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承的同進士出身是如何來的?沒有人比李修更清楚這個問題。但是,他能說嘛?他不能說。
“陛下,春闈試題是您親自出題,爲何會鬧得朝野皆知。您可曾認真考慮嗎?”李修不敢糾結於陳承春闈名次上,硬着頭皮轉變着話題。
李修話音一落,高傑的臉色變得難堪起來,低着頭悄悄窺視弘泰皇帝。正巧,和弘泰皇帝失望不滿的眼神對個正着,心中一慌,雙腿打顫,差一點就跪了下來。
春閨考題是弘泰皇帝親自出題,能夠在考前看到考題的人寥寥無幾。高傑是最有機會的一個。太極殿內放置了多日的密封考題,他有無數的金輝覬覦窺探。
心虛纔會膽怯,就在高傑暗中考慮是否認罪之時,弘泰皇帝不滿的眼神卻從他身上移開,落在李修身上。
弘泰皇帝輕聲冷笑,道:“李修,別信口雌黃胡亂攀扯。你說春闈中有舞弊,那麼拿出證據。還是那個問題,你告訴朕,你的同鄉好友陳承是如何取得名次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天平。
弘泰皇帝的逼問,在李修心中天平兩端分別放上不同的砝碼。一邊是他生母死亡的真相和恩師柳夫子處境,一邊是十幾年同窗好友陳承的前程甚至性命。
苦苦追尋殺害生母真兇是他的信仰,幫助自己和柳夫子從韋達慨之死中解脫出來是目前的難題。嚴格來說,這兩點從利益上講,對李修是最重要的。十幾年的和陳承之間的交情,也僅僅是感情上的牽絆。
孰重孰輕,很容易得到結論。放棄陳承,李修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包庇陳承,李修前景要暗淡的很多。
但是,人之所以稱之爲人,就是因爲情感。拋開情感的人,和山野野獸也沒有了區別。
利益的天平能夠很容易衡量出輕重。情感的天平卻沒有輕重之分。弘泰皇帝輕飄飄的一個問題,讓李修心中的天平上下起伏。
這不僅僅是利益,也不僅僅是情感,而是一具道德的天平。
道德的天平上,只有立場的的區別,而沒有對錯輕重之分。
弘泰換地給了李修足夠的思考時間,帶領着朝中大臣耐心等待着李修的答案。只是弘泰皇帝嘴角那一抹譏諷的笑意,讓李修感到十分的煩躁。
“陛下,您剛剛說成大事者必然要有所取捨。草民明白,您口中的取捨指的是什麼。但是,請恕草民讓你失望了。如果您一定要從草民口中得到答案,草民只能用‘不知道’三個字回稟您。因爲草民不會做出取捨,做不來因爲利益權利而兄弟鬩牆的事情來。”
“放肆!”
“大膽!”
李修話音剛落,三生六部九卿等各位大臣臉色齊齊一遍,叱喝聲充斥太極殿門外。和其餘大唐重臣憤怒神情背後藏着的輕鬆笑意不同,沈彥臉上的怒意卻是真真切切的。就連柳夫子也爲李修的話動容,神情凝重的看向弘泰皇帝。
李修話一出口,他也後悔了。暗惱自己在弘泰皇帝譏諷的笑意中失去了理智,以至於信口開河的說出了大唐王朝的忌諱。
兄弟鬩牆這四個字,就是大唐王朝的忌諱。太宗李世民從兄長李建成手中通過玄武
門事變強奪道皇帝的寶座。這是大唐因爲皇權而兄弟鬩牆的開始。
弘泰皇帝就是太宗李世民的另一個翻版。他利用崇德皇帝南巡的機會,在長安發動政變,將崇德皇帝從龍椅上趕了下來。自己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後,又將崇德皇帝軟禁起來。
兄弟鬩牆這四個字就是弘泰皇帝面前提都不能提的逆鱗。
腦子一熱,這四個字說出口,李修自己都後悔了。在弘泰皇帝兇狠目光的逼視下,罕有的低下了頭。頭頂上弘泰皇帝如山般凝重的氣勢壓迫下,他的脊樑挺是雖然筆直,後背滲出的冷汗卻以侵透了儒衫裡的內衣。
弘泰皇帝微微眯縫着眼睛,冷冷的盯着李修半晌,輕瞥一眼垂手謹立的高傑一眼。
自小就服侍弘泰皇帝,高傑從眼神中讀懂了弘泰皇帝的意思,上前一步大聲道:“陛下,李修身爲臣子,卻罔顧綱常信口雌黃,此乃是大不敬之罪。用心險惡十惡不赦,還請陛下對亂臣賊子從重治罪。”
“這……。”弘泰皇帝微一沉吟,剛要開口。郭澱忠搶步上前,高呼道:“陛下,大唐律法森嚴,似這種亂臣賊子,當交予有司嚴查,從重治罪。”
“臣附議!”
