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殮屍房她曾去過一次, 這回還算得駕輕路熟,順利找到了地方。
其間並排放着六具屍首,俱用白布蒙了起來, 上方的神龕點着蠟燭, 供着香火。燈光昏黃, 在夜風中搖曳不定。她素來不信鬼神, 暗道聲打擾, 伸手便要去揭那白布,然而手伸出去,不知怎麼卻又軟了:如果真是陳光華, 要怎麼辦纔好?她一時情怯,過了片刻, 方纔下定決心, 輕輕掀開最左邊那具屍身臉上的布巾, 藉着燭光,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看, 無論生死,終需弄個明白。
白布下的臉五官僵硬,生時姣好的眉眼凝固成呆滯的死氣,皮膚蒼白得近乎猙獰,唯有頸間一道暗紅的傷口, 是這片黑白中唯一的豔色。。
饒是她膽大包天, 還是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馮曉燕?她不是回青州老家了嗎?怎麼停屍在刑部?她怎麼死了?她脖子上的傷口乾淨利落, 一刀致命, 必定是職業殺手乾的……是誰殺了她?
須臾之間, 秦如嶺腦子裡閃過千疑萬問,還未理出個頭緒, 已有腳步聲傳來:“誰在裡頭?”她自知失態露了行跡,忙從窗戶裡閃身出去,刑部向來守衛森嚴,她不敢託大,被抓了現行實在太不好看,只得潛回宮去,以待來日。
其時已是三更,燈光寥落,四下裡寂靜無聲,她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住的院落,正要推窗進去,忽然聽到屋裡淺淺的呼吸聲,心道:我不會這麼倒黴吧,又被顧驚瀾碰個正巧。
她硬着頭皮跳窗進去,同時暗地裡尋了千百個藉口,然而定睛一看,不免詫異:“翠竹?”她早知翠竹身懷武功,必是顧驚瀾留在自己身邊的耳目,彼此心知肚明,各退一步,未曾撕破了臉皮,今天她竟想攤牌嗎?
翠竹坐在桌旁打盹,聞言回過身來:“娘娘回來了,叫我好等。”
秦如嶺不動聲色,微笑道:“你等我有什麼事麼?”
翠竹坦然道:“不把三皇子交到娘娘手裡,我不敢睡。”說着,到牀前撩開帳子,秦如嶺一眼見到兒子裹在被子裡,雙眼緊閉,心口頓時抽緊,忙撲上前看視,幸好孩子只是睡着了,連頭髮也沒少一根,才安了心,轉念想到翠竹這話說得蹊蹺:自己走時,明明把明遠交給奶孃了……
翠竹道:“娘娘,宮裡是非多,凡事還是親力親爲的好,萬不能假手於人。”
秦如嶺一點即透,默默點了點頭:“人呢?”
翠竹道:“已經打發走了。”秦如嶺擡眼看着她:“打發走了?”
翠竹沉默片刻:“一切自有聖裁。”
秦如嶺笑了笑:“原來他來過了。”她口氣一轉,起身拱手正容道:“翠竹,今日之事,秦如嶺永記在心,他日若有所命,無敢不從。”
翠竹怔了怔,道:“娘娘太多禮了。”我所思所想,你便是有心從命,也無力迴天。
秦如嶺道:“不,你救了明遠性命,我實在是感激萬分,不知如何報答,你……可有什麼心願?”
翠竹苦笑一聲:“我……我沒什麼願望。”說到這裡,自己也覺悵然,徑直轉身走了,連客套話也忘了說。
秦如嶺目送她出了門,力氣頓失,跌坐在牀沿,背上一陣陣地發冷,牙齒都禁不住咯咯打顫,手足一片痠軟。
幸好有翠竹,幸好她及時發現,幸好顧驚瀾派了她來……
上午陽光明媚,秦如嶺尋思太后既然昨日告病,不能不前去慰問,又放心不下顧明遠,就帶着一起去了。
遠遠有琴聲傳來,先是錚錚響了幾下,繼而變得連貫流暢,秦如嶺凝神聽了會兒,向翠竹道:“似乎是高山流水,雖是平常的曲子,琴藝倒是精妙。”
翠竹笑道:“娘娘好耳力。”
秦如嶺笑了笑,說:“我對音律不太精通,只是以前有個同窗,宮徽角羽商死活分不清,學琴時把這首高山流水翻來覆去地彈,我聽得太膩了。”
翠竹和着笑了幾聲,沒有接話。秦如嶺昔年在宗學唸書,她的同學均是皇親國戚,這種世族子弟的丟臉事,越少知道越好。
離太后住處越近,琴聲越發清晰。秦如嶺到了門口,望見太后和顧驚瀾坐在一起,笑吟吟地望着彈琴的賢妃。她這纔想起來,賢妃的容貌雖算不上難得,琴藝倒是頗有口碑,傳說中她能重獲恩寵,便是靠彈了一手好琴。
顧驚瀾是第一個發現她的,側過臉,向着她微微笑了笑,秦如嶺肯主動向太后示好,實在讓他心情大好。
太后也察覺了,往窗外一看,忙說:“寧妃來了,怎麼把明遠帶來了,快進來,別讓孩子着了涼。”
秦如嶺上前行了禮,笑道:“太后身子不適,原該早來請安。家兄前幾日送了幾昧藥材給我,不是稀罕的東西,只略表心意,望太后笑納。”
太后笑道:“你太客氣了。來,把明遠給我抱抱。”說着,從翠竹手上把孩子接了過去。
顧驚瀾見身邊恰好空着張錦凳,便伸手指了指,笑道:“過來坐吧。”
秦如嶺估計那原是賢妃的位置,卻不推辭,走過去坐了,果不其然,琴音亂了兩拍。
顧驚瀾毫無察覺,扭過頭笑吟吟地對她說:“今天天氣倒好,你原該多出來走走。”他也想通了,秦如嶺對陳光華的生死耿耿於懷,就讓她自己去查,水落石出固然是給自己洗清了這頂黑鍋,便是查不出,容她跟自己鬧鬧脾氣,也就罷了。
秦如嶺笑道:“不錯,賢妃姐姐琴藝精妙,我若今天不來,就錯過這番耳福了。”她這話裡隱約透着酸味,顧驚瀾胡亂唔了兩聲,不敢接這個茬。
恰好這時一曲終了,賢妃停了手,起身上前來與衆人敘話,她不滿秦如嶺坐了自己的座位,故意走到她面前來:“寧妹妹誇獎,實不敢當。我還記得那晚寧妹妹英姿颯爽,不讓鬚眉,我不過會些小伎倆,叫寧妹妹見笑了。”未等秦如嶺答話,顧驚瀾搶先道:“你們各有所長,都……很好,很好。”後面兩個字近乎無奈。
秦如嶺只作不知,也不起來讓座,目光轉了轉,落在她的小腹上,三個月的身孕,還看不出來……,揚起笑臉道:“賢妃姐姐這首陽關三疊,妙不可言,於平凡中顯出不凡,更見功底,陛下以爲呢?”
