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太后能在蕭衍幼年時對他多盡一份心,扮演好作爲母親的這個角色,也不至於時至今日母子之間的心結攢聚在一起,怎麼也解不開。
所以,他遇事先講利,後念情的做法是有淵源由來的,涼薄冷漠也怨不得他。
這樣想着,我傾身想抱一抱他,奈何肚子裡揣着個球,只傾到一半就被擋住了。蕭衍連忙撫着我的肩胛將我拉開,皺眉道:“你這是要幹什麼?都七個月了,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可得小心點。”
滿懷歉意地摸了摸肚子,細膩柔涼的寢衣下鼓出了一道弧,圓潤而硬實。我咬了咬下脣,略帶委屈地凝望着蕭衍,“只是想抱一抱你,可好像現在也抱不成了。”
蕭衍微有愣怔,清冷麪容上掠起了一絲柔和的神色,眼神溫煦地看着我,沉默了一瞬,驀然站起身彎下腰,避免擠壓到我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摟住了我的脖頸。
被他以這樣怪異的姿勢摟在懷裡,雖然很不舒服,但心裡卻溫暖充實得很。他懷中的盈熱順着臂彎一點點傳入我的身上,帶着清淡而迷離的花香。
自從我懷孕之後,他就再也不用御製的香料了,哪怕太醫說過無礙,他也堅持只以鮮花薰衣。我隱隱覺得他總是在提防、害怕些什麼,可他不說,只是事無鉅細地做周密安排,打造出了一張看不見的金絲密網,將整個昭陽殿都罩在了裡面,刀劍不入。
想到這一層,我又有些憂慮,在他的懷抱裡悶聲問:“你有沒有問過太醫,能不能看出來是男孩還是女孩?”
柔軟煙羅寢衣長袖順着我的耳側垂了下來,他堅實有力的臂膀緊了緊,清平無波地反問我:“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憂悒着說道:“萬一……是個公主,你……不會怪我吧?”
蕭衍在我頭頂輕輕嗤笑了一聲,“你可真是……”他將聲音放平緩了,極其認真篤定地說:“雖然我很想要個皇子,但你若真生了個公主,我也會視作珍寶的,難不成會因爲是女兒就給你塞回去嗎?”
我不自覺地笑了,頭微微後仰了看他,見那張瑰美俊逸的面上浮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況且,太醫早就對我說了,這十有八九是個男孩。”
我腦子空了一瞬,待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張口咬上了他的胳膊,邊咬邊含混不清地說:“蕭衍!你看我這幾天愁的睡也睡不好很高興是吧,你明明知道了還不跟我說,安得什麼心!”
蕭衍任由我咬着,清清涼涼地譏諷我:“你這天天長吁短嘆,半夜三更一臉幽怨地偷偷看我,那副可憐樣子好像你生不出兒子我就要將你掃地出門一樣。我要是巴巴地去跟你說,我早就知道是個男孩了,你快別愁了,你還指不定又要胡思亂想什麼了。”
我忿忿地將他推開,賭氣似得躺回牀榻上。手指勾着香薷袼紗帳,閉上眼,好半天又睡不着,睜開眼見他守在牀榻邊給我掖被角,若無其事的樣子讓人看了就生氣。我翻過身衝着他咬牙切齒地說:“反正你就是不關心我了,待我不如從前好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假裝看不見,等我把這孩子生出來你就更會把我晾在一邊了。”
蕭衍的目光清凌凌地垂下來,淡籠了幾分夜色的幽涼,但他還是將聲音放柔了,“孝鈺,平心而論是誰先不相信誰的?你也說咱們兩孩子都快生了,在你眼裡我又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這話深落有別意,彷彿在拐着其他邊角,噎得我竟無話可說,心裡又開始發虛。
他究竟是在說孩子的事兒,還是拐彎抹角地戳弄遺詔的事兒呢。
我正過身平躺着,不去看他。憂鬱地摸了摸肚子,像打翻了染料缸一樣陳雜紛亂。身側沉默了許久,驀地傳來一陣嘆息,蕭衍似是有些不忍心地捏了捏我的手,喟嘆道:“孝鈺,你大概是懷孕了愛胡思亂想。這也怪我,前……我近來也總是易怒,脾氣差得很,可不管怎麼着也不該對着你發。你放心,以後不會了。”
閉了眼,假寐入眠,沒有接他的話。可我心裡生出了許多憂思,他剛纔說前……硬生生地把話頭掐住塞了回去,又說自己易怒,難道是前朝出了事?我仔細回想了一番,近來總是母親來探望我,再不見父親和哥哥。而母親在我面前也絕口不提前朝的事,只一昧說家裡如何如何。說到我的孩子,向來沉穩持重的母親竟那般失儀態,一口咬定只能生男孩。
昭陽殿外重重防衛,駐出了一方與世隔絕的水土,對於外間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誰也不敢來對我說。可是這些跡象已經很明顯了……我想了想,默不作聲地往牀榻裡側挪了挪,身側沉靜了片刻,便感覺榻上微微凹陷,蕭衍掀開被衾躺了進來。他小心地繞開我的肚子,將胳膊搭在我胸前將我摟在懷裡。
