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注。”
李修兩瓣脣瓣微動,吐出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這在鄭家兄弟的意料之外。
今日能坐在這個亭子中的衆人,大多數來之前已經將李修的來歷打聽清楚了。縣學學子不假,卻是很不受重視的算科。和正經以詩賦爲課業的進士科比作詩。似乎只能用不自量力來形容。
不管人品如何,鄭直畢竟是府學進士科頭名。
自從太宗年間,科舉取士中取消秀才一科後,科舉一道就以進士科爲尊。所謂金榜題名曲江夜宴,都是進士科才能獨享的尊榮。進士科整日裡鑽研的就是辭賦文章,吟詩作賦就是進士科生員平日裡的課業。
府學學子四百餘人,其中過半都是進士科生員。在這二百餘位生員中,鄭直穩穩的坐在頭名的位置。
當鄭直聽到李修竟然敢提出賭注時,下意識的反應不是應承下來,而是帶着不敢置信的眼神反問道:“你確定和我們兄弟比作詩?”
鄭直刻意點出兄弟二字,不是提醒李修,而是出於對詩賦一道上的自信,他不相信在同齡人之間,會有人能比他更擅長。
“賭注。”李修笑着點頭。
“輸家爬着出去。”鄭祥宏毫不遲疑的喊道。
鄭直卻遲疑了,想看李修狼狽不堪的模樣沒錯,但在大庭廣衆之下,還想爲自己留下幾分顏面。堂堂府學進士科頭名,和鄉下縣學生員比詩就已經是恃強凌弱,況且這位生員還是擺弄算籌的算學生員,就算贏了,於聲望都是大損。
這不是言語交鋒,耍紈絝的時候。詩文一道講究的就是孔孟之禮,過於咄咄逼人只會在莘莘學子之中留下惡名。
“不好吧。”鄭直有些心虛,小聲道:“以詩賦文章爲題,輸家爬出去,太有失斯文了。”
鄭祥宏還需要鄭直爲他掙回顏面,心中雖然不願,但還得聽鄭直的意見。帶着幾分不愉皺眉道:“那依賢弟的看法呢?”
“銅錢二百緡。”
這個數字是鄭直咬着牙說出來的。他只是鄭家普通族人,二百緡銅錢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傾家蕩產了。爲了能通過鄭祥宏得到鄭家的重視,他索性破釜沉舟豁出去了
“二百太少,兩千吧。”鄭祥宏在心裡琢磨一下,他認爲李修是必輸的,不妨乘着這個機會賺上一筆。
“你有兩千緡嗎?”李修嘴角掛着滿不在意的淺笑問道。
大唐富足,物價相對不高。殷實之家一年的花費也就是在三到五緡之間。鄉紳富戶或許能在家裡找出二百緡,但兩千緡,在哪裡都是一筆鉅款了。
鄭祥宏在喊出兩千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輸的問題,他對鄭直的辭賦功底很有信心。這兩千緡對與江州長史府不成問題。到他這裡,卻是一個大問題了。
“我又不會輸。你還是考慮自己吧。”鄭祥宏惡狠狠的叫嚷着。
“萬一呢?”李修依舊淺笑。
“沒有萬一。鄭祥宏梗着脖子,說道:“江州鄭家還能差這點銀錢不成。”
“這個我信。江州長史府還是能拿出兩千緡的,
不過……。”李修緩緩從案几後站起來,道:“兩千緡同樣對鎮國公府也不算什麼。只是我不明白,這場賭詩,是你我二人對賭,還是江州長史府和鎮國公府對賭?”
“你我二人對賭,無論多少銀錢,我李修都敢接着。但鎮國公府……。”李修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代表江州長史,但我李修是代表不了鎮國公府。”
見李修將話挑明,在場看熱鬧的衆人微微點頭。
鄭祥宏身爲江州長史鄭敬德的嫡長子,或許能夠代表江州長史府。李修只是鎮國公府孫輩的庶子,即便他高喊代表鎮國公府,在座的各位也無人能信。
鄭祥宏也意識到這點,得意的笑笑,叫嚷着:“看來你這位鎮國公府家的庶子,還有幾分自知之明。罷了,也不難爲你,只要你拿出兩千緡,本少爺就不介意和你這位庶子游戲一番了。”
太猖狂無忌了。在場衆人無不皺眉。庶子、如夫人,在大家大戶中不被看重是鐵一樣的事實不假,可是將這種本應放在心裡的話,直白的放在桌面上,無法不惹人厭惡。特別是在座的也有幾位是官宦人家的庶子。
只有李修,似乎對此庶子的名頭並不介意,依舊在從容微笑:“誰能出門在外還帶着裝銅錢的大車,跟在身後呢?變通一下吧,只要能夠作價兩千緡的貴重東西,皆可以當做賭注。你看如何?”
鄭祥宏這纔想起兩千緡銅錢的根本不是能隨身攜帶的。連忙點頭。
“那你的賭注呢?”李修笑問道。
鄭祥宏一愣,嚷嚷道:“我鄭家還能差這兩千緡銅錢嗎?”
