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低頭撫上自己的臉頰,低聲說:“沒什麼……”擡眼看着他擔憂的神色,故作無畏地笑了笑:“我是宮女啊,挨兩下打算什麼。”
夜風涼如水,從他的身側翩飛而過,撩起衣袂飄然出塵。
“你是哪個宮的宮女?”高離脫口而問,似是又覺得不妥,稍帶羞赧地補充:“我有從新羅帶來的治傷藥膏,明日可以給你送去……”
我望着他,請挑了挑脣角:“這點傷,要什麼藥膏,睡一覺就好了。”
墉臺下浮雲萬里匍匐在我們腳邊,滾奄着翻黑的煙霧。他沉默了片刻,沒有再堅持。
西方隱有燭光闇昧,果然又見昨夜的老公公挑着擔子走過,只是今夜不見老婆婆隨行。我不禁猜度:“老婆婆爲何沒有來?是病了嗎?”
高離循着我的視線望過去,甚是認真地凝眉思索了一番,道:“也許只是今日不想出來了吧,留在家中歇息。”
“不會的。”我斷然反對:“老公公和老婆婆那麼恩愛,定是夫唱婦隨的,所謂恩愛夫妻一定是想到一處,走到一處的。”
高離頗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覺得自己已經很迂腐了,這會才發現世上還有比我更認死理,更倔強的人。”
我緊盯着老公公,漫長黑暗的街道他孤身一人踽踽獨行,唯有一盞孤燈相伴,在他身側亮着。
聽着高離的話,不禁想,現在竟還有人用倔強來形容我。從前的我那麼隨意,恣性,覺得許多事無成法無定理,這個樣子行,換個樣子也未必不可。如今,竟也會這麼執拗倔強地揪着一件小事不放,一定要解釋成自己希望的樣子。
是不是,從前的我擁有了太多,所以才覺得什麼都是無所謂的。而如今,把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幾乎都失去了,才那麼徒勞的想要抓住所有從自己眼前劃過的美好。
見我沉默不語,高離歪頭看我,清風如面,溫煦笑問:“我說你倔強、認死理,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我垂眸淺笑:“你是見我長了一張那麼容易生氣的臉麼?”
高離愣了片刻,癡癡地搖頭,“不,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最溫和的女子。”
我不禁笑了,“比你們的善惠公主還好看嗎?”
高離又開始發愣,似乎當真是腦子裡將我和善惠放在一處做了比較,而後斟酌着說:“那是不一樣的,你與公主是不同的女子。”
是呀,我們不同。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依舊美豔明媚,一如許多年前初見她那般。可是我,卻已不是當年的小玉兒了……廣袤夜色中星河遙遠深燦,無邊無垠,那些邈遠的星星永遠都是這般溫默地亮着,任世間滄海桑田都是不會變得。
一陣寒風迎面撲來,我不禁哆嗦了一下,高離見狀,忙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爲我披上。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歪頭看了看驪山腳下,老公公已不見了蹤影,靜聲說:“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停滯在半空中,還維持着爲我披斗篷的動作,面上漾過一陣失落,轉而問:“你明晚還來嗎?或許……明天晚上老婆婆就會和老公公一起出來了。”
避開他殷切的視線,“不,我不會再來了。”轉身便要回去,沒走幾步高離從身後叫住了我,“小玉兒,我可能過幾日就要回新羅了……”
我點了點頭,“祝你一路順風。”
---自那晚跟蕭衍鬧翻了之後,我便安靜地待在東偏殿裡,唯一的外出便是每晚去墉臺看夜景。我雖然跟高離說過不再去,但那都是騙他的,我依舊每晚都去,而每次去時總是見他已早早守在那裡。他沒有責問我爲何騙他,只是安靜地陪在我身側,偶爾會和我說上一兩句話。
