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我剜了蕭衍一眼,又有些緊張地去看懷淑,見他面部輪廓緊繃,雖然沒有太明顯的表情變化,但容色上繚繞着月華白露般的冷峻,像是真生氣了。

有些緊張地挪動了下身體,咬了咬下脣,沉默在這氣氛冷颼颼的對峙中。

我要是開口勸慰,那準是往乾柴上澆油。

過了好一會兒,懷淑輕舒地笑了笑,那些籠於眉間的陰霾頃刻消散,淡抹地說:“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他斂眉沉思片刻,道:“這案子如今物證人證已齊全了,是時候攤開來審一審,衍兒,你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蕭衍言簡意賅道:“沈意清。”

懷淑一愣,溫聲道:“你不必擔心他,就算有舅舅的舊部忠心追隨,可是季康子在你的手裡,他不會也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當年姑父出賣尹太尉一事,意清並不知情,他自小讀聖賢書長大,知道忠孝節義,也顧忌養父母的清譽,不會做過激之事。你若是因爲靡初的事擔心他會報復,那純屬無稽,他深明大義,知道誰纔是罪魁禍首,誰只是無心之失。”

我有些低落:“季叔叔沒有告訴哥哥真相,我也不想告訴他,可是他早晚得知道,早晚。”

懷淑輕聲說:“那就等到能讓案情大白於天下的時候再讓他知道,起碼不會那麼難受。”

手中的茶已溫涼,隔着薄釉瓷盞,透出輕薄霜沁的觸感。蕭衍默然在榻席上抓住我的手,緩聲道:“淮西鳳誠將軍數月率軍擒寇,活捉了匪首李應暉,我近日要去南郡巡視,等我回來……”

“衍兒。”懷淑倏然打斷他:“你不覺得這並不是一個離開長安的好時機?你與姜彌的爭鬥方纔佔了一點上風,他便如此報復,這右相之位顧長青還能拿住嗎?若是你在此時離京,姜彌捲土重來,多年辛苦不是毀之一旦嗎?”

我也覺得不妥:“就算擒住了李應暉,可南郡禍亂多年,尚有流寇散落在各地,你以天子之尊前去,怕是會有危險吧。”

蕭衍掃了我們一眼,溫潤一笑:“顧長青已向我提出辭官之請,不光右相,連御史臺大夫一職都得交出去。”

御史臺是褒貶天子功過的官屬,若是落到了姜彌手中,豈不是讓他掌了諫言之權,可以名正言順地在朝上指摘、評判蕭衍的政令。

我有些擔心,卻見他神色如常,彷彿所言只是小事。

懷淑蹙眉:“爲了靡初,顧長青竟能做到這一步。”

蕭衍揉了揉額心,“當初只是考慮他是寒族出身,乍居尊位恐令朝臣不服,纔想通過這門婚事來提一提他的門楣。是我思慮欠妥,小看了女人的影響力,若是一個男人真的愛上一個女人,是會爲了她改變立場、放棄原則,做自己從前想都不會想的事。”

我垂下眼眸,不知該說什麼。

懷淑出言寬慰:“這件事不能全怪你”,他揉了揉額角:“自然,我知道你也不需我來安慰,心硬如你,能愧疚幾天已是難得。”

我在旁默然看着,突然發覺他們兄弟兩其實有很多地方是很相像的。

在我們將要走時,懷淑叫住蕭衍,懇求道:“若是有公開審理、真相大白的一天,可不可以交給宋靈均去審,她年少時喪父,多年心願便是爲父報仇,將當年她父親因一念之差釀成的冤案平反昭雪。”

蕭衍沉靜道:“好,她這個大理寺少卿既已當了這許多年,再當些時日也無妨。”

我們從廂房裡出來,見大堂前只餘顧長青伶仃守在那裡,蕭衍召來內侍問:“公主呢?”內侍支支吾吾:“公主身體不適,已先行一步回宮了。”

寒冬臘月的風刺骨且硬勁,將厚重的雪氅都吹得陣陣嗡動。蕭衍攜了我的手,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顧府一敘後,蕭衍便撤了對宋靈均的監視,並暗中命她探查當年與巫蠱一案有關的舊人。

朝中籌辦着蕭衍去南郡巡視的事宜,姜彌也飛快地推薦了合適人選去任御史臺大夫和右相。我有時納悶,問蕭衍:“年節當下,你硬要去南郡巡視,難道朝中就沒有大臣站出來反對嗎?”

