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已祭奠過兄長和嫂嫂了,此次前來是向娘娘辭行,吳越路途遙遠,臣要趕着回去爲家母守孝,不便久留長安。”
我撫着茶甌的手微滯,視線掠過他的面龐,淡然問道:“叔父如此着急,可是因爲不喜長安……”我見他眸光清悠,溫煦地向我投注過來,慢慢地裝作不經意地說:“父親與意初早逝,這沈家的爵位便沒了着落,其實算起來這爵位本應是叔父的,當年的事情,孝鈺雖是晚輩,但多少也知道一些。”
沈槐神色沉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沈家不是還有長子在嗎,何來爵位沒有着落一說,沈寺卿年少有爲,定能將沈家門楣承繼下去。”
我垂落下視線,微染悵惘地說:“叔父來長安多日,難道就不知道兄長入茲蘭山辦案,已失蹤許久了,是死是活尚且不知,又何談承繼門楣。”
他微微一怔,靜默的外表下倒真有那麼幾分驚訝的表現。我不等他細想,忙沉痛地繼續說:“雖然長安離吳越很遠,但朝中紛爭多少也會傳過去一些吧。姜氏權傾朝野,一直視沈家爲眼中釘,意清此番入茲蘭山便是被姜彌所迫,若是以姜彌的心狠手辣,他怎會讓意清活着回來?”
窗墉下灌進來一些秋風,夾雜着迷迭香馥郁的香氣,吹動裙襬像是一隻悽惶尋找枝頭棲息的蝶。我將想好的話開了個頭,心裡便沒那麼緊張了,稍稍放鬆了些去看他的反應。
沈槐詫異:“長安乃天子腳下,意清是皇后的兄長,那姜彌也太無法無天了。”
我撫弄着銀絲疊繡的袖擺,搖了搖頭:“連陛下都要讓他三分,他心裡又何曾裝着法度與天道?”
沈槐憂愁道:“意清是兄長僅剩的兒子了,若是有個什麼差池,那該如何是好?”
我見他的憂色也不像裝出來的,便將心放寬了幾分,但面上還存着一絲焦惶悽傷,將這幾分拿捏得微妙,又不誤了說話:“不瞞叔父,我久居深宮,縱然有心營救意清,可是礙於大周祖制,後宮不得干政,稍有不慎便會授人以柄。父親這一走,沈家便失了主心骨,縱然有外臣看不過去想要襄助一二,可沒個主事兒的,又拿不出主意。”
沈槐似乎是聽明白了一些,面上的情緒如秋江裡的浮葉,和風一吹便都抹了個乾淨。他垂斂着眉目,似是極認真地在思索,在權衡。
我便安靜地坐在一旁,等他的反應。
“可……我久居吳越,連長安裡的人都不認識幾個,對政事更是一竅不通,如何能當了這個主事人?”
我清冷地笑了笑:“叔父以爲朝中人趨奉的是姜彌這個人,亦或是從前的父親?他們膜拜的是人頭頂上的權勢,是背後的靠山。你只要當了吳越侯,不需你去認識別人,自有數不盡的人削尖了腦袋來認識你。到時將你放在那個位置上,自然有一呼百應的效果。”
“吳越侯?”沈槐擡眼看我,一臉的不可思議:“這不和規制吧,兄長的爵位理應由意清來繼承,我怎能越俎代庖?”
他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也不是個急功近利的人。心裡存着規制,存着血脈親情,這樣最好,不貪心的人用起來最令人放心。
我將手扣在桌角上,微微一笑:“叔父也姓沈,且是沈家的嫡出之子,有什麼不合規制的?況且,我已經求過陛下了,他答應了。”我故意不說往事,就是不想讓他以爲這一切是順理成章的,將蕭衍搬出來,是爲了隱約提醒他,這一切與他而言是來之不易的,大好的機會,需要我的進言,天子的恩賜,才能讓他有這麼一份殊榮。
機會來得可貴,稍縱即逝,不容猶豫。而將來,也需得時時記得,是誰給他的尊榮。
沈槐驚歎:“陛下竟會答應,這……”
我裝作漫不經意地側頭,露出一點爛漫顏色,“我是太子的母親,是大周的皇后,這點事情,只要我開了口,陛下怎麼會不答應?他雖是個有主見有手腕的英主,可對我,還是有求必應的。不然,姜彌屢屢要將自己的女兒塞進後宮,我不許,陛下就寧可駁了姜彌的面子,也不納她。”
沈槐半天未語,似是無法從這些話裡走出來一樣。他素白的袍子在封襟處繡了一支曲徑幽婉的墨蘭,與他溫秀出塵的氣質極爲相稱。果然吳越是個好地方,待得久了人也變得清仙脫俗,不似長安,各個都跟成了精一樣媚俗。
或許是太出塵,我見他竟隱約生了抗拒之意。
未等他說出話來,我忙開口:“叔父的母親應是與父親差不多時候過世的吧,父親當日就是爲了回吳越奔喪纔在同安被害的。現在想想,若是他那時不回去,興許就能保住一條命吧。”我見他生了內疚的神色,忙接着說:“我曾聽父親說起過祖母,那是個極要強的女人,想必當年沈氏嫡脈丟了延順的爵位,她應該很是不忿吧。”