要論口舌之爭,賢妃決計佔不了秦如嶺便宜,顧驚瀾唯恐多事,順水推舟道:“不錯,彈得很好。”
賢妃呆了呆,口脣微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深深低下頭去:“謝陛下誇獎。”
秦如嶺笑道:“陛下這麼喜歡賢妃姐姐的琴藝,叫人羨慕。以後還請賢妃姐姐也教教我們,好討陛下歡心。”顧驚瀾那個音癡,彈琴給他聽等於對着瞎子拋媚眼,什麼高山流水陽關三疊,他能分得出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翠竹在旁聽得清楚,暗暗瞟了賢妃一眼,秦如嶺向來不愛佔口舌之爭的便宜,今天竟處處針對她,莫非已經知道了真相?就是知道了,寧妃也不是隻會在口頭上尋個痛快的人。
賢妃硬生生把淚水逼了回去,悄悄瞟了顧驚瀾一眼,果見他一無所覺,心裡涼了大半,再無心和秦如嶺鬥嘴,去太后身旁坐下了。
太后一心逗弄孩子,也沒留意他們打什麼機鋒,出聲道:“思綺,你瞧,明遠的眼睛像寧妃,眉毛和鼻子倒是像皇帝多些。”
賢妃勉強看了一眼,答了聲:“是。”
顧驚瀾笑道:“只怕不是像我,是像太后。”
太后被他哄得十分開心,笑吟吟地叫人:“把長壽鎖拿來。”擡頭向秦如嶺道,“昨天明遠滿月,我就想給他的,偏偏不巧……”
秦如嶺笑道:“我原早該帶明遠來給太后請安……”
顧驚瀾插嘴道:“好啦好啦,依我說,別的也不用提,太后今天補請桌酒席,就算是明遠的滿月酒了,如何?”
太后欣然道:“這是個好主意。”一面親手把長壽鎖給孩子帶上,一面打發人去請各宮嬪妃。秦如嶺道:“太后厚愛,實在愧不敢領。”
太后笑道:“你這什麼話,我新添了個孫子,心裡高興,請大家吃吃酒,你也要掃我的興麼?”她這樣一說,秦如嶺不便再駁,遲疑道:“我……”
顧驚瀾拍手道:“我想起來了,你回去還要挑奶孃是不是。太后,你不知道,她總是小心太過,昨天還嫌明遠那個奶孃不好,打發走了,又找了幾個來,準備回去看呢。”
賢妃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秦如嶺緊緊盯着她,微笑道:“聽說賢妃姐姐也有喜了,過幾個月也用的着奶孃,不如和我一起去瞧瞧。”
太后忍俊不禁:“寧妃,你第一次當娘,難怪不知道,等思綺生了,奶孃的奶水恐怕也沒了。”秦如嶺笑道:“是我糊塗了。”回頭看了顧驚瀾一眼,“不知賢妃姐姐肚子裡的孩子像誰多一些,我真是想看一看呢。”
賢妃強笑道:“那時一定請寧妹妹來看。”在衣袖的掩蓋下,她用力地握緊了手,他們知道什麼了嗎?
顧驚瀾心裡咯噔一響:如嶺還是知道了。他早知此事瞞不過去,但一種莫名的負罪感,讓他不願意讓如嶺知曉。而今如嶺的態度,分明就是動了怒,在譏諷他。他暗中萬分的不自在,只不敢在臉上露出來,心裡卻有隱隱一絲的甜蜜,比起秦如嶺以往的寬容大度,他更願意看到她的吃醋含酸。
秦如嶺望了望賢妃的小腹,又擡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賢妃姐姐,前幾個月正是養胎的要緊關頭,定要注意身體,多多調養……”她滿心怒火,卻無能爲力,只能在言語上發泄,但賢妃青白的臉色終讓她說不下去。
顧驚瀾截口道:“放心吧,你說的,賢妃都明白。”他方纔已經說得夠明白,賢妃再有恃無恐,也不能不掂量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