原來高離當真是新羅的世家貴族之後,但他的世家早在前朝便已沒落了。高離自小便是在內裡拮据卻不得不強撐場面的家族環境里長大,其母含辛茹苦供他念書,一心指望他入仕能重振當年家族風光。但高離卻並沒有此稟賦,一直在書院裡庸碌度日,到了二十歲那年纔在好友舉薦下進了攝政大公府當了個無品級的幕僚。
此次攝政公主出使大周,也僅僅是因爲他精通漢話纔將他一起帶上的。
直到聽他說自己身世的那日,我才發覺其實已和他很熟稔了。他是個很稱職的朋友,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總能保持恰到好處的安靜,在我想要說話時又總能毫無痕跡地挑出話題,而在我說出許多又傻又稀奇古怪的問題時,他也總能耐着心思索,然後說出自己的見解。其認真仔細的程度,彷彿那不是我信口拈來的一個膚淺至極的消遣,而是太學裡夫子三令五申要用心思考的先哲要義。
或許,我們兩個都不聰明,甚至一樣傻,所以才格外投契吧。
這樣過了幾日,前朝傳來消息,新羅使團是要走了,離京前蕭衍在興慶宮設宴爲他們踐行。
蕭衍一直晾着我,不說讓我去,也不說我可以不去。但我思忖着,此等國宴我若是不出席,那麼外間關於帝后不睦的傳言只會愈傳愈烈。因此便早早地梳妝,讓靈徽和素問爲我準備好了鳳翎禕衣,等入夜時分及早去正殿。
御臺之上,我的坐席在蕭衍右側,即便是咫尺之間,我與他也沒有任何的視線交匯。
宴上,善惠連敬蕭衍三杯,謝他答應派兵解新羅國內岑氏之亂。我這才知道,蕭衍令閩南忠勇公盧方奎分兵五萬入新羅平叛。
聽朝臣偶爾露出來的言辭,姜彌爲自己的長子姜子怡請封監軍,隨軍出征。
不禁想,這個姜彌在兵權一項上還真是滴水不漏。
酒過三巡,善惠說看膩了歌舞,提議讓此次與她隨行的新羅文臣彈奏古琴曲。我正要將酒鼎放到桌上,不經意擡眸,正見高離白衣勝雪,抱着古琴翩然而入。
一時失神,酒鼎傾倒,雖然我及時扶住了,但大半的酒還是潑到了我的裙上。蕭衍聽到動靜,轉頭看了我一眼,沒言語,又淡漠地把頭轉了回去。
高離將琴放到一邊,朝着御座跪拜行禮,而後擡頭,原本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在視線觸到我的一剎那立時僵硬。
他清雋溫和的面容震驚錯愕地直視御臺,看得久了,如同蒙塵染詬,露出些灰敗來。直到善惠悄聲提醒他,直視君上是不敬,他才恍如魂靈回竅,懵懵懂懂地彎身而坐開始彈奏。
裙袂上沾染的酒漬已半乾,在鮮亮細膩的綢緞上留下了暈黃的痕跡。就像高離彈出來的琴音,雖然流暢嫺熟,但總是不時冒出來個錯漏。
一曲音了,善惠的臉上已有些尷尬,滿殿羣臣都相互對視,竊竊私語,露出些譏笑來。但蕭衍沉定自若,舉杯道:“攝政大公三日後便要離京回新羅,朕祝你一帆風順。”
他的話既出,朝臣皆將嬉笑之態收攏起來,沒有敢造次的了。
善惠亦舉杯道:“陛下隆恩,新羅必定永世感念,他朝陛下若有差遣,善惠萬死不辭。”
殿上諸人皆滿飲此杯。
將酒鼎放下,見侍立在善惠身側的高離總是將視線瞟過來,我生怕他再看下去會引人注目,便起身去內室更衣。
褪下被酒潑髒了的外裳,靈徽替我理順環佩綬帶,悄聲道:“那位彈琴的高大人總是盯着娘娘看,奴婢見陛下面色不豫,好像已有些懷疑了……”
不豫,他總是不豫的,好像那個被欺騙算計了的人是他似的。
更衣後我便沒有回大殿而是直接回了寢殿。靈徽勸說我今夜不要再去墉臺了,就當是爲了避嫌。
我便聽了她的話,沒有再去。夜間躺在牀榻上,卻是睡不着的。沒有人知道,我之所以夜夜流連墉臺,除了迷戀那裡與塵世相接的美景之外,還因爲在這寧靜雍華的寢殿裡,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明明很累了,可心好像浮在雲端,虛晃劇烈的跳動,牽動着脆弱的心神,總也無法安定下來入睡。
便這樣睜着眼睛盯着彩釉描繪的穹頂看了一夜,第二日依舊神情懨懨的。
秦修依着舊時辰來把脈,他道:“娘娘,您的病症加重了許多,近來是不是經常胸悶,心口絞痛?”