“臣附議……。”
三生六部九卿等大唐重臣,一連串的附議,一步步將李修推向懸崖邊上。
李修因爲韋達慨之事,得罪了以韋瑾蒼爲首的大唐朝堂上的一派官員。想要解開科舉舞弊的大蓋子,卻是徹底得罪了太極殿前的每一位朝廷重臣。就連曾經那些懼於柳夫子和鎮國公府勢力的的官員,此時都站在了李修的對面。
在弘泰皇帝面前,弘泰皇帝看在鎮國公府和柳夫子情面上,李修或者還有一條生路。一旦交付有司治罪,在大唐報官抱成團的情況下,李修沒有罪也能背編造出罪過。不管是刑部大牢,還是欽天監暗察司的詔獄,李修絕對不會活着出來。
全大唐最有權利的官宦抱成團對付李修一介布衣,僅此一件事,就值得一輩子誇耀了。這等榮耀,大唐立國二百餘年從未有過。
事到臨頭,李修反而坦然了。生死一瞬間而已,又不是沒有死過。當李修擡起頭,坦然無懼的看向弘泰皇帝時,李修從這位九五之尊眼中找到了猶豫和凝重。
在看向韋瑾蒼和柳夫子。柳夫子臉色上的凝重被輕鬆取代,而韋瑾蒼卻是一臉的惋惜。
李修低頭,暗中琢磨韋瑾蒼和柳夫子的表情背後的深意,不經意間注意到弘泰皇帝凝滯在眉宇間那種深深的不滿。
“這是……?”
李修心中一動,從弘泰皇帝凝重的表情中想到了一些事情。
若說高傑主張對李修從嚴治罪出自弘泰皇帝的授意,那麼郭澱忠主張將李修送與有司嚴查,就是擅作主張了。弘泰皇帝的態度,也是從這個時間改變的。
聯想到柳夫子曾說過,韋瑾蒼辭官的根本原因在於君權和臣權的對峙。而郭澱忠又是韋瑾蒼的死忠,是否因爲郭澱忠的提議,再一次惹起了弘泰皇帝對與臣權的反感?
韋瑾蒼臉上的失望和柳夫子臉上的輕鬆,弘泰皇帝遲疑的久久不決,似乎都證明了這一點。
李修暗暗呼出一口輕鬆的長嘆,等着弘泰皇帝的決斷。
對與某些人來說,弘泰皇帝的決定終究會讓他們失望。一聲長嘆之後,弘泰皇帝悵悵的道:“李修啊,人要知道天高地厚。倘若是其他人犯下這等十惡不赦的死罪,朕一定不會輕饒於他。但是,念在你父親血脈稀少的份上,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弘泰皇帝這種沒頭沒腦的話,讓李修心中一怔。
“父親……?”這個對李修來說兩輩子都很陌生的詞從弘泰皇帝口中吐出來,讓李修心中一怔。完全沒有鋪墊,突兀的一句話沒頭沒腦的話,讓李修心中很是糊塗。
上輩子的父親是誰?孤兒院長大的李修完全不清楚。這輩子的父親倒是知道一個名字,卻因爲時間久遠,很難想起那個男人的容貌。
沈安括這個名字和弘泰皇帝還有關聯嗎?李修不清楚。似乎從未聽說過,鎮國府庶出的死了多年的四老爺,和弘泰皇帝還有關係。而且從弘泰皇帝口中感覺,這種關係還頗爲深切。
李修註定在這個時候得不到答案,弘泰皇帝接下來冷冽的話語打斷了他深度的思考。
“重責三十廷杖。”
沒有理由,沒有罪名,甚至都沒找藉口。乾巴巴冷清清的一句決斷,從弘泰皇帝口中說出,那就是聖旨。
三十廷杖能不能打死人,這要看行刑之人和監刑之人。太極殿前行刑,監刑之人只能是內侍省大太監高傑。
李修揭開科舉舞弊的大蓋子,首當其衝受到牽連的就是禮部尚書郭澱忠。他和高傑雖然平日素有來往,但是這等大事還不敢拜託無兒無女的高傑。
一心想置李修於死地的郭澱忠搶先說話,“陛下,賊子李修口出狂言,事關大不敬之罪,還是輕有司審理爲好。”
弘泰皇帝很清楚郭澱忠心裡的打算,冷冷的瞟過去一眼,對他的言辭置若罔聞,一聲厲喝讓郭澱忠面色灰黑。
“高傑!”
“奴婢遵旨!”高傑一個哆嗦,急忙跪地接旨。
皇宮禁衛小跑着上來,一把將李修按在地上。或許是得到了吩咐,或許是礙於觀瞻。沒有按照往常行刑的常例扒下李修的褲子,給李修留下幾分顏面。
行刑之人準備好了一切,手中廷杖的橡木大板已經擎在手中,目光卻看向了監刑的高傑。
高傑這個時候犯難了。三十廷杖好打。怎麼打卻是個問題。
高傑腳下不丁不八的站着,讓行刑之人也犯難了。
無計可施的郭澱忠看向御史中丞,看向刑部尚書,看向大理寺正卿……,他的目光幾乎從在場的每一位重臣臉上掃過。
平日雖然稱兄道弟,這些“兄弟”平日間附議捧臭腳都是好手,但在關鍵時刻讓他們赤膊上陣卻是不可能的。
面色鐵青的郭澱忠咬着牙收回忿恨的目光,側身對着弘泰皇帝,在弘泰皇帝視線不及之處悄悄的對高傑身處了一根食指。
這跟食指代表的可是十萬緡銀錢,貪財的高傑見狀心中一喜,不自覺的雙腳擺出一個丁字。
“這是想要李修的命啊!”
沈彥神情大變,柳夫子目露兇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