蕭衍兀自低着頭在奏疏上疾書,平靜道:“舉朝寂靜,無一人反對,說明舅舅也想讓我去。”

是呀,蕭衍的心腹近臣自然不會公開反對他的詔令,而剩下的就是姜彌的人,既然無人出聲,說明姜彌不反對。

“他若是想讓你去,那麼你便不能去,南郡去長安百里之遙,萬一……”我默然住口,將不祥之言嚥了回去。

蕭衍將硃筆批妥,靜坐了一會兒,道:“孝鈺,我心中有數,不必擔心。”

這時內侍來報,說是宋靈均和姜紫蘇在外求見。我疑心自己聽錯了,這兩個人怎麼會在一起?蕭衍看了我一眼,道:“舅舅爲紫蘇定下了一門婚事,是洛州雲麾將軍傅淵,年貌相當,她大約就是這幾日離京,我讓她回去,沒有再見的必要。”

我從繡榻上起身,“她既然是跟宋靈均一起來的,沒準兒是有什麼要緊事要說,衍不妨見一見。”他挑眉看我,我勾脣道:“反正我就在屏風後看着,料你們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他轉而輕笑出聲,將毫筆放在硯上,故作肅正道:“那你可得看仔細了,可別過後又來質疑我的清白。”

宋靈均與姜紫蘇一起來太極殿着實令人覺得奇怪,但看姜紫蘇的神情,清新淡妝也掩蓋不住蒼白晦暗,更是怨懟地不住斜眼看宋靈均,但見後者大大方方地躬身揖禮,道:“陛下,您命臣探查當年舊事,臣查到一些事,雖無關大局,但不吐不快,故而拉着姜小姐一起來稟。”

蕭衍的視線在她們之間巡弋,微有疑色露出:“愛卿請講。”

宋靈均將手探到袖間摸索了一陣兒,摸出一件赤金縷花手鐲,雕花處嵌了幾滴紅如血的寶石,即便隔着屏風也能看出那光彩奪目的色澤。我覺得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

“臣曾聽大內官無意中提起,當年尹氏禍亂時,紫蘇小姐不顧性命,冒死向陛下傳遞信息,提醒您逃命。”她轉眸看向蔫蔫在一旁的姜紫蘇,不屑道:“也是因着這份救命之恩,所以多年來您對姜小姐另眼相看,即便她犯下毒害太子那樣的大罪,有意無意也對她手下留了情。”

我的腦子瞬間混亂了起來。姜紫蘇向蕭衍傳遞了信息,提醒他逃命?再看向那枚手鐲,我突然想起來了,那本就是我的東西,是我當年塞到在東宮外遇見的宮女手裡,讓她去議事殿向蕭衍報信。

紫蘇俏面微冷,看着宋靈均自說自話,一言不發。

蕭衍的聲音無波無瀾,“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愛卿舊事重提,卻是爲何?”

宋靈均冷聲道:“陛下當年獨困在宮中,孤立無援之際,有人能將您的安危掛在心頭,冒死相救,這樣的感情確實值得珍視。可……若您這麼多年都認錯了恩人呢?”她話音利落,一如褚衣流暢,毫不拖泥帶水。

我下意識去看蕭衍,他臉色驟變,“什麼意思?”

宋靈均將手鐲交到內侍手裡,由他呈給蕭衍。

“陛下可覺得這手鐲眼熟?”

蕭衍拿起左右翻看了一會兒,“宮中這樣式樣的手鐲比比皆是,朕看着都差不多。”宋靈均道:“宮制的自然都差不多,可若是賞賜給外府諸位親王、公主家裡的,據臣所知,送到內侍監登冊時會在上面刻字以便區分,萬一將來遺失也有跡可循。”

聞言,蕭衍倒是熟門熟路地把手鐲翻過來,去看內壁,指腹比着內壁轉了一圈,陡然停在一處,調整角度仔細看了看,鳳眸微瞠,“沈?”

“此乃上等赤金嵌寶手鐲,宮中賞賜夙來分品階,非皇親國戚,恐怕得是有重大功勳的朝臣才能得此賞賜吧。舉朝望之,除了吳越沈氏,並沒有第二家姓沈的能得此殊榮。”

蕭衍默不作聲地往屏風這邊看了看,“那又如何?”

