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瀾再無睡意,索性穿衣起牀批摺子,先看那兩本羅羅嗦嗦廢話連篇,他心中不快,劈手扔了,第三本卻是高雲蒼的。
杜三才一案,高雲蒼依令細細地查慢慢地審,拖了三個月,終於上了結案判詞。杜三才誤殺宋知書,以民犯官,罪加一等,刺配瓊州。比起謝氏一派要求處以剮刑來看,確實輕得太多。也算是給謝家一個教訓了吧。
提起筆,一個準字尚未寫完,顧驚瀾忽然想起,三個多月前,如嶺曾站在面前說:“皇上好歹筆下超生……”他望着筆尖鮮紅的硃砂,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如嶺如嶺,你難得求我什麼,就依你一次又何妨。(秦如嶺:天可憐見,我只是叫你別殺他而已,沒有別的意思,你的人情不是好欠的。)
早朝後,高雲蒼被留了下來。顧驚瀾從案上取出一本奏摺,拿在手裡,微笑道:“你的摺子,朕已經看了。”高雲蒼遲疑道:“請皇上指教。”心下不解:依情勢來看,皇上必不會如謝尚春的意,再無不準之理,可若是準了,直接批下來即可,又有什麼好說的。實在鬧不懂皇上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顧驚瀾道:“此案可曾正式過堂?”高雲蒼道:“沒有,臣只提審了犯人。青州轉上來前,也沒有過堂。”顧驚瀾點了點頭,說:“依本朝律例,自衛殺人從輕。自衛者,保命,守貞。”最後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高雲蒼年紀輕輕能做到高位,自然是一點就通舉一反三的聰明人,馬上說:“皇上說得是。”君臣二人會心一笑。高雲蒼心道:秦侯爺說的說果真不錯,皇上寬宏慈愛,自有明斷。隨即想到,自己至今未找到秦侯爺下落,笑裡不免帶了些忐忑。
顧驚瀾隨手將摺子扔了過去,笑道:“拿去吧。”高雲蒼連忙接了,又聽顧驚瀾問“你是慶泰二十三年的進士罷”,答道:“是。”暗想:皇上問這個做什麼?顧驚瀾卻沒再說什麼,只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慶泰二十三年,高雲蒼是所有考生中,唯一帶着母親來趕考的舉人。多有人嘲笑他是離不得母親的奶娃兒。高雲蒼卻不理不睬,一心溫書。衆人當他無言以對,一時引爲笑談。秦如嶺聽後,詳查了一番。高雲蒼家境貧寒,湊不出上京的盤纏,便把祖宅賣了。他母親無處居住,只能同來。末了說:此人有破釜沉舟之勇,鴻鵠九天之志,明理善斷之才,韜光養晦之沉,他日必成大器。
果不其然,短短五年之間,高雲蒼已官居二品,執掌刑部。
顧驚瀾閉上眼,不知爲什麼,最近總會想起以前的事。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字一句,一舉一動,彷彿銘刻在記憶裡,甚至連當時衣服上的褶皺,都能浮現在眼前。
如嶺如嶺,你在哪裡。
七月二十三,杜三才一案正式升堂,刑部侍郎張林主審。
馮曉燕原是杜三才未過門的妻子,杜三才爲護妻貞潔,失手打死宋知書,流放涼州,軍前效力。馮氏母女釋還寧家。
涼州位於西北邊塞,由李協鎮守,此人公正嚴明,知人善任,杜三才是龍是蛇,從今往後,就看他自己了。
謝尚春氣得咬牙,卻無可奈何。
杜三才與馮曉燕素不相識,怎麼馮氏母女會一口咬定,早就許下了婚事,甚至還拿了聘物出來?怎麼會有棠梨人上堂做證,自認媒人?
分明是高雲蒼在背後搗的鬼。
謝尚春路過刑部衙門前,狠狠地呸了一聲。他並未想到,若不是杜三才爲救人身陷牢獄,馮氏母女怎會自認親事?若不是宋知書在棠梨引起民憤,棠梨人怎會冒着身家性命之險做僞證?最重要的是,若不是顧驚瀾首肯,高雲蒼怎會膽大妄爲,擅改判詞?
