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在修理組一樣,志軍照例是很早來到科裡,拎着兩隻暖水瓶到樓下開水房打開水,然後打掃室內衛生,抹淨桌椅,忙完這些,時間快到八點半了,這時科裡的人陸陸續續上班來了。
蘇娜是科裡第二個早到的人。見到志軍正在忙綠,忙說道:“哎喲,你來這麼早啊,我們這裡有值班的,負責打水和做衛生的。你可能剛來,孫科長還沒安排你值班呢,你不用管了,我來吧。”
志軍笑道:“沒事的,我在組裡也是這麼做的,習慣了。誰先到誰做啊,多做點也沒什麼,呵呵。”
“哎,還是你們下面純樸一些。我們這裡啊,除了值班沒辦法,幾乎都是踏着準點來上班,生怕早來一分鐘。”蘇娜嘆道。
“哦,這樣啊。”志軍有些不解。
“恩,是的。其實大家大多住在廠子附近,走路也只要幾分鐘,寧願在家磨蹭,也不願意早來單位一分鐘。”
志軍開玩笑地說:“公私還很分明啊。”
“清楚着呢。我也不明白,早來一分鐘難道會要了她們的命不成,真是的。”蘇娜擰着手裡的抹布說道。
“其實科裡也沒什麼多的事,幾個人擡着做事,還是很迅捷很利索的啊。”
“就是。你剛來還不知道行政樓的情況,時間長了你就明白了。像我吧,本身住得也遠,路上都得幾十分鐘,算好路上的時間還要提前半個小時出門生怕遲到了。如果遇到值班,還要提前一點。哪像她們這麼舒服啊,不擠車,不擔心的。”蘇娜繼續發着牢騷。
隨着一串笑聲飄進房門,科裡其他三位女同事依次款款走進了辦公室。
“大家早啊。”她們當中年齡稍長的、個子高高的女同事打着招呼。後來志軍知道她是科裡的副科長,姓潘,年約四十歲。其他兩位女同事年齡相仿,約莫三十歲左右。一般情況下,蘇科長是最後走進辦公室的。即使他來得很早,也不會進入辦公室,而是站在樓下和其他早來的幾個科長抽着煙閒聊,待到上班鈴聲響起,這纔不慌不忙,邁着方步上樓去了。
一切似乎很閒適,很淡定,這樣的工作環境讓志軍很不適應。志軍懷念班組的工作和生活,大家一起做事,一起玩笑,雖然工作辛苦,但是心情異常輕鬆和舒暢。每每一件事情,哪怕是加班加點,工友們都是毫無怨言,齊心協力做好,做成。特別是諸如氨壓機遇到大修這樣的重活,更是需要全組工友的默契配合和鼎力相助。工友們往往被分成幾個小組,有的負責鏜缸,有的負責清洗缸體,有的負責閥門的維修和更新......一切都是那麼秩序井然,順勢而行。有時難免遇到卡殼的事情,發發牢騷,大呼小叫,也是常有的場景。說歸說,怒歸怒,但是總有一股合力,把幾個小組的工友擰合在一起,直到把這個重活漂亮地做完。看到氨壓機歡快地運轉,確認一切正常交到值班組時,大家都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甩甩手上的工具,自信而悠閒地走回修理組喝茶去了。
然而到了這裡,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原來凡事需要動手,而這裡卻是凡事需要動口。科裡有一份廠報,名叫《新徵途》。每週三定時出刊,下發到廠裡各個班組。所載內容無非是廠裡的生產總體情況和各項指標完成情況,還有班組動態,職工面貌等等,林林總總,事無鉅細,皆有涉及。志軍來時,這份廠報是由潘副科長主導辦刊的。除了孫科長,餘下的幾個人輪流執筆,負責一期刊物稿件的選用、修改,版面的編輯,文字的校對和最後刊物的下發工作。因爲志軍剛來,對廠裡情況和科裡工作不是非常熟悉。孫科長要求志軍跟隨和協助她們辦刊,藉此熟悉辦報過程和相關事宜。
說是報紙,其實就是一張蠟紙經過打字機敲打後,再用油墨刷印出來。報頭的位置先是空着的,等刷印出來後,再在空白處像蓋章一樣,蓋上紅色的“新徵途”三個大字。這道工序完畢後,一張報紙就算大功告成了。志軍看到這些,覺得驚奇和新鮮。這裡也太舒服了,這麼多人,就是出張這樣簡陋不堪的報紙啊。
孫科長對於剛來的志軍自然少不了一番啓發和說教,什麼領導講話要宣傳,什麼思想教育很重要,好人好事要表揚,生產上去少不了精神動力云云,一個說得起勁,一個聽得雲遮霧罩。
除了正常辦報,科里人員還要定期下車間收集情況。在科裡上班,不像在車間班組,每天要換上工衣,工鞋,以及防護手套等。志軍覺得換上工衣工鞋時,像是準備廝殺的戰士一樣,一股自豪感、自主感油然而生。而在這裡穿得乾乾淨淨,像是來做客一樣,完全沒有所謂主人翁的丁點意識。志軍聽蘇娜說,下車間班組一定要穿上工衣,只有這樣才能拉近和工友們之間的距離,人家才能接納你,親近你,才能向你暢所欲言,而且言無不盡。志軍覺得可笑,穿上工衣就可以拉近距離的話,還不如下去幫工友乾乾活,也許更能拉近距離,取得好感。總之,志軍覺得這裡一切匪夷所思,荒誕不已。