我點頭。
他頗有些憂慮地說:“您得避忌憂思深慮,如若不然,吃再多藥都是沒用的。”
我盯着他那烏檀木的藥箱看了一會,輕聲道:“秦院令能給本宮開些助眠的藥嗎?”
秦修沉吟了片刻,還是說:“臣可以給娘娘開一些溫和滋補的藥,亦是有安神效果的。”
我急了,站起身來,大聲道:“安神沒有用,那些安神香天天點,溫補的湯藥我天天吃,什麼用都沒有……我現在就是想睡覺,你不是太醫院之首嗎?這點事情都做不好?”
秦修忙跪倒在地,惶恐道:“娘娘,助眠的藥一旦用了就會依賴上,將來若是不用,更加睡不着,爲了長久計,不能用啊。”
我撫着胸口,強迫自己鎮定,溫和了聲音道:“本宮方纔失態了,太醫說得對,你先下去吧。”
待秦修走後,我讓素問去叫沈槐來見我。她站在原地未動,支支吾吾道:“陛下嚴旨,娘娘鳳體抱恙,不許外臣來叨擾……”
我閉了閉眼,拖曳冗長的裙子擺尾在殿內轉了半圈,有些空虛聊賴地問:“靈徽呢?怎麼大半日都不見她?”
素問垂眸道:“陛下召見,不光是靈徽,東偏殿的許多宮女都被叫去了正殿,說是陛下有話問她們……”
我坐回了牀榻上,慢捻着垂落下來的紅絲絛,頗爲苦悶地想,我還這麼年輕,爲什麼日子會變得這麼難捱,好像一片無垠無盡的苦海,總也望不到盡頭。
悶在寢殿裡過了兩日,聽說新羅使團要走,蕭衍會親自送他們都驪山角下。
恰在今晨後殿走水,靈徽和素問帶了大半的宮女內侍去滅火修整,我身邊只剩了幾個小宮女侍奉。穿着寢衣在殿內走了大半日,覺得甚是無趣,此時外面來報,說是善惠公主派人給我送了一樣東西。
我心想奇怪,我與善惠並無私交,且她今日都走了,還給我送什麼東西?
讓宮女將幔帳放下,我端坐在裡面,正準備正兒八經地召見。可萬萬沒想到,來的人竟是高離。他還穿着那日在殿前奏曲的白衣,在幔帳前斂袖行禮,恭順道:“公主聽聞娘娘夜裡不能安睡,特讓臣送上新羅秘製焚香。”
宮女從他手中接過香盒,乖巧伶俐掀開幔帳在牀榻邊的爐中焚上,那香霧輕輕杳杳地飄過來,味道濃釅,略有些刺鼻,可是吸入肺腑之中卻有着說不盡的安撫之感,很是受用。
我聞了一會兒,竟覺得心情好似舒暢了許多,隔着幔帳問他:“你……不是今日走嗎?”
高離擡眼望我,朦朦朧朧間,似是輕飄地笑了笑,卻有悲悒浮動:“我或許回不去新羅了……”
“怎麼……”我撫住額頭,暈眩瞬間襲來,眼前一切旋轉漂浮了起來,那些錯金流光的線條竟也漸漸模糊……幔帳外那兩個宮女交換了神色,快步退出去,幔帳被掀開,高離走近來。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穿着寢衣,強撐着殘存的意識道:“你出去……這不合規矩。”
他驀然笑了,竟與從前那個在墉臺上溫言軟語與我聊天的溫潤公子判若兩人。
“規矩?你明明是皇后,卻要騙我是宮女,這便是合規矩了嗎?”
