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愣了愣,漆黑的瞳眸裡露出幾分詫異:“這是什麼意思?”
我淡若清風地看他:“字面意思啊。”
他抓住我的手,皁色錦綢長袖順着榻沿滑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趕在他將要開口之前,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一本正經地說:“君無戲言哦。”
蕭衍任由我捂着,極爲無辜地眨了眨眼,長而密的睫毛劃出美而惑人的弧度,看得我心跳如鼓。
暗中告誡自己,絕不能爲美色所惑。
“從今天開始,陛下慢走。”
蕭衍怔怔地看了我一陣,忽而起身下榻,密密匝匝縷着金線的袍裾傾然而落,他平靜了一會兒,不忿道:“就算我有錯,那這事也不全是我的錯吧。”
看這架勢是要跟我講理啊。
我低頭思索了一陣兒,點頭:“對,我也有錯,所以我們得各自反省,你反省你的,我反省我的。”
蕭衍咬牙,好像是生着悶氣,胸前劇烈起伏,狠瞪了我一陣兒,霍然甩袖轉身往外走。魏春秋在幔帳外等着,見他出來,邊殷勤地跟在身後,邊尖聲細氣地說:“陛下,您以後別出這招了,這鬧到最後,又是賠不是,又是賭咒發誓的,臨了還讓人趕出來,一國之君的臉面忒不值錢了。”
只聽蕭衍陰悱悱地回了句:“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想死了?”
外面便息了聲,再沒有話音傳進來。
我捂着嘴笑嘻嘻地躺回牀榻上,拿起沾水的錦帕貼在眼睛上,覺得長久壓在心頭的大石總算被搬開了,頓覺霍然開朗,陰雨後初霽,再也不覺得悶了。
——————過後幾天蕭衍頗沉住了氣,果然如我所言不進寢殿,我便也按捺住了性子,躲在寢殿裡日食夜寢,耐心讀着父親留下的手札,竟又讓我發現了奇妙之處。
原來他曾陪尹相去過芷蘿山,言及一處竹林掩映,山道幽僻,正對着夕陽如血,還有道觀供奉着香火,曲意幽深,不禁感嘆,若是死後能長眠在此,豈不美哉。
我將手札合上,凝神思索了許久,覺出好像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什麼。
正捏出一點苗頭,宮女進來稟:“娘娘,大內官求見。”
“讓他進來吧。”
我在幔帳後坐得端正,心中隱隱期待着蕭衍又出什麼新招,卻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娘娘,陛下讓老奴來說一聲,今兒端王殿下就要押送叛軍回長安了,爲顯陛下恩德,他會親自送到洛州城門口。本來是不方便帶着您的,但若是您實在想去,勉爲其難就帶着您。”
我哼了一聲,蕭衍真是開在高嶺上的冷豔之花,以爲我是狂蜂亂蝶麼?他稍微舒展下花枝我就得流着口水撲上去,於是乾脆地回說:“不去!”
魏春秋擡頭看了看我,似乎在強忍着笑,躬身道:“那老奴如何回陛下?”
我托腮笑道:“就兩個字,不去。”
將他送走後,我心想,看來還得再去一次芷蘿山。
雖然這幾日將自己鎖在寢殿裡,但外面日子照常過得飛快。蕭衍下旨命蕭暘率軍返還長安,卻留了姜彌在旁伴駕,我有些摸不透他此舉的用意,若是怕姜彌揹着他在長安弄權,可他已將大半政務都搬到了洛州,且若是有這份擔心,從一開始就不會放心離京。
蕭衍心思細膩,每走一步必有自己的考量。如今他在洛州與懷淑屢屢接觸,按理是不會想讓姜彌知道的。可突行此舉,讓我不禁擔心,莫非他是想利用姜彌替他對付懷淑?