“原來是沒有啊!”李修繞了一大圈,就是爲了在這裡等他,輕蔑的大笑,道:“賭桌無父子,沒錢,還賭個屁。”
李修一撩衣襟,重新坐下,斜眼看着滿臉通紅的鄭祥宏,輕蔑譏諷之意一覽無遺。
“你……,你有嗎?”
李修學着沈翔嘿嘿一笑,看向沈珣等幾位沈家兄弟。
在沈珣心裡,也認爲李修是必輸的。縣學算科生員,和府學進士科學子賭詩。長腦袋的人都知道結果如何。他本想阻止這場賭詩,可是總是找不到藉口。李修和鄭家兄弟的言辭交鋒,沒有給別人留下插話的餘地,不知不覺,場面已經無法回寰。
家國天下啊,家是最重要的,在這個時候,同宗同族之間必須要維護,哪怕明明知道前面是個大坑,也得跳下去。
沈珣還在心裡自我安慰,輸錢,總比爬着出去要好。
接到李修的眼神,沈珣、沈翔,包括一隻未曾出聲的陳承,都開始從大袖衣懷中掏錢。銀子、銅錢、包括身上的玉佩環飾,堆了半張案几。清點之後,所有的東西加上銀錢,作價將將一千七百。和兩千緡還有着三百的差距。
鄭祥宏這個時候也不咋呼了,李修還有着沈家兄弟幫忙。他身邊只有鄭直一個人。讓他們兄弟當場拿出兩千緡,恐怕脫了褲子都不夠。
而當場那些官宦公子哥,無不扭過頭去,根本不去看這鄭家兄弟。或許他們在心中欽佩鄭家兄弟的狗膽包天,但誰都不想冒
着得罪鎮國公府的風險,去幫助鄭家兄弟。畢竟將州長史府和鎮國公府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
李修沒注意到鄭家兄弟的爲難,低頭看着僅有的一千七百緡。這也在他的預料之外,誰能想到,搜遍鎮國公府的兩位少爺,在加上一個綏縣首富的兒子,竟然湊不足區區兩千緡。
“這個,家裡管教比較嚴。”沈珣也感覺意外,有些尷尬的對李修解釋。
在座的都不熟,還能從哪裡搜刮本錢出來呢?李修不自覺的看向杜澤。
杜澤一臉苦澀,緩緩的將腰下的玉佩摘下來,心疼的說道:“家裡傳下來的,不太貴重,大約也就五六百緡。”
杜澤根本沒想到李修會贏,直接對對鄭祥宏說道:“家中長者所賜,今日暫做抵押,改日我要贖回來的。”
“好,沒問題。”鄭祥宏正琢磨着去哪裡湊出來兩千緡呢,完全沒注意杜澤鄭重的語氣。
不管人品如何,鄭直的進士科頭名,確實是他憑才華得到的。李修和他賭詩,在衆人看來,就如同三歲兒童和一個彪形大漢鬥毆一樣。其結果不言而喻,滿頭是包都是輕的。
除了李修自己,沒人會認爲他能夠在詩賦上贏過鄭直。就連姻親關係的杜澤,也是和鄭祥宏約定贖回玉佩。
李修信心滿滿的走到杜澤案几前,剛要說幾句,就見一隻蔥白一樣的柔荑搶在李修前面從杜澤手中奪下玉佩。
將玉佩還給杜澤之後,修長的玉指從腰中解下一枚玉環,輕輕放在案几上,“兩千緡就難住了我大唐國公家的少爺,傳出去有損我大唐聲望。這個玉環最少也值五千緡,是家中長輩所送,今日轉送你們了。把案几上那些零碎收了吧,太難看。”
質地細膩、光澤柔潤。的確是塊上好的和田美玉。不過若說這小兒巴掌大小的羊脂玉就值五千緡,李修是真心不信。
莫非貴重在雕工上,李修低頭打量這看似平常的二龍戲珠玉佩樣式,
這一打量不要緊,李修心頭一驚。
無他,玉佩雕龍五爪!
這滿天下敢用五爪雕龍的,似乎只有一家。
李修深深的看一眼那雙出塵脫俗的雙眸,面色如常鎮靜的將玉佩握在手中,回到了座位。
不知道這位安姓女子是什麼來頭,但馬上就能將鄭祥宏踩在腳下,李修不想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裝作無所謂的將玉環放在面前的案几上。
李修並沒有聽從安姓女子的吩咐,沈家兄弟湊出來的銀子飾品依舊放在案几上。安姓女子也不過是平靜的掃了一眼。
李修當場湊足了兩千緡,鄭祥宏有些焦急起來,偏偏他又拉不下來臉面去找人湊。
李修也不催促,一臉壞笑的看着鄭祥宏。
其實不僅是李修,大多數人都在偷偷觀察鄭祥宏。
擺明了能贏的事,因爲錢財不夠而散了賭局。丟人的不是李修,而是鄭祥宏了。
作繭自縛,挖坑把自己埋了,說的就是現在的鄭祥宏。賭詩是鄭祥宏提出來,賭注也是他提高的價碼。一干人就等着鄭祥宏如何應對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