沈槐耷拉下了腦袋,有一種被說中了的頹喪。
我勾起脣角:“她也會時時在叔父面前唸叨吧,襲爵的四世家是何等風光,可她偏偏要安居一隅,多年後,你們的後輩也就跟尋常百姓沒什麼兩樣了。誰還能記得,他們也是開國功臣的後裔,也曾是皇親國戚,本該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沈槐低了聲音:“母親太過執念,本是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那是咱們的祖先拿命拼下來的尊榮,是太、祖皇帝的恩賜,吳越侯這三個字,每一個上面都凝結了無數鮮血,叔父果真高潔,竟將這叫做身外之物。那是不是明天若從茲蘭山運回意清的屍體,再來一場法事,您便有臉在將來百年之後去對咱們地下的先祖說上一句身外之物了。”我將聲音捏得冷峭,句句都像利刃刺向了他。
沈槐看着我,好像是在看一個匪夷所思的人,有些許驚訝,愕然,彷彿在他的眼裡,我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是個溫潤如玉的陌上公子,一如父親當年長衫若水,不染纖塵。可我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一個平庸愚笨的人,從甫一進昭陽殿,他便將言行舉止拿捏得恰到好處。什麼時候該憂傷,什麼時候該詫異,什麼時候該平靜,全都自然得如同信筆揮毫,沒有一絲矯揉造作。
連此刻他的婉拒,都留了那麼一絲餘地,又讓自己不至於顯得太市儈。
我暗暗吃驚,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莫非他是故意在推拒,好體現自己的身價。
“娘娘,您說得在理,臣就算不顧吳越侯的爵位,也不能不顧沈氏的遺脈。”他突然朗越開口,我始料不及,卻見他苦笑着搖了搖頭:“可我就算接下了爵位,只怕也沒有力量去救意清。”
我沉默着,暗自想了想,就算他是在虛意推讓又如何,且給他三分顏面讓他如了意,只要達到我自己的目的就是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父親生前爲右相,在朝中經營了一批自己的心腹。而意清爲大理寺卿一年,大理寺上下早已是他的天地。這些人被姜彌收復了一些,還剩下一些,不肯向奸佞屈服。叔父若能以吳越侯之尊去收攏他們,我再在朝中爲叔父謀個一官半職,那麼剩下的事不就是水到渠成了嗎?”
或許現實並不會這麼容易,但現在我只能將事情描繪得這麼容易。
沈槐安靜了一會兒,凝着手心裡的掌紋思忖道:“那……我便不能回吳越了?母親那邊……”
我平靜道:“祖母若在天有靈,知道叔父即將侯爵加身,絕對比你守在她墓前磕多少頭都高興。”
他歪着頭似是想象了一番,苦澀又無可奈何地笑了。
我見他安然領受了我的好意,便放下了心,試探着問:“叔父可曾成親?”
沈槐一怔,些許傷戚地說:“先夫人已過世三年有餘……”
我忙說:“侄女唐突了,叔父節哀。我有一事,想託付給叔父,又怕不那麼方便……”
沈槐道:“娘娘且說。”
“咱們親族中可有未出閣的姑娘,容貌不必太出衆,但爲人妥帖謹慎,忠厚可靠,又需有些智慧,言辭伶俐但又有分寸。我想請叔父替我擇選兩個,送入宮來,跟隨在我身邊。”
沈槐低頭微思,慎重地點了點頭:“交給我來辦吧。”
我舒然又和緩地笑了,喚進嬿好爲我們添茶。喝過一盞茶,又說了些不要緊的話,沈槐便起身告辭。
侍女引着他出去,昭陽殿外數十層長階累拾而下,遙如天梯。我站在茜紗窗紙前看着他,寬大素淨的袍袖微微拂過石階,掀起細微的浮塵在空中翩飛。他脊背挺直,走得穩當而有力,看上去像是個有主見的人。下了幾層石階,默然回過頭來看昭陽殿,面容上全然不似在我跟前時那種猶豫不決,而隱約泛着沉靜與高深,彷彿一株千年虯爪,浸潤了歲月與風沙,有着入骨的城府心機。
雖然隔着茜紗,但我還是心有微悸,我這一步走得對嗎?可是默然間,我又想起蕭衍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特別是當自己已身臨絕境,走投無路時,便不要去在乎那麼多了。
我微舒了口氣,看着沈槐那翩然的背影,心中暗想,或許他是上天賜給我的,要來爲我解開困局,開闢出一方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