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毒

我在蕭衍面前盈盈拜倒,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低眉順眼得,“殿下,臣妾今日剛從昭陽殿回來,母后有些吩咐,臣妾要與殿下說一說,不然母后那邊怪罪起來,臣妾也擔當不起。”

殿裡燃着蕭衍最喜歡的瑞腦香,絲絲嫋嫋的煙霧中滲了些脂粉味在裡面,這一殿的玉軟生香全憑這些溫香呵護着,猶如仙境闈夢,被從外面照進來的夕陽霞光打散了。我低頭看着蕭衍的寢衣下襬,似水流被風吹起了澹紋。心裡生出了那麼一絲絲心虛,畢竟打擾了人家的花前月下,可一想到他讓魏春秋擋駕,那抹本就疏淡的內疚瞬間隨着縹緲香霧消散殆盡。

上頭衣衫窸窣的聲音,我的眼往上瞟着偷看,見蕭衍將懷裡的秦孺人輕輕推開,“你去內殿罷,孤改日再來看你。”秦孺人依戀不捨地蠕動了嘴脣,兩片嫣紅瓣蕊顫了顫,終究沒再說什麼,只對着我斂衽爲禮,躬身大拂,才目含旖旎秋思依依然幾步一回顧地去了內殿。

真是個尤物,蕙質蘭心,難怪春枝也擋不住她。

蕭衍從椅子上站起來,揚聲喊了句:“更衣”魏春秋便顫顫巍巍地捧着整套冕服進來,剛要將冕服放到桌上給蕭衍穿戴,卻聽蕭衍慢吟吟說道:“有勞太子妃。”

魏春秋躬身放冕服的腰身陡然僵住了,他愣了愣,慢悠悠地把腰身收回來,尷尬地笑了笑,穩穩託着那套綢緞衣裳。

蕭衍,他極少叫我太子妃得。小時候,我們玩在一處,他是我的表哥,只隨了父母喊我‘孝鈺’,有時高興了會叫我‘小玉兒’。經歷了那一段紛亂的宮闈往事,他不再叫我‘小玉兒’了,見了面,總不假辭色,喚一聲‘孝鈺’或跟別人叫一聲‘沈翁主’。成婚當晚,我戴着縷鳳的碎金流朱頭面,隔着流光瀲灩的碎金光芒怯怯地望向他,他喝得醉醺醺,滿面潮紅,穿着長袖曳地的喜服站不穩當,邁一步往旁側跌跌撞撞地退三步,好容易站穩了,學着內侍斂袖衣前,躬身大拜,笑意盈盈地喊了我一聲“夫人。”

我被嚇了一跳,跳蚤般從牀榻上彈了起來,綿密繁多的喜服足有十六件穿在了我的身上,紉厚重棉被一樣壓着,我頭頂着足金首飾往邊上倒退了幾步,絆住了繁織冗長的後襬尾,一時沒站住,摔在了地上。

他面上一凝,彎身伸手來扶我,我慌慌張張地躲開他的手,褪了冗長的鞠衣,只穿着裡面緋紅的交領織錦緞衣,摘了流朱頭面扔到一邊,站起身往殿門外跑。

跑到一半,聽到他在身後說:“太子妃。”

我怔了怔,沒理他,繼續往外跑。那股清冷空洞得彷彿山巒間迴音般的聲音又穿過,宛如失去了靈魂,孤皚皚得。

“你是太子妃,你跑出了殿,跑出了東宮,跑出了長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太子妃。”

我站住了身子,沒再挪動。我是太子妃,天生就是,可我天生是他哥哥簫懷淑的太子妃。我望着漫殿的喜燭紅紗帳,那無邊際的緋紅在我的眼底散成了長安城西望不到盡頭的血水地,十萬人,巫蠱之案受牽連的達十萬之衆。寰宇之下,最繁榮鼎盛的長安一時之間十巷九空,天邊飄散着新喪的魂魄,每到了夜裡,合着寒風淒厲嗚咽,冗長的街道荒無人跡,血水順着石路四處流曳,整個長安,悄寂得彷彿一座鬼城。

懷淑,他不是太子了。

任由蕭衍將我攔腰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往牀榻上走,他走得太踉蹌,好幾次將我摔到了地上,而後又面無表情地把我從地上撈起來繼續抱着往前走。他將我扔到了牀榻上,開始解我的衣帶,十八股綢絲絛帶編成的如意結,我輕輕拂開了他的手,說:“我自己來。”

從那天開始,蕭衍就很少叫我了。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依規制他必須來我的寢殿過夜,他是個尊崇規制,言行端莊的太子,絕不做離經叛道的事。因而,他老老實實地來,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們無需想以什麼稱呼來用,因我們很少說話。牀榻間,彼此緘默,好像躺在自己身邊是一團雲,一株草,唯獨不是一個人。

