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到了金陵治下一個小鎮,離金陵只有兩三個時辰的路程,午時將近,便吃飯休息了再上路。陳光華特意找了家善做川菜的酒樓,靠窗坐定,各自點了菜後,陳光華道:“林姑娘,我們從東門入城,恰好路過景泰街,先去李大夫家裡如何?”秦如嶺求之不得,笑道:“好啊。”陳光華知道她念茲在茲的就是解毒,明知祖母母親依門盼望,也要刻意繞走東門,先帶她去求醫。見她笑逐顏開,心裡跟着輕鬆了起來。秦如嶺還想說話,擡頭看見他目光專注地盯着自己,面帶微笑,不知怎麼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連忙轉開眼去,乾笑幾聲,心道:你別看得我心裡發慌啊。忽聽鄰座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這米飯怎麼這麼軟?”回頭一看,桌旁坐着一對少年男女。少女穿着粉紅紗衣,眉目嬌好,正皺着眉發脾氣。那少年立馬溫言軟語哄了幾句,又向小二說:“還不快換一碗。”小二無可奈何,換了碗上來。那少女嚐了一口,啪地扔下筷子,怒道:“怎麼硬得很石頭一樣。”
秦如嶺在一旁瞧的清楚,心說:這女子分明無理取鬧。不過,這對話聽着怎麼這麼耳熟呢?
那少年陪着笑,好言相慰,方把那少女哄得眉開眼笑,轉怒爲喜,末了說:“既然米飯不好,要不吃麪吧。”
秦如嶺腦中咯噔一響,這不是兩天前她和陳光華的對話嗎?爲什麼看別人是無理取鬧無事生非,自己卻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那時爲了陳緒和解毒苦惱,心裡煩躁,脾氣難免大了些,可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再大的煩惱,也不能讓我失去理智。莫非內力盡失,冷靜也失去了?或者,她又看了陳光華一眼,我在他面前,已經習慣不掩飾了嗎?以往只有在顧驚瀾面前,無須掩飾,因爲相處十餘年,彼此太過了解,掩飾亦是無用。但我與陳光華相識不到一年,就已經對大有了這麼深的信賴嗎?
這頓飯吃得她食不知味,進了金陵城仍是心神不寧。
李如海聽說兩江總督之子前來拜訪,忙命快請。他並未見過秦氏姐妹,看到秦如嶺,也只是職業反應:她步子虛浮,眉宇發青,似乎是中了毒。待陳光華說明來意,李如海一口應了,令人拿了小枕來診脈,又問了些毒發時的景況。
李如海把脈之後,許久沒有說話。陳光華按奈不住:“還請大人直言。”李如海道:“此毒兇險,我盡力而爲。”他肯說這話,已是有了幾分希望。陳光華喜道:“多謝李大人。”李如海道:“我先開一副藥,回去吃着,若有效驗,以後每隔兩天,就來複診一次。”秦如嶺和陳光華異口同聲地答應了,兩人對視一眼,一齊笑了起來。
從李家出來,秦如嶺磨蹭着不想走:“對面就有家客棧,我先住在那裡,以後複診也方便。”陳光華笑道:“寒舍就在金陵,你過門不入,住在客棧什麼都不方便,叫我怎麼安心。”秦如嶺心道:見了你老爹,我怎麼安心。腳下慢慢吞吞一步一挪,就是不肯動。陳光華略一思索:她必是臉皮薄,寬慰道:“家祖母,家母人都很好,你別擔心。”陳洪插嘴道:“就是,老夫人天天都想……”不好說穿,改口說:“老夫人和夫人見了你,肯定喜歡。”
陳光華態度堅決,再推就不像了。秦如嶺勉強應了,好在解毒有望,也不覺沮喪,兵來將擋水。來來土淹,高雲蒼都能應付過去,陳緒也沒什麼了不起。
到了總督府,門房趕着上來牽嗎,又有人匆匆去後院報信。秦如嶺望了望牌匾,有些發呆:如何應付陳緒呢?陳光華把手上的繮繩遞給小廝,回身一笑,低聲道:“有我呢,別怕。”他用傳音入密說話,神情自若,口脣微動,旁人絲毫沒有發覺。秦如嶺心頭一動,轉眼向他望去,卻見他正含笑看着自己,想好的許多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自幼被當作男子教養,遇事只會一力承擔,自尋解決之法,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一時胸口又酸又澀,勉強笑了笑,說:“原來你家是做官的呢。”