陳光華爲人細緻體貼,凡是總是順着秦如嶺的心意,甚至令她有受寵若驚之感。顧驚瀾的性子陰晴不定,從來只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只有讓人焦頭爛額的。自她長大以來,尚是第一次被人捧在手心裡,珍之重之。雖然日子不長,竟比過往十幾年還要快活。去意仍在,已是依依不捨。
過了十來天,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地方也玩得差不多了,這天回去得早些,就陪着陳老夫人,陳夫人吃飯。飯後閒談,陳光華順口說:“明天我……”忽見祖母母親含笑相視,忙改口說:“我帶你陪奶奶和母親去爬紫金山。”言下之意竟是把她當作一家人。秦如嶺頓時紅了臉,正要說話,陳老夫人搶先笑道:“我一把老骨頭,爬什麼山,我不去。”陳夫人笑着接道:“我也沒那麼大精神,我還是陪着娘說說話吧,我也不去。”秦如嶺大是尷尬,剛說“我也不……”便被陳老夫人打斷:“光華性子倔,不聽人勸,別又玩得不回家,如清,你跟着去替我看着他,只怕好些。”陳夫人不等秦如嶺答話,連忙說:“娘說得是。我們年紀大了,跟着去,反而不自在。”陳光華見秦如嶺窘迫不堪,插話說:“奶奶和母親不肯去就罷了,何必找些理由出來。”笑鬧一番,各自歸寢。
次日一早,陳光華就同秦如嶺去爬紫金山,隨行的丫鬟小廝各兩名,帶着些茶具糕點。陳光華怕秦如嶺體力不支,走不了一會兒,就停下歇息。到了午時,只爬到半山腰。秦如嶺不喜甜食,只略吃了幾塊糕點,又連個茶棚都沒見着,陳光華尋思半晌,有意在附近找戶人家,弄點吃的來。陳洪心思通透,說:“少爺,從前面小路過去一二里地,有家尼庵,聽說素菜做得不錯,不如去那裡歇會兒?”陳光華看秦如嶺毫無不悅之意,說:“好。”秦如嶺解毒有望,後來又聽說陳緒因公務去了鎮江,月餘方回,心情正好,陳光華說什麼就是什麼,便跟着去了。
走了一里多,果然見到一家尼庵,院裡一株梧桐高高地探出頭來,漆面斑駁的大門緊緊閉着,牌匾也十分破舊:“三清庵。”陳洪道:“我去叫門。”正要上前,陳光華急聲道:“別叫。”他一見三清庵三字就變了臉色,秦如嶺心知有異,胡亂猜想:莫非他有個舊情人在這裡出家了?陳光華默然佇立,望着匾額一動不動,目光晦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陳洪等莫名其妙,均不敢出聲,一齊向秦如嶺看去。秦如嶺微一猶豫,故意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尼姑庵麼,有什麼好看的?不進去就不進去,我正好不喜歡吃齋呢。”陳光華置若罔聞,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有一位芳華正茂的姑娘,在這裡出家做了尼姑,她的情人在三裡外結廬而居,每天早上來庵外聽她念晨課。他們本來有一段好姻緣,都是我害了他們。”
他說的是君明月和趙存方?秦如嶺心下頓時亂了,推波助瀾,漁人得利,壞人姻緣,何嘗沒有她的一份兒?她怎麼能不明白陳光華的感受?
我們,都是一樣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陳光華的手。陳光華先是一怔,隨即用力回握了過來。
靜靜站了許久,陳光華道:“我們走吧。”陳洪等疑惑不解,卻不敢問。他一直牽着秦如嶺的手,走回原路,他驟然停下,低低叫了聲:“如清。”秦如嶺應了一聲,轉頭看着他。
“以後每年的今天,我都帶你去爬山。”陳光華初涉□□,畢竟臉薄,終身之約也說得如此婉轉。話一出口,心口咚咚跳個不停。
“我……”秦如嶺不知如何作答,顧驚瀾去年說過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來:“朝中少年權貴不少,你看有沒有中意的,朕自當爲你做主。”擡頭粲然一笑道:“好。”如果你得知真相不後悔,如果顧驚瀾言而有信,我秦如嶺出言如山,決不反悔。
陳光華聽她一口答應,高興得話都說不清楚:“好……好。”秦如嶺欲喜復憂,掩飾道:“你上次不是說什麼叫化雞嗎,我倒學過,今天恰好在山裡,做給你嚐嚐。”陳光華喜道:“好啊。”回頭一疊聲地令人去準備。陳洪笑嘻嘻地應了,找了戶農家,買了兩隻雞並椒鹽之類的調料。
秦如嶺行走江湖時,常在野外露宿,迫不得已學會了些做菜的手藝,叫化雞就是其中之一。陳光華幫着她在空地上掘了個坑,又坐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她裹泥填料,時不時問上幾句。
忙亂一通,叫化雞總算好了。秦如嶺自己嘗時,味道一般,僅能下嚥。陳光華卻吃的十分香甜,像是什麼珍饈美味一般。她望着他的臉,心道:你待我的好,我無以爲報,這是我僅能爲你做的,你能喜歡就好。將來之事難定,惟待有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