軒窗開了一道縫,夜間沁涼的風混着迷迭香幽轉而入,拂起帳紗蕩起層層澹紋。我偷眼去看蕭衍,見他也在看我,烏墨的瞳眸中清明如許,半點沉眠的迷濛也沒有。兩道視線相撞,他撫上我的額頭,低聲說:“快睡,別胡思亂想。”
我溫順地閉了眼,強迫自己入睡,果然沒多時就睡着了。
---第二日我讓嬿好去找莫九鳶打聽些前朝的事。自蕭衍登基後,莫九鳶便在左監門衛裡掛了個錄事的職,六品小官,平日裡連朝都不用上,更是自己出去另闢了府邸居住。
雖然蕭衍表面上待莫九鳶不是很親厚,但我總有種直覺,那僅僅只是表面,實際上蕭衍很維護他,也很關照他。單說莫九鳶住的那座府邸,是過去刑部從犯官手裡收繳上來的,在燕回坊,偏僻且不引人注意。但是即便是這樣一座府邸沒有蕭衍的授意也無人敢當做人情送出去。蕭衍有心給他一座宅邸,卻選了偏僻的坊市,除了是想掩飾自己的本心,我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用意了。
我猜測着,大約也是看在齊晏的面子上了。
嬿好蔫耷耷地從外面回來,婉秀的眉宇深擰,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氣呼呼地說:“莫大人說他不敢來,陛下早放出話去了,誰敢拿外事叨擾皇后,擾了娘娘安生,就提頭來見。他說等娘娘誕下麟兒,他再來賠罪。”
我正舀着藥膳,聽莫九鳶這說話的語氣,我越發篤定前朝是出事了。卻見嬿好披了綢布氅衣,站在桌前猶豫着說:“可奴婢這一趟出去,好生吃驚。宮裡禁軍防制似乎與從前大不相同,一打聽才知道姜相修改了北衙六軍的規制,連帶着禁軍也重新建了官職名錄,都換了新人。”
白瓷湯勺輕輕磕到了碗壁上,發出叮咚一聲脆響。北衙六軍、禁軍,那都是天子近側的護衛,拱衛京師安危。姜彌做此動作豈不是要將蕭衍完全架空,連天子的身家安危都掌握在權臣的手裡,今後的一舉一動豈不是都要受他節制。
我將碗放到桌上,問嬿好:“你還見到什麼了,一併說來。”
“奴婢本想從順貞門出宮,可聽那裡的禁軍嘀嘀咕咕,奴婢再三逼問,才問出來。原是前幾日鳳閣議事,姜相突然向文淵閣的幾位大學士發難,說他們在先帝前蠱惑聖心,去年先帝想將尹皇后葬入帝陵便是受了他們的讒言,陛下已然登基就斷不能輕縱他們,務必革職查辦。”
我擡頭看嬿好,見她憂心忡忡:“姑娘,咱們每年都在尹皇后祭日那天偷偷往陵寢裡送東西,你說……姜相會不會指向咱們?”
茶甕上的炭火燒得正旺,熱騰騰的水汽咕咚着往上飄,嬿好往拆開氅衣上的絲絛帶,將外裳脫了扔到凳子上,去取茶甕。我撥弄着翡翠手鐲,心想連嬿好都覺得姜彌現在都可以來顛動我這個中宮皇后了,可想而知他的權勢之熾盛,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如此態勢,也不知父親是如何招架的。
茶甌裡斟了水,我看了看站立不安的嬿好,安慰她:“不會,陛下會護着咱們的……”但一想,蕭衍這會兒也幾乎成了個傀儡皇帝,人家手裡的牽線木偶,果然嬿好並不信服我的話。
“尹皇后的事情過去一年了,姜彌這個時候發難,多半隻是找了個由頭。文淵閣學士是先帝遺臣,歷來不向姜彌屈膝,他要排除異己,自然先向他們下手。”靈光一閃,憶起數月前姜彌在太極殿說過的一句話,先帝生前召見了文淵閣學士和中書內舍人,然後便有了那道遺詔。
難道姜彌的醉翁之意,是在遺詔嗎?
嬿好憂悒地抓住我的手,問:“咱們侯爺……不會有事吧?”
姜彌的心病有二,一是尹氏與懷淑,二是遺詔,偏偏這兩樣都跟父親沾了干係。過去我以爲他忌憚父親知道尹氏覆滅的秘密,不會痛下殺手。可如今,他權傾朝野,總攬天下兵權,就算父親要將他乾的那些齷齪事都揭出來,他又有什麼怕的。這天底下還有能處置他的人嗎?
我一時心慌,也不知該怎麼辦了。沉吟了許久,纔對嬿好道:“你代我回趟家吧,去送些茶點,就說我惦念父親和兄長,希望他們能來看看我。”
嬿好猶豫:“可……奴婢去找莫大人也得偷偷摸摸,若是回了吳越侯府,被陛下知道了,這……”
“陛下那裡有我。”看了看窗外天光,又囑咐道:“你快去快回,趕在宵禁前回昭陽殿,儘量少驚動些人。”
嬿好應也是掛念吳越侯府,咬着下脣狠點了點頭,壯士赴死般激昂地披上氅衣快步流星地出了門。
---太醫每天巳時來請脈,一如既往地囑咐了些注意的事項,煎了安胎藥讓我喝。孟姑還納悶:“嬿好這丫頭去哪兒,平日裡太醫來時她總嘰嘰喳喳地圍着人家問這問那,這會倒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我邊喝藥邊看她,眼珠轉了轉,說:“本宮讓嬿好去收拾些舊物,都是侯府裡帶出來,她知道怎麼規整。”
孟姑將喝剩下的藥渣存在素錦帕子裡,小心地包起來。殷殷地勸我道:“娘娘還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身邊伺候的人都繃着一根弦,娘娘自己也得當些心……”
孟姑雖然才三十多歲,但人周到又細緻,說話也老氣橫秋,我不由得從善如流,點了點頭,她見我聽話,安慰地笑說:“娘娘,您不知道,外面都稱您肚子裡的這位是大周的小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