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難得的大好天氣,天晴如洗,火紅的旭日在東天露出半邊羞澀的臉,緩慢卻堅定的驅散着籠罩在人們頭頂上的漆黑夜幕。大唐士子在這一天卻格外的精神抖擻,弘泰皇帝金口玉言重開恩科的日子就定在這一天。
一大早,貢院門前就擠滿了等待考試的士子。時隔月餘的兩次會試,參加的幾乎都是同一批士子。再次來到貢院門前,大家已經算是輕車熟路了。
今日的貢院門前,少了幾分喧雜,多了幾分激動。黑壓壓的人羣圍住了貢院,水泄不通的等待貢院開門的鐘聲。
鐘聲還未響起,遠處不急不緩的馬蹄聲卻在漸漸的接近。
“誰家這麼大的排場?不知道此次恩科不同往常嗎?”有人面露譏諷,等着看這位大擺排場的士子笑話。
有着士子因激憤而告御狀在前,達官顯貴對此次恩科已經是避之如虎,偶有逆風而上的,也悄悄的將馬車停在遠處,喬裝成普通士子參加恩科。眼前卻有人大張旗鼓的乘坐馬車擠入士子人羣,近乎於自找難看。
“一定會被大家掀了馬車!”譏諷之人踮着腳尖向着馬車的方向望去,心中腹誹不斷,耐心的等着看熱鬧。
然而,他想象中熱鬧的情景並沒有出現,隨着馬車的駛近,衆多的士子不僅沒有一哄而上的掀翻馬車,反而不自覺的讓開了去路。
人羣中閃開的去路直通貢院大門,即便人羣擁擠的如同裝豆包,但大家都在不約而同的向後,再向後,恭敬的爲緩緩行來的馬車讓開一條直通青雲的大路。
馬車駛過,一片恭謹的躬身行禮。
經歷春闈舞弊之後,士子們絕對不會給路過的朝堂重臣如此禮遇。若說是天子微服出巡,也不會如此“不恭不敬”。
譏諷之人心存狐疑,越發看不明白了。
隨着馬車駛近,車廂上高掛的“沈”字,說明了馬車的出處。駕車之人是位虎背熊腰的壯漢,整個身量要比普通人大上兩圈。若能湊近仔細看,似乎眉宇間還有些久未消去的青紫。
另外還有一人坐在車轅上,軍弩背在身後,面帶笑意不斷的對四周的士子拱手作揖。
“定國公沈家的車駕?”
心思連轉幾圈,譏諷之人從兩位僕從的形象上想起一個人來。頓時,臉上的譏諷換成了恭敬,和所有人一樣,急忙後退,爲馬車讓開道路。三分激動七分恭敬的對馬車躬身行禮。
匯聚在貢院門前的士子,不約而同的對同一輛馬車行禮,除卻當今天子,能夠享受到這種待遇的人不多。若是將真心的恭敬也算在內,那麼現今大唐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夠享受到這種待遇。
零星幾個還雲裡霧裡不明所以的人,忍不住悄聲詢問身旁的同伴。在一個大大的白眼之後得到答案,讓他們也忍不住遙遙的對馬車躬身一揖。
士子們恭敬的問安,兩位僕從微笑着應答,馬車內的主人始終未曾出現。這等失禮的事情落在講究詩書禮儀的士子身上,大家卻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絲毫沒
有任何怨言。
在衆多士子的簇擁下,馬車來到貢院緊閉的門前。在衆心所向下,排在了第一位。
不久,沉悶的銅鐘聲響起,澆滿了油的門軸無聲無息的轉動,貢院厚重的大門伴隨着連綿的鐘聲緩緩開啓。
一隊勘檢司衣着的兵丁魚貫而出,腰中橫跨儀刀,站在貢院大門兩旁。
目光所見,一輛馬車大賴賴的停在貢院門口。“誰家的排場擺到貢院門前了?”心中腹誹着,目光不自然的向着門內的主官看去。
小六子自從太白居內領到李修的打賞之後,特意做了一身嶄新的行頭,如今正一臉興奮的站在他的主官傅堅身後。
春闈舞弊,有着太多的朝廷官員牽扯進去,弘泰皇帝擺出了一副既往不咎的模樣,讓衆人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沒抓大魚,自然也不會去動小蝦米。作爲監考春闈一份子的傅堅,並沒有受到任何明面上的責罰。只是因爲曾經在貢院考試中爲李修提供過幫助,被高傑打發到正門來負責檢查。
春闈監考,側門是油水最多的地方,角門其次,最沒油水的就是貢院正門了。走正門而入的是名頭顯赫的進士科士子,衆目睽睽之下,吃拿卡要等下三濫手段都用不上,根本就沒什麼油水可言。
將傅堅派遣道正門,可以說是一種變相的責罰。
小六子不明白這一點,傅堅心中卻清楚,眉宇間一直帶着點點愁緒,還有絲絲的埋怨。