“陛下令臣查找當年舊人,甚是不巧,臣查到了一個當年在雪魄殿當差的老太監身上。他對當年之事所知不多,卻記得一件在清嘉五年發生的極其古怪的事。當年宮中千鈞一萬之際,這個老太監卻奉紫蘇小姐之名帶着侍衛去殺了一個在東宮當差的宮女,殺人之後匆匆掩埋在上林苑後的梅園裡。當年因禍亂,走失了許多宮人內侍,再加上禍起東宮,本就混亂,所以也沒有人去注意一個身份低微的宮女。至於後來,紫蘇姑娘到底沒有練就她父親的周密與陰狠,未將當年涉事之人滅口,所以才能讓臣查到這些事。陛下手中的這枚手鐲,便是臣命人將那無辜殞命的宮女從梅花園裡挖出來,在她的屍骨間發現的。”

“這手鐲在她胸骨與肋骨之間,想來生前不是戴在腕間,而是揣在懷裡的。若是早就得了賞賜,應該不會揣着這麼貴重的東西到處走,所以很有可能是她死前剛得的賞賜。而臣查閱了當年的東宮起居注,禍亂前後並沒有沈氏人入謁的痕跡……”

蕭衍靜默了一會兒,問:“那又是誰給她的?”

“臣本也疑惑,可再仔細翻看那本起居注,有細微的被人修改過的痕跡。臣向……”宋靈均驀然住口,擡頭看了蕭衍一眼,深意滿溢,似乎在尋求心照不宣的迴應。蕭衍衝她略微點了點頭,她繼續道:“臣求證過,當年的沈貴女也就是皇后在尹氏封鎖宮闈的那一日去過東宮,之所以起居注上沒有,恐怕是昭德太子高瞻遠矚,怕牽連沈氏特意讓人抹去了。”

蕭衍歪頭看向我這裡,隔着一道屏風,他的視線纏黏,宛如千萬道絲線。

“當日皇后恰在東宮,而東宮的宮女又得了皇后的手鐲,偏偏紫蘇姑娘在外敵環伺之際冒着生命危險也要殺這個宮女,陛下,您英明睿智,怕不需臣多言。”

姜紫蘇咬牙,猶如雨中花蝶般楚楚可憐,“表哥,這分明是他胡言亂語,真是我指使人殺的又如何,我就是看這個宮女不順眼,殺了又……”

“姜紫蘇!”蕭衍一反常態的冷冽,盯着她:“你自己說,說實話,這是爲了你好。”

她紫色綢衣領上綴着雪白的狐毛,悽清素淡,映襯得她的面容也越發蒼白,她眸光哀怨的與蕭衍對視了許久,恍然笑了:“你心裡是不是在盼着,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她。那又怎麼樣,她那時還是蕭懷淑的未婚妻子,卻生出二心要宮女向你報信。這算什麼?她如今成了你的妻子,對你一心一意了嗎?哼,秉性如此,愛左搖右擺,四處撒網,不管你們斗的如何慘烈,她是不吃虧的。”

我緊抓住薄絹屏風的邊框,那凸起的紋絡在我手心裡深印下,硌得生疼。

不知是不是聽錯了,蕭衍的聲音竟發顫:“這麼說,你承認了?”

姜紫蘇緘默不語,宋靈均上前一步:“陛下……”蕭衍衝她擺了擺手,像是耗盡了心力一般,疲然無力地說:“你們退下。”

這殿中很安靜,風檐下有碎雪撲簌簌落下。我從屏風後出來,蕭衍將胳膊肘靠在案桌上歪頭看我,我從未在他的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他的視線緊盯着我,吩咐身後內侍退下。

“我……我不知道你一直被姜紫蘇誤導了,你不想我提關於懷淑的事,我也不敢提。”

他耐心地等我說完,問:“我記得那時候你有近一年沒有進宮了,爲什麼會在尹氏封鎖宮闈那日去東宮?”

我垂眸,說:“我想去找懷淑哥哥,請他向先帝進言,取消我們的婚事。”

蕭衍的聲音依舊溫煦,“爲什麼?”

我站在御案旁,垂眸盯着他的眼睛:“你說呢?”

他慢慢地撩開衣袂,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淺笑:“我說?你讓我說,讓我猜,孝鈺,你知不知道,我根本沒有這個本事去平心靜氣地猜度你的心意,哪怕你的整副心神都在我這裡,可只要有絲毫的偏斜到了別處,我就會抑制不住往最壞的地方去想。”

“可我也跟你說過很多遍了,之所以會有偏斜,是因爲我欠他的,我們都欠他的……”蕭衍陡然傾身將我攬住入懷中。

懷間的溫熱悄然蔓延,繚繞在襟側,他說:“沈孝鈺,你是不是傻。攜恩圖報是世人的生存手段,我欺負你時,怨恨你時,你爲什麼不把這些事拿出來說。我們走了多少彎路,彼此傷害了多少回,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心結便是這一處。以爲若沒有當年的易儲,你根本永遠都不會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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