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淑殿建在興慶宮後,殿身略矮,在氣勢恢宏、廊柱穹頂的興慶宮映襯下,顯得隱秘而微小。因平時這裡是供前來覲見的朝臣更衣休憩之所,所以我料想晚上應是黑暗一片,殿內不會掌燈。但意外得,遠遠望去,黑匣子般的宮宇裡亮着一抹混弱細微的燭火,猶如振翅而飛的掛單螢火蟲落入了漫天黑幕中,微不足道卻又不容忽視。
我順着在花葉掩映下的狹小宮道靠近殿門,覺得夜色寧靜得有些詭異,按照宮規,就算是夜間殿外也應該有值守的內侍禁衛,爲何竟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窗櫺上刻着藍花楹的紋飾,虛掩着,甫一靠近便聽見裡面傳出哀哀抽泣的聲音。
“表哥,你爲何如此狠心,我自小便喜歡你,長大了我的心裡也只有你。我並不求做你的正妻,就算是妾侍我也願意,我自覺所求不多,難道爲妾侍我都不配嗎?”
我下意識握住腰間垂下的素錦香囊,彷彿只有掌心傳來盈實觸感才能讓陡然加快的心跳有所緩解。這是姜紫蘇的聲音,她的嗓音自小便獨特,低沉中略帶沙啞,卻並不粗嘎,而是一架年歲久遠的古琴撥絃疏奏的聲音,較之尋常女子的鶯嚦燕啼更顯得幽靜而有韻感。
既然聽出她是紫蘇,那另一個人是誰便可想而知了。難怪姜子商顧左右而言他地攔着我不讓走,原來是苦心孤詣地爲自己妹妹搬石搭鵲橋。
“紫蘇……”蕭衍的聲音罕見溫和耐心,在靜謐夜色中猶如音律舒緩的上古琴曲,娓娓而道:“你是舅舅的嫡女,母后最疼愛的侄女,你應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到東宮裡去當一朵奼紫嫣紅開盡的點綴。”
紫蘇微提了聲音,使馨和的嗓音略顯尖銳:“可這是我願意得,我不在乎,只要能離得你近些……我……”她好似情急,低聲抽泣起來,嚶嚀道:“我不願嫁給別人,爹他要讓我嫁給別人。”她言語錯亂,全然沒有了尋常那種翰墨丹青、筆硯侍書的文靜淡定,好像只是一個陷入末路急需要一根浮木來攀附的可憐女子。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向來冷靜自持、愛惜羽翼的姜紫蘇爲什麼會出此下策,全然不顧身份地私約蕭衍在深夜到這偏僻殿宇裡幽會,原來是姜彌要把她嫁給別人。向來,能讓一個女子大改稟性而粗陋百出的從來都只是因爲在愛的國域裡走入了絕境,不得不鋌而走險。
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響傳出,好像是蕭衍在安慰她,他的聲音沉穩溫脈,如深潭澗泉中緩緩流淌的水,“你應該聽舅舅的話,他是你的父親,必是凡事爲你打算得。”
紫蘇許久未語,只兀自哭泣了一陣兒,問:“爲什麼?你的東宮並非只有一個太子妃,孺人、良娣甚至沒有名分的侍妾都可以生下你的孩子,爲什麼只有我不可以?我不求名分,哪怕沒有名分,只要讓我待在你身邊,我就知足了。”
一陣風吹過來,掀起了我委地拖曳的裙裾,我心中想,就算你不要名分,也改變不了你是姜彌的女兒、是姜皇后的侄女這個事實,沒有人會真得把你當成沒有名分、地位卑微的侍妾,而姜彌也絕不會讓他的女兒做個沒名沒份的侍妾。我一愣,卻是有些自嘲,覺得自己着實有些可鄙了。
蕭衍大約也是不忍心傷害這個對自己一腔癡情的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當年是父皇不許我娶你,如今也沒有人敢違抗聖意重提舊事。女子青春短暫,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虛擲年華了,不值得。”
紫蘇果然沉默了,這溫婉如水的女子似乎要費力將自己心中的漣漪平復,無邊的夜色中再無聲響。我知他們還有話要說,但卻聽得意興闌珊,心中很不是滋味,便順着來路藉着月光回去了。
嬿好領着宮女們從側殿溪畔尋我來了,見我孤身一人出來,狐疑地往靜淑殿看了看,問:“姑娘在那邊見着什麼了?怎麼臉色端得難看?”
我搖頭,只覺心頭好像壓了連峰山麓般沉重,幾乎是迫得我喘不過氣了。我望着那一樹紅錦綢緞,顏色鮮妍曼麗得彷彿那無憂無慮的閨閣年華。彼時尹氏尚未倒臺,尹家和姜家還維持着表面的和順,我和紫蘇年齡相仿,是同齡女孩裡最爲投契的一對。
也是這麼個繁星如許,夜雲瑰美的晚上,因爲芳藹和靡初太聒噪了,攪擾得我們煩不勝煩,紫蘇偷偷拉了我的手去飛瓊臺看星星。她攬着我的肩膀小大人似得說:“孝鈺,咱們這麼投緣,可惜不是親姐妹,不能時時刻刻都在一起。”我用手指支棱着腦袋,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說:“可就算親姐妹,將來也要出嫁得,哪能時時刻刻在一起?”