其實,一直以來,我們都很和睦,相敬如賓,很少爭吵。哪怕有時有了齟齬,我動了脾氣,他的一聲‘太子妃’,總會讓我將滿腹滿腔的怨懟忍下來,對,我是太子妃,我享了常人未享過榮華,我也該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我爲蕭衍將寢衣褪下,爲他穿素白裡衣,白紗中單,皁色緞袍,硬括的密匝匝刺繡的八爪龍鱗蟒袍,環過他的腰掛金鉤革帶,踮起腳戴鎏金白玉冠。他一雙鳳眸中看不到任何波瀾,無雙俊秀的面龐彷彿套了罩子,也看不清有什麼表情。穿戴完了,他走在前面,我帶着嬿好跟在後面,往我的寢殿永宴殿而去。

美人畫像着實多,開始時我還一卷一卷地給他展畫軸,到了後面,乾脆三幅一同看,五幅一同看,看得多了,我覺得眼有點花,那畫軸上工筆細描的線條都好似成了精怪左右低徊輕顫。

看了這麼多,他一下頭都沒點,只不停地搖頭。頭搖得輕緩節奏而有耐心,一聲抱怨都沒有。

只剩了最後一幅,我握着卷軸上的鐵柄,試探着問:“都不合心意嗎?”其實這樣的場景我曾經想象過。因幼時玩鬧很少有分寸,蕭衍不像懷淑總讓着我,凡是是非他必和我爭個地老天荒,我總狠狠地想等我嫁了懷淑,成了他嫂子,必拿出長嫂如母的氣勢好好地給他擇一門親,要虎背熊腰得,兇如夜叉得,一張口非得能震到半邊殿的那種,好好治一治他這個驕縱皇子。

時至今日,我們看得,從手中經得,無一不是婀娜纖柳,想要夜叉怕是不行了。

蕭衍從我懷裡將最後一卷畫奪去,是吏部尚書雲湛的孫女雲曉月,他點了點頭:“這個不錯。”我忙抻頭去看,卻聽他又說:“可她不行。”

我疑道:“爲什麼不行?”

他將畫軸合上,淡淡說:“芳藹鳳台擇婿,雲氏作陪,將紅錦香囊扔到了京兆府少尹宣知煦的面前。雲家看不上宣知煦的家世,一直未允。”他口中的芳藹是自己的親妹妹,數月前芳藹鳳台擇婿,挑中了兵部侍郎謝道蘊,謝氏乃高門閥家,陛下和皇后對這門親事都很滿意,忙定了婚期。可別人未必像芳藹這般幸運,我又不願放過這唯一入了蕭衍法眼的姑娘,只得幽幽地嘆了口氣:“雲姑娘這般容貌,配個寒族出身的少尹確是委屈了,太子不妨將她納入東宮,也了了雲大人的心病。”

他涼涼地眄了我一眼:“孤的後院是用來給別人了心病得嗎?”說罷,冷笑了一聲,“孤要女人多的是曲意承歡,溫柔似水得,用得着娶個心裡裝着別人的女人,回來給自己添堵嗎?”

我噤聲,不作言語。其實我一直挺怕他得,從小到大,懷淑一直是溫潤如水得,就算我把熱水灑在了他剛栽種好的天竺葵上,他也只是微皺皺眉,不會責怪我。所以,我一貫有恃無恐,見了他比見自家兄弟還要隨意。而蕭衍,他天生一副比女人還姣美的面容,卻極少笑,眉宇微橫,鳳眸冷對時就是他要發怒的時候了,我初生牛犢不怕虎迎着暴風驟雨惹了他幾次,最終結果無一不是抹着眼淚回去找懷淑哭訴。

但我見他從椅子上起了身,像是要走,又有點心悸:“殿下一個都沒看中嗎?皇后那邊……”

他頭也沒回,“你就如實說,孤一個都沒相中。母后還能吃了你嗎?”

皇后誠然吃不了我,可我也沒臉見她了。我能想象她老人家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抹開了多大的面子才讓內侍將我‘請’進了昭陽殿,還和聲細語地跟我扯了半天家常,數度衝我笑,雖然那笑讓我後脊背直髮麻。她就是想給自己兒子添幾個側妃,能抱上孫子,這要求過分嗎?一點都不過分。就算她想找幾個出身好、背景牢靠的女子將我這個太子妃擠兌下去,這算盤打得也不差啊,我們向來不對付,還不許婆婆給兒媳婦幾雙小鞋穿。我越想,越覺得太對不起皇后了,想她年少入宮,以卑微之身掃除衆多擋在她前面的禍患,到如今母儀天下,何種手段,何種智謀,那樣一個叱吒風雲的人在我這裡吃了憋,雖然這個憋歸根結底是他兒子給得,她該恨我到何種程度。