這些事我應該當面問他的,不管他是如何計劃的,我們之間再不能回到過去那各自懷揣心事相互猜忌的境地。
可是在問他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一事。
趁着蕭衍出城送蕭暘,我換了便服帶着幾個身手矯健的禁衛直奔芷蘿山。
藥廬裡只見雲紅纓忙碌的身影,沐着日光在翻曬藥材,我悄悄地沒驚動她,領着人直奔山後的荒廢道觀。
大片茂密的竹葉林迎風搖曳,在地上投落出斑駁的光影,依稀掩映着山道蜿蜒,透出些古樸清濁的韻味。
我轉身吩咐禁衛:“四處找一找,看有沒有墳冢。”
他們聽令,四散開尋找。
我望着道觀裡蛛網密佈,灰塵漫漫,順着石階走進去,目光一寸寸掠過周遭破舊的擺設,突然發現老子雕像旁的鐵鏽陳鼎上一角乾淨得很,厚重的灰塵在角下劃出一道分隔線,下面髒兮兮的,上面卻精光水亮,像是經常被握在手裡磋磨一樣。
我將手撫在上面試探着左右晃了晃,突然發現這竟是活動的,可以循着紋理摁下去。
陳鼎一角凹陷下去,隱隱有門閥移動的聲響傳來。我四下環顧,見西南角的那片牆自中間裂開,化作兩扇門往兩邊移,露出漆黑黑的暗室。
那片牆本有彩釉描繪的壁畫,原是爲了遮擋裂縫,在這樣破敗陳舊的環境裡,若是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猶豫了片刻,將禁衛喚進來,讓他們隨着我進到密室裡。
藉着蠟燭微弱的光,可看清是一條狹長幽深的夾道,越走越寬,走到盡頭竟是一間四面方正的屋子,裡面縞素遍懸,靈臺靜陳,燃着四根手臂粗的白蠟燭,中間沉寂着數樽牌位。
我心跳得有些快,雖然早已猜到牌位上的字,但還是上前,視線一一掠過上面的字,白漆字面簇新簇新的,顯然有人精心養護,時時修整。
尹氏朝騫、尹氏惟庚、南嶺郡馬、文思郡王……身後幾聲重疊的慘叫,我恍然回頭,見跟隨我進來的禁衛都倒在了地上,胸前鮮血淋淋,穿心而亡。
一個魁健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來,漸漸走進蠟燭所耀及的光芒裡,面容猙獰,縱橫佈滿傷疤刀痕,大約傷的年歲日久,結了痂,越發顯出可怖的色澤。
“孝鈺……”
他極平常地叫出我的名字,或許是見我一臉迷茫,又加了句:“還記得你十歲生辰時我送你的黃楊木彈弓嗎?”
我一怔,不可置信地仔細端詳他的面容,比全然認不出更可怕的是,竟漸漸從那魔鬼一樣的容貌裡看出了昔日的影子。
“季叔叔。”
他正是當年據傳獻鄯州城給突厥,引敵入關的大將軍季康子,還是我爹與尹相的知交好友。
季康子淺淡地笑了笑,宛如遲暮老人般滄桑:“你這樣一叫我,好像又回到了過去,鮮衣怒馬少年,無憂無慮,一腔熱血,多好的日子啊。”
我一時有些傷慨,但想到他的悲慘境遇皆拜我父親所賜,又有說不盡的憐憫愧疚,“季叔叔,你爲何躲在這裡?這些年你又是怎麼過來的?”
季康子譏嘲地說道:“我本是一個見不得光的人,不在這裡又能在哪裡呢?至於怎麼過來的,你看看我的樣子不就知道了,總歸不是享着福過來的。”
“那……”我垂眸看了看地上的禁軍屍體,“你爲什麼要殺他們?”
“這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也是一個不容人打擾侵犯的地方,若是讓他們活着出去,泄露了這裡,那我怎麼對得起尹相?”提及尹相時他目光微暖,連帶着臉上猙獰兇狠的疤痕都不那麼難看,好像憶起了從前明亮無憂的時光,陷入溫暖的記憶裡。
我有些害怕,不由得後退了幾步:“那……我……”
季康子凝視着我,目光重新變得冰冷,可話卻不那麼讓人膽顫:“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別的不論,就衝你曾經在意清深陷茲蘭山時奮力營救過他,還曾經爲了他一力促成和靡初郡主的婚事。”
我的腦子飛快轉動,他都知道,什麼都知道,看來這些年不是光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裡。
“那意清呢?他是和你在一起嗎?”
季康子將視線凝在尹相的牌位上,唸叨:“意清自然是和我在一起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少主,他是尹氏唯一的血脈,一定得活下去。”
這密室因不見天日,待得久了陰森森的,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冒上來,直往人的肌膚裡滲。雖然他說了不殺我,可我還是害怕,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地說:“我想見見意清,可以嗎?”
沒想到的,他竟十分痛快,點頭答應,陰沉沉地說:“跟着我來。”
他帶着我穿過一條兩岔路,漸漸有微弱的光矢耀進來,從夾道里走出去,天光清濯,乍晃到人臉上只覺得刺眼,我擡起手擋住,迷濛間見仍是一片竹林,其中有一個頎長清瘦的身影,正迎着枝椏翠葉舞劍。
“哥哥!”我好像在一片森冷驚駭間找到了憑靠,顫抖着聲音衝他喊。
意清放下劍回身看過來,溫潤如玉的面上些許驚訝,只一瞬,繼而轉頭看向季康子,表情深邃複雜。
我忙跑過去到意清身邊,“哥哥,我好久沒見你了。”
意清抓着我的手默不作聲地把我拖到他身後,輕聲問:“你怎麼會到這裡?”我想了想,照實說:“父親留下的手札裡記過這個地方,懷淑雙目失明時又是躲在這裡,所以我想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