親都瞞過了。臣進城玩耍,在朱雀大街遇見皇上,送皇上到了西華門,皇上問臣姓名,臣不肯說,轉身就走,迎面遇上了小范,他是見過舍妹的,叫了聲秦二小姐,臣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就跑了。”秦如嶺把記得的細節都說了出來。
顧驚瀾嗤的一笑:“編的不錯。”如伶把細節告訴她,她還會說不出來,真真是鬼話連篇,“如嶺,你先下去。”
秦如嶺無奈,說:“皇上,真是如伶的話,她又不認識你,爲什麼對你好?”
正是因爲不認識,這份好才顯得真心。顧驚瀾示意侍衛將她拉出去。秦如嶺一把甩開了,終究不敢動武,自己出去了。
顧驚瀾坐了一會,陳光華便領着秦如伶來了。
陳光華將金陵之行約略說了下,頗爲識相地退了出去。
顧驚瀾端坐上方,自顧端起茶來喝了幾口,看也不看秦如伶一眼。
秦如伶始終不見他開口,把心一橫,單刀直入地說:“如伶願一心侍奉皇上,只要皇上放過他。”那個他是誰,不言而明。
“放過他?朕並沒有問難他,放過他什麼?”
“求皇上恢復君家聲名。莫要再讓人和他爲難。”直到今天,秦如伶才發現,姐姐所言不虛,顧驚瀾是個難以應付的人。
“君家聲名,是君煥自己壞了的,他害死了六十八人性命,那些人的親朋眷友不去找他後人報仇,已是深明大義,難道朕還能逼他們摒棄前嫌化敵爲友嗎?”顧驚瀾輕飄飄幾句話,推得乾乾淨淨。
“皇上,”如伶急了,“如伶不懂得那麼多,我只問一句:皇上肯,還是不肯?”
顧驚瀾忽然覺得厭倦:“朕可以讓他們不再同君家作對,恢復名聲,卻是無能爲力了。”
“是。”別人心裡的想法,外人無法改變,她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顧驚瀾目光悠遠,從桌案裡取出一個小瓷瓶,託在掌上,微微一笑。
顧驚瀾生性多疑,糖葫蘆一事,他斷然不信,秦如嶺無可奈何地出了宮,雖然苦惱於無法對妹妹交待,但又有一絲輕鬆。她自嘲地想,人果然是自私的。如果顧驚瀾信了,終老深宮的人就變成了自己。她不討厭顧驚瀾,甚至還有幾分喜歡,可這點情誼決計不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困於宮牆之中。那時,認命會不甘心,不認命會累及親人,也是兩難。顧驚瀾的不信,讓她避免了選擇。她原定立即趕回金陵,安排如伶的去處。
哪知剛到宮門,一旁等着的一名刑部衙役迎上來說:“秦侯爺,馮夫人和馮小姐想要見您一面,又不便出門,特來相請。”
秦如嶺一怔,想起馮曉燕母女,心下不忿,風靜月的行蹤,多半是她們走漏的,待要不去,還是問:“有什麼事麼?”她們只是普通百姓,膽小怕事,哪裡經得起刑部審問,也莫要太苛求了。
那衙役笑道:“她們沒說。估計着是和杜三才的案子有關。”秦如嶺心中一動,說:“好吧。杜三才的案子判下來了麼?”她單騎來京,牽着馬,一面走,一面和那衙役說話。那衙役皺眉道:“判雖沒判。不過聽高大人口氣,怕是不好。”話一出口,有些後悔,忙道:“我也只是瞎猜度罷了。高大人判案公正,一定是秉公而斷。”
秦如嶺心道:就是高雲蒼太過剛直,此案纔是不妙呢。說:“那份萬民書呢?高大人看了沒?”
那衙役苦笑道:“什麼萬民書,比一顆石子還不如,扔到湖裡,連個聲響都聽不見。高大人看了,又進給皇上,也不知皇上看了沒,總之,沒有一點動靜。”
秦如嶺笑而不答,顧驚瀾六親尚且不認,哪會在乎這種小東西。
刑部離皇宮不遠,兩人說着說着就到了。
馮氏母女是杜三才一案的重要證人,高雲蒼怕有個萬一,便在刑部衙門裡找了兩間空房安排她們住下,一應起居飲食都有專人照管,日子過得不錯,美中不足的是不能隨意出門。她們聽說杜三才一案不好,便以爲對方官大勢大,以權相逼,就想找人說情,思來想去,只認識秦如嶺一人出身富貴,顧不得違了她叮囑一事,就求了相熟的衙役去請他來。
那衙役先是怕人微言輕,秦如嶺貴爲公侯,未必肯見,聽說她進宮面聖,就等在宮門,幸好這位侯爺平易近人,聽他一說就來了。引她到了馮家母女房門口,自己走了。
馮氏母女倒茶讓座地忙了一會兒,方纔定下來說話。馮夫人說:“秦侯爺,這些日子在刑部,聽說宋知書犯下的事,也是個死罪,杜家小哥打死他,給朝廷省事,不是立了功?怎麼反倒要殺他呢?難道姓宋的不該死麼?”
秦如嶺急着去見高雲蒼,也來不及細說:“朝廷有朝廷的規矩,朝廷殺得宋知書,杜三才殺不得。此事我盡力周旋,成與不成,卻是天命。”不等她們再說,告辭往前面拜見高雲蒼去了。
高雲蒼面容文秀,神態舉止嚴謹老成,他和秦如嶺打過幾次交道,不好拂了她面子,請入後堂接見。
秦如嶺也不拐彎抹角:“杜三才打死宋知書,頂多是個誤殺,高大人以爲呢?”
杜三才坦蕩耿直,又有擔當,幾次過堂下來,高雲蒼也生了愛才之念,他知道秦如嶺雖不任官職,但頗得聖眷,心思一動,婉轉道:“其實杜三才這案子早就該結了。不過皇上令我細細的審,我過幾天就要上摺子,皇上還要看結案的判詞呢。”
秦如嶺一聽就明白了,高雲蒼有心輕判,卻做不了主,笑道:“皇上一向寬宏慈愛,聖心自有明斷。我先告辭啦。”
除了刑部衙門,秦如嶺略站了站,撢了撢衣服,慢條斯理地向城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