往日裡對高傑也算是盡心盡力,但因爲這麼一點小事,就從內侍省大太監眼前的紅人,變成了高傑的眼中釘。不說功勞,只說苦勞。傅堅對高傑翻臉無情心中免不了帶有幾分不滿和埋怨。
神情有些恍惚的傅堅是順着手下的目光,才發現沈府馬車的存在。先是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馬車中坐的是誰。神情變換幾番,遲疑猶豫過後,反到一臉的無所謂的坦然。
“士子搜身備考……。”
小六子輕車熟路的悠長一聲高喊,恩科正式開始。
和往次會試人頭攢動擁擠不同,小六子高呼之後,士子們腳下生根,目光齊齊看向馬車。
第一個進貢院,是他們能給馬車主人不多的禮遇之一。
在衆人的注視下,車簾打開,下下車的不是人,而是一副細竹胚子做成的軟榻。上面鋪着厚厚褥墊,精美異常。而後纔是一個消瘦的人影,在一位青衣小婢的攙扶下,緩慢的走下馬車。
“李公子,一別多日,別來無恙啊。”傅堅首先走下石階,面帶笑意的寒暄。
“託傅兄的福,一切還過得去。”
李修笑着應答。回過頭來,看着圍攏在四周的衆多士子,滿滿的做了一個羅圈揖,誠懇的道:“多日以來,有衆多同窗親朋前來探望李修,奈何重傷未愈,無法與各位相見,實感抱歉。李修沒爲大家做多少事,卻被大家如此厚待,誠惶誠恐至極。今日藉此機會,對大家真心實意說一聲‘多謝’。改日李修必會親自登門道謝。”
回答李修的是一片更加恭謹
的“不敢當”。
微笑的環視一週,算是對大家的答禮。側過身來,李修指着軟榻,對傅堅道:“李修病重未愈,行動尚且不便,傅兄能否通融一二?”
傅堅看都沒砍軟榻,朗聲笑道:“雖然下官不是讀書人,但李公子的所作所爲下官卻敬佩之至。談不上通融,這是理所應當的。”
“那就請傅兄搜身查驗了。”
傅堅連連擺手,道:“李公子才學可以稱之爲驚爲天人,多首詩詞流傳長安。用這等齷蹉手段應對李修的高潔,豈不是太荒唐了?李公子安心應考,這搜身查驗等雜事就免了。”
“如此多謝傅兄了。”
李修也沒推辭傅堅的好意,在鶯兒的攙扶下,半塘半靠在軟榻上。
倒不是李修擺譜,太極殿前的三頓板子打下去,臀背間皮開肉綻的傷勢不是一個月的時間能夠養好的。現今傷口雖然結疤,但是還不能活動,不清楚那下子就會崩裂傷口,血肉模糊的參加恩科,不是李修所願。
參加太極殿請願的士子人數並不多,真正瞭解李修傷勢的人更少。大多數都是口口相傳,才得知李修身受重傷。所憑的也不過是看到李修走出承天門後,半身是血的暈倒在安寧公主懷中所推斷出來。
如今親眼所見,已經月餘了,李修還得依靠軟榻才能參加恩科。真情實景才讓衆多士子知曉李修爲了此次恩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悉悉索索的交頭接耳聲擴展,片刻之後沉靜下來,沒有人領頭,衆多士子又是對李修齊齊一揖到底。
李修苦笑的擺擺手,示意馮二來和許石頭擡他進貢院。傅堅見狀,面口難色。
“李公子,不是下官不容人情,只是這貢院規矩森嚴,您看貴僕……?”
“倒是我唐突輕狂了。”李修不以爲意的擺擺手,示意馮二來和許石頭放下軟榻。
和高傑的薄情相比,李修的大度和善解人意,讓傅堅心中感激,連忙示意身後的兵丁接過李修的軟榻。
小六子陪笑着擡起軟榻,一邊說着吉利話,一邊細心的擡平軟榻。
從貢院大門到考試的號房,一路上小六子擡的極穩。半躺半靠在軟榻上的李修,沒有感到絲毫的顛簸。
這次的號房和上次豬圈一樣的號房不同,一間大房子中只有八個號房,寬敞的明間中竟然還帶着點點醉人的香氣。上好的筆墨紙硯已經擺在桌案之上,就連石硯中的墨汁都已經磨好。
“這大抵就是曾經在傅堅口中聽說過的給達官顯貴之人特意準備的號房了。”
李修心中暗歎,卻安之若素的在號房內坐好。甚至對整間房子內就李修一個人在考試都不覺驚訝。
恩師柳夫子身爲主考,明白其中根由的世家大族此次參加恩科子弟寥寥無幾,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趟這汪渾水。
經歷過生死的李修對一切都從容面對,直到恩科考卷發到他手中時。看着白字黑字上的題目,李修卻愣了。
“這完全不是明算的題目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