陳光華道:“做官的是我爹。你……不喜歡做官的麼?”秦如嶺笑道:“不是,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官,你爹是不是像戲裡一樣,留着長長的鬍子?”陳光華笑道:“沒有。他的鬍子短得很。你見過的高大人,官至刑部尚書,年紀也不大,就沒留鬍子。戲文不可盡信。”說着,到了後院。
一干丫鬟媳婦一面笑嘻嘻地叫着少爺,一面把眼不住在秦如嶺身上溜來溜去。秦如嶺被看得心裡發毛。昔日圍在顧驚瀾身邊的鶯鶯燕燕她見得多了,女人間的明爭暗鬥更是熟視無睹,只不過那時不在女人的鬥爭範圍內,今天在知道,只是這樣打量的目光,都可以叫人渾身不快。
既然到了陳家,不見面是不可能的,秦如嶺抱定視死如歸的念頭,進了正房。陳老夫人和陳夫人端坐在上,竟沒有陳緒。陳光華作揖請安,秦如嶺跟着道了萬福。陳氏婆媳早聽說陳光華帶了位年輕姑娘回來,當即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好好打量了一番,均覺得面熟,又想不起來何時見過,但此女貌美神清,舉止沉靜,頗有大家風範,不失爲光華的良配,都還覺得滿意,連忙攜她一起坐了,問她的家世年紀等。陳光華忙說:“林姑娘是師傅好友的弟子,跟我一起來金陵遊玩。”陳夫人笑道:“金陵名勝倒多,讓光華陪你好好逛逛。”陳氏婆媳後來聽陳光華說她原是孤兒,長於深山,不禁暗自好笑:她手掌瑩潤,定未做過粗活。言談舉止進退有度,決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不過這是小兩口的事,何必說穿,由他們去吧。陳光華當晚夜探君府,並未站到蛛絲馬跡,便安排了人手,在金陵一一詳查:君明玉失蹤前,做過什麼,說過什麼,見過什麼人,買過什麼東西。他自己陪着秦如嶺四處遊玩。李如海的藥吃了頗有效驗,又每隔兩天去李家複診。
他記得自己在找人,恍恍惚惚中走進了一個園子。園裡的一石一樹,一花一草,都十分眼熟。
對了,這是易水山莊的花園。他找的人就站在桃花樹下,回過頭來,冷淡的目光穿過他的身影,看着不知名的遠處。他連忙伸手去拉,剛抓住她的衣袖,眼前場景忽然一變,竟到了她的臥室。握在手裡的是淡青色的牀帳。他隨手一揮,只見她躺在深紅的被褥中,顯得臉色愈發蒼白,雙眼直直地盯着帳頂,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覺得心慌,用力握住她的肩頭不住搖晃,大聲說:“看着我,看着我。”她不爲所動,連眼珠都沒轉一下。
“你……”話未說完,手上一片冰涼溼膩,他低頭一看,血色正沿着指間滑落。他撕心裂肺般大叫起來:“如嶺。”
顧驚瀾猛然從牀上翻身坐起:又做了噩夢了。值夜的太監聞聲問:“皇上有何吩咐?” Wωω¤TTKΛN¤℃o
“沒什麼。”他舉起手,放在眼前,雙手乾淨而修潔。夢裡,血液的觸感是那麼真實,醒來後,胸口仍是瘋狂地咚咚跳個不停。
一個月了,高雲蒼仍舊找不到人。
他從沒有懷疑過秦如嶺的武功和智謀,卻忽略了,她的武功已經被自己廢去,一個江湖上的三流高手,都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此刻,我無法掌控她的生死。
一種無以言喻的懊惱和悔恨涌上心頭。我早該知道,無論什麼,只有握在手心裡,纔不會失去。
當你瞭解一個人如同瞭解自己,當你熟悉一個人如同熟悉空氣,就會很容易忽略她。惟有失去時,纔會發現,自己已痛徹心肺。
“你……”他想起自己剛纔沒有說完的話:你只能看着我。如嶺,你只能看着我。你只能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