“我有辦法……”她矜持而溫婉地微笑,身後是漫天星矢,卻抵不過她眼中青晏姣麗的飛俏神采,“將來你嫁給懷淑太子,而我……我嫁給衍哥哥,咱們成了妯娌,不就又能時時見面了?”
我詫異地端看紫蘇,她向來是那麼文靜而謹慎,比同齡人循規蹈矩多了,怎麼會說出這麼大膽的話。可她似乎渾不在意,神秘地衝我道:“我偷聽父親和姑姑說話,他們說等我們長大了就把我嫁給衍哥哥。”
她稚嫩的面龐上流動着平靜而滿足的光芒,將她映襯得宛若畫中仙般風姿綽約,我從未見過如此迷魅具有蠱惑人心的力量的紫蘇,彷彿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都化作了靜好而祥和的歲月,充滿期盼,帶着滿足。
不由自主地點頭應和她,心想,成親,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
可是,曾經可以平順自然的人生軌跡從什麼時候起悄然變轉了方向,把我們從各自安之若素的那一方水土裡無情地驅趕了出去,讓我們體會盡了人生的酸楚與無可奈何。
我窩在側殿的臥榻上,坐着將頭埋在兩膝上,不想說話,也不想睡覺,就只想這麼安靜地待着。
紫蘇,紫蘇……不行,不可以,因爲我怕,前車之鑑太過慘烈,我怕自己鬥不過姜家的女人,步了尹舅母的後塵。
不知這樣趴在自己腿上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身側的臥榻塌陷,我從胳膊的縫隙中看見皁色冕服裙袍厚重地堆瀉在腳邊,其間金縷暗紋絞纏出尊榮繁複的圖騰,彷彿山巒重重壓下來。可我不想擡頭,不願面對他。蕭衍沉默坐了片刻,片羽不驚地開口道:“心情不好麼,牆根怕是不那麼好聽。”
我兀自埋着頭,懶得問他怎麼知道,他向來神通廣泛,逐一問下去那不是要累死了。
“……你放心。”蕭衍斟酌了半天,好像只有這麼一句話可說。
他知道我忌憚姜氏,瞭解我所有的弱點。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全然沒有什麼可怕得,他們如果要像對付尹舅母那樣來陷害我、污衊我,我就跟他們拼了,縱然魚死也不能令網破,也好過備受折辱磋磨。可我背後還有孃家,吳越沈氏,不能因爲我的連累而覆宗絕祀。
我突然覺得很無趣,很傷慨,這樣的日子好像總也看不到盡頭。我不想去佔別人得,不想去搶別人得,可我又不得不這樣做,不得不帶着面具生活。
悶聲不語了半天,周身再無聲響,可我知道蕭衍沒走,那股微苦的瑞腦香繚繞不散。我擡起頭,見他正望着我,視線失去了溫度,冷鷙得如孤峰傲雪,看得我一駭。
“你父親派去青桐山的人該回來了吧。”他平靜淡漠地說出這句話,瞬間擊碎我辛苦維持的堅實壁壘。
“你怎麼……”我戛然住口,他怎麼知道……他當了多年的太子,苦心培植了多少親信耳目,怎麼就不能知道了。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繼續說:“既然我知道了,那麼姜相肯定也知道了,你讓吳越侯多加小心吧,還有你……”他神色複雜地凝視我,眼底的陰冷化作刀鋒般的尖銳,好像要將我生劈開一樣,他深深吸了口氣,大概是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僵硬嚇人,“從現在開始,注意留心出現在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他……可能不是本來的面目。”
“什……什麼意思?”我一時難以消化他的話,“你覺得他會來找我?”
如果我真得那麼重要,爲什麼自己悄無聲息地走,讓我稀裡糊塗地傷心了那麼久。現在回來找我,有什麼意思,他還想、又還能幹什麼呢?
蕭衍將外裳脫了,臉像尊雕像似得冷冰冰得,眼底更像是結出了萬丈雪壁,將所有神采都封凍了起來。他好像不預備回答我的問題了,將手肘搭在膝蓋上,陰氣森森地盯着擺放於前的麒麟鎏金香案,眼睛裡射出的煞氣好像能將那結實的物件碾成齏粉。
但我還是覺得太過匪夷所思,就算這是一場精心籌謀的計劃。那麼當年,如何躲過太醫,如何躲過驗屍官,如何躲過禁軍與守陵的金吾衛將一個廢太子偷運出長安。就算尹氏留下了潛藏的勢力,可在姜彌掌握下的宮禁內苑,這些人真得能發揮這麼大的作用?
再說,五年,整整五年,爲何偏偏是這個時候,彷彿所有人都覺得蕭懷淑會再次出現。
但我來不及細想了,因蕭衍站起了身,並且扼住我的手腕將我也帶起了身,他的聲音依舊如霜般清冷:“從今天開始,跟我回正殿睡,我們不再分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