習慣了班組工作和生活的志軍一時難以適應科裡的氛圍和環境。一邊是腳踏實地、揮灑汗水和辛勤勞作,一邊是優雅舒適、喝茶看報和走馬觀花;一個似乎如蘇娜所說所謂“下面”,一個如志軍所感覺的似在“雲端”。處在下面的人羣是“工人”,立於雲端的是所謂的“幹部”。原先志軍在班組時,工友們每每談及行政樓的事情,個個言語都是尖酸刻薄,鄙夷不已。當時的志軍覺得他們過於偏狹,過於火爆,人家行政樓的人不都是一個廠子裡的人嗎?至於這樣損人嗎?及至到了宣傳科後,志軍慢慢感知事情的微妙,慢慢感知工友們忿憤的緣由了。
很快一個多月過去了。漸漸熟悉了情況的志軍,開始和科裡其他人員一樣工作了。按照孫科長吩咐,志軍熟悉動力車間的情況,便叫志軍定點到那裡收集情況,反映問題。
這天,志軍早早換好工衣,拿着筆記本,輕鬆地朝動力車間走去。來到車間辦公室,書記主任一干人見到志軍來訪,忙不迭地倒茶遞水,搞得志軍有些不好意思了。
志軍連忙阻止說:“您們別這麼客氣了,我是來看看的。”
“哎呀,志軍,你可是廠裡書記廠長的喉舌啊,你來這裡,可是我們的榮幸啊。快坐啊,你要了解什麼情況,只管吩咐,我們絕對盡力協助。”書記熱情地說。
“看您說的,簡直把我看外了。我還是車間一分子,就像回到家裡一樣。您們也別把我擡得高高的,我還怕摔呢。呵呵。”志軍笑道。
“哪能呢,志軍,你就是領導,來了,不要客氣。當然,多多宣傳一下我們車間的好的一面,這個後門還是可以開的吧?呵呵。”主任接着說道。
寒暄一番之後,志軍開始非正式地瞭解車間的生產情況。
敘談之間,書記突然說道:“志軍,你是從冷凍修理組出來的。正好那裡有個好素材。你可以看看。”
“好素材?好人好事?”志軍驚喜地問道。
“這個嘛。還是你親自去看看,挖掘一下,收集一下,也許更有現場感和成就感。”書記神秘地說。
“呵呵,是嗎?那我馬上去看看啊。”志軍別過他們,趕緊朝冷凍修理組而去。
“到底會有什麼事呢?還有現場感和成就感?”志軍一路想着,一路走着。
進了修理組,除了少數人在忙活,大多數正在休息聊着天。
“呵呵,小王來了?稀客啊,是哪陣風把你吹這裡來了?”師傅詫異地問問道。
志軍不好意思地笑笑:“什麼稀客啊,其實早就想來看你們的,剛去那裡有些忙,所以耽擱了一段時間。”
“哎喲,不錯啊,志軍,能記着咱們這些工人兄弟就算義氣了。”其他相熟的工友嚷道。
“哪來的義氣啊,只怕你們有怨氣啊,呵呵。”志軍訕笑地說。
另一個平素要好的哥們叫道:“志軍啊,你這次是來指導工作的吧?”
“哪能啊,我是晚輩,小兄弟,哪來指導一說啊,笑話我是不是?”志軍邊說邊去撓他。
這哥們一邊躲一邊繼續叫道:“還不承認啊,手裡拿着筆記本幹嘛呢?我們主任下來就是這模樣,問問這,問問那,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啊,呵呵。”
這時一道白色的光影在志軍面前晃了一下,志軍下意識地看了看,原來是師傅胳膊上纏着一圈厚厚的白紗布。志軍走過去關心地問:“師傅,您這是怎麼啦?”
還沒等師傅開腔,那個哥們搶先說道:“志軍,這是師傅昨天爲我受的傷。”
“怎麼回事呢?”志軍蹙着眉毛。
“哎,怪我不小心。昨天我們維修四號氨壓機,修完後最後蓋缸蓋時,我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上百斤重的蓋子從一米多高機體上就要往下落。說時遲那時快,師傅見狀一把把我推開,用自己的臂膀擋住下滑的缸蓋,結果師傅的胳膊被缸蓋砸傷了,幸好沒有傷到骨頭,只是軟組織挫傷。廠醫建議師傅回家休息幾天,觀察觀察。師傅卻不肯,說是組裡活多,又沒傷到骨頭,呆在家裡憋悶。這不,師傅就吊着繃帶跑來上班了,勸都勸不住。”
聽完這哥們的敘述,志軍覺得這個事情太有典型性了。志軍知道,若不是師傅及時擋住那個缸蓋,恐怕這哥們的雙腳早已廢了。要知道真出這樣的事情,那可是大事故,大問題啊。
隨後,志軍拖着那個哥們來到四號氨壓機前仔細察看,還讓這個哥們比劃了一下當時的情形。這哥們模擬的情形着實讓志軍震驚,要是師傅擋不住那個缸蓋,滑將下來,師傅的雙腳也恐怕難保。難道師傅就不怕嗎?
帶着這個問題,志軍轉頭跑去詢問師傅。師傅卻淡淡地一笑,說道:“當時哪能想那麼多,我只是下意識地舉動,萬一擋不住也沒辦法。”多麼樸實的語言,多麼忘我的行爲啊。這難道是剛纔書記說的“現場感和成就感”?
此時,志軍頭腦裡已經有了一個明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