他坐到牀榻上將我摟在懷裡,輕而易舉地摁住了我所有的掙扎,他的白衣與我的寢衣絞纏到了一起,焚香輕霧瑩然在我們中間,繚繞出一片曖昧。
“小玉兒,對不起。”他將頭伏在我的脖頸間,在我耳畔細語:“我是真得有些喜歡你的,我還想過去求公主讓我帶你一起回新羅。”他邊說着,邊擡手撕開了我的寢衣,目光清醒靜澈,彷彿是在做一件極平常的事。
我用胳膊擋在胸前,冷然道:“高離,你不想要命了嗎?”
他恍然笑了,“小玉兒,這個世上多得是命賤的人,用一條命能換來我想要的東西,也是合算得很。”
“你現在使不上力氣,也喊不出來,是不是?”他好像又是那個在墉臺上陪我聊天的癡愣公子了,寡淡地說:“我們這樣待一會吧,放心,用不了多久。”
說完,他傾身抱住我,不再動作,只是這麼安靜地躺在榻上。
日光順着窗墉垂灑進來,未及,寢殿門被推開,我徒勞地要推開高離,他勾脣淺笑,自己翻身下了榻,沒看我一眼,宛若慌張地跪在幔帳前,哀聲乞求:“陛下饒命。”
我只覺頭沉如巨石,掙扎着從牀榻上坐起身,見蕭衍掀開了幔帳,看都沒看高離,只是冷若冰刃地盯着我,他的身上還穿着繁重的帛練裙繻,玄黑綢擺拖曳在地,金線刺繡的九麟龍伏在祥雲上,清冷而矜貴。我彷彿從虛無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胳膊,綿弱無力,卻又急切地說:“衍,不是,我沒有,你要相信我。”
他盯着我,翻手拂掉了我附在他胳膊上的手,不許我碰他,我被他的動作帶的身體前傾,胸前鬆散合上的寢衣張開,碎裂處露出大片的肌膚在外。我在他陰戾冷鷙的視線裡慌忙去摸外裳,不管穿戴章法,只是潦草鬆散地將自己包裹起來。
殿內靜謐無聲,猶如地獄般死寂。
扶着牀沿勉強站起來,落地的一瞬,傳來蕭衍的聲音:“皇后既然說沒有,那就沒有,只是這個人,朕以後都不想再看見他了……”他低頭解下自己的佩劍,扔給了我,淡若輕塵地說:“只要皇后親手殺了他,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說沒有,那便是沒有。我殺了他,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會相信我。恍然發覺,原來不被自己的愛人相信是這樣的痛,我不信他時,他也一定很痛吧。
手裡拿着佩劍,癡癡愣愣地凝望着蕭衍,他任由我看着,無甚表情地冷然道:“怎麼還不動手,捨不得嗎?”
“不,我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只是……”我咬牙看向高離:“他一定是受人指使,這是個陰謀,將他抓起來,嚴刑拷問……”
“是有人逼着你跟他夜夜在墉臺幽會嗎?”他脣角牽起冷硬的鋒括,如同覆上了一層薄冰。
我恍惚地搖頭,不知該怎麼解釋,想要靠近蕭衍,他卻不動聲色地走開,不許我沾上他的片衣寸縷。
“衍……”
蕭衍站在窗墉前,擋住了大片的陽光,面前落下陰翳,他清淡冷漠地打斷我的話:“皇后並不是善言辭的人,所以不必多說了,有時候做比說更能令人信服。”
我緊握着劍柄,浮雕的花飾深嵌入掌心,卻使不上力氣,連劍都拔不出來。
胸口悶生生的疼,連送上來的氣息都變得稀薄,我靠在篋櫃上,捂住胸口,艱難地喘着粗氣。
蕭衍冷冽地看着我,“如果下不了手,朕可以饒他一命,放他回新羅。”他眸光流轉,竟溫柔地衝我笑了:“只是皇后需得知道,若是這個人能活着走出興慶宮,那麼從今往後,此生此世,你我再也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