越想,我越覺得自己病了,且這病一時半會還好不了。

太醫來了幾撥,診脈的結果不外乎是脈相沉滯,鬱結於胸,氣滯血瘀,開了幾副湯藥,囑咐着早早晚晚地喝。

初夏時節,殿內刺繡繁複的錦緞帳子被換了下來,掛上了輕羅煙沙帳,窗外的景緻也隨着暖融融的光束映照進來,滿目淺桃深杏,露染風裁。我蓋張大紅撒花金絲薄棉被,只大約還是我和蕭衍成婚時母親爲我繡得,終日裡除了喝藥就是睡覺,連飯都很少吃。

母親讓馮叔進宮裡看過我,馮叔是我們家的老管家,從我出生時就在我們家了,他人老得就跟殿前的那棵老槐樹一樣,銀髮梳得油光煥發得,細密的褶皺斑點爬上面皮和脖頸,常穿一身短打,在袖口和褲腿口扎住,這樣能顯得他活動起來依舊靈敏。他帶了些母親親手做的鳳梨糕餅,還有他做的酒醩鴨子,跟他說話的功夫,我吃得滿嘴油光。

我們兩正說到我的弟弟易初準備入國子監讀書,母親想給他帶上兩個丫鬟貼身伺候,被父親一頓呵斥,母親只捏着錦帕淚眼婆娑地說:“那我去給他鋪鋪牀行不行,易初他不會鋪牀。”一句話,還未等父親發怒,易初已滿臉紅彤彤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說到此處,我正要感慨一番,嬿好邁着小碎步匆匆到我榻前,“芳藹公主來了,正在前殿與殿下說話,馬上就要來這邊看望太子妃。”

我一個激靈險些從牀榻上栽下來。夏日晴方好,榻前的供桌上擺了羊脂白玉琉璃瓶,瓶中插着姿葉婆娑的天逸蘭,滿簾風起涌動如海上怒浪般大起大卷。我扶住幾欲傾倒的白玉瓶,讓侍女將馮叔帶到偏房歇息,把我杯盤狼藉後的攤子收拾乾淨,拖了錦被將自己的身體蓋住,哼哼唧唧地閤眼假寐。

殿中靜極,纖羽墜地皆可聞。我緊閉着眼,側耳聽着那絲履着地的清淺聲響越來越近,陡然在我榻前停住了。一聲銀鈴般嬌脆笑聲,“沈孝鈺,你這個妒婦,大白天得躺在牀上裝病。”

我睜開眼,將被子往下襬了擺,瞪着芳藹那張如花嬌容,怒道:“你說我別的我都認,你說我妒,我哪兒妒了?”

芳藹揹着手,在我榻前悠閒地踱了幾步,吟吟笑着:“現下宮裡都傳遍了,太子妃將太子從新孺人的寢殿裡拽了出來,不許他去。還駁了皇后選妃的建議,因她氣性太大,太善妒,自己把自己氣病了。”

我口齒一哆嗦,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悠悠之口細碎到了這個地步,真真是讓我無辜且無奈啊。我撤了被子下牀,將藏在牀底的啃了一半的酒糟鴨子拿出來,讓嬿好去給我倒半壺酒,哦不,是半壺茶,爲了避免明天又傳出太子妃爭寵不成反借酒澆愁的言論。我啃着鴨脖子,含糊道:“裝病不成,我還是吃吧,免得沒有力氣來抵擋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芳藹盤腿坐在芍藥粉捻金線荷葉繡榻上,兀自笑得前仰後合。她衝我勾了勾食指,新鮮納罕地說:“母后在昭陽殿設宴,宴請百官命婦,三哥剛被母后一道懿旨抓去了,你這病裝得正好,窩在殿裡清閒。”

我砸吧砸吧嘴,酒糟醇香馥郁滲入舌尖,慢慢浸開潤進肺腑,整個人都醉了,哪有心情不好得。芳藹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鴨子的盤子,奇道:“這不是宮制啊。”

我點了點頭:“這是我孃家送來得。”

芳藹笑嘻嘻地湊近了我,“你放心,我三哥一定能抵住母后得,東宮暫且添不了新人了。”

別,他最好不要表現得那麼堅貞。知道得,他是新得了佳人,無心玉瘦香濃,不知道得,還以爲我多兇悍多霸道呢,逼着太子不讓他選妃。我從榻上站起來,可能站得急了一陣眩暈,低頭微覷青石板邊緣的紋絡似乎彎彎斜斜着,再一看,芳藹的髮髻珠釵都生了重影金光四散,天地倒懸一時站不穩了栽倒在地上,一道黑天幕遮下來的時候,我聽見嬿好急切的聲音:“太子妃暈倒了,快去找太子。”

心想,這樣又成了爲逼太子留在東宮不惜裝暈倒扮柔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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