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等了片刻,便見一個淡妝女子由僕從引着進了來。嫩黃羅裙刺繡不多,卻如她做出來的菜品精緻疏淡。腮上的胭脂施得極輕薄,兩彎柳葉眉飄逸靈秀,走路的步態輕婉嬌媚,每行一步,腕間的絞絲銀鐲嚦嚦的響,將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去。

她斂衽爲禮,落落大方。

我溫然一笑:“瑟瑟姑娘不必多禮,坐吧。”

她站在原地未動,只柔婉淺笑,恭敬卻不謙卑,細聲說:“民女還是站着吧,娘娘面前,不敢造次。”

我心想現在知道不敢造次了,當着意清的面兒時,怕又不是這副樣子了吧。但面上不露聲色,只說:“你是意清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沈家的恩人,不必事事這樣的小心拘謹吧,權將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吧。”

瑟瑟眼梢帶了一抹豔澤的笑意,如蜻蜓點水般飛快掠向意清,沉香輕羽般落到地上,柔順地說:“沈大人也是這樣說的,但瑟瑟需得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份,不能仗着大人對我寬容照拂便失了分寸。”

意清聞言,皺眉:“瑟瑟,你不必如此,我們家並沒有那麼多規矩。”

我淡淡地看了意清一眼,輕飄地說:“是呀,父母生前並不是苛刻的人,兄長也是一樣的寬厚,你人前人後這樣拘謹,怕也累得慌吧。”

瑟瑟低垂了頭,不再言語。

我轉而看着意清說:“我有一事還得請求兄長和叔父多費心。”

意清忙說:“妹妹儘管說,只要我能做的,絕不推辭。”

“嬿好已到了出閣的年紀,我替她物色了一個禁軍校尉,陛下那邊也答應出了正月就給他們賜婚。我本想讓嬿好從昭陽殿出嫁,但想到新羅使團快要來了,到時恐怕事物繁雜,準備不了那麼周全委屈了嬿好。便想着讓她從吳越侯府出嫁,她自小便在咱們家,在我心裡她就是我的妹妹,我想收她爲義妹,以侯府小姐的嫁儀出閣,過幾日就讓她出宮回府中待嫁。只是這樣一來,排場頭面的分量便不能低了,需得仔細張羅籌備。嫁妝我已給她備的差不多了,場面上的事還請兄長和叔父爲嬿好費些心。”

沈槐默然點了點頭,意清也說:“這是應當的,妹妹儘管放心,我也會將嬿好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不會委屈了她。”

我微低了頭,略顯寥落地說:“嬿好走了之後,我身邊便再沒有能信賴的可靠人了。昭陽殿裡雖說宮女多,可都是宮裡的人,到底不是知根知底,不如家中帶上來的可靠。再加上出了繡孃的事情,我心裡總是不安……”

意清神色也凝重了,細雋的眉宇微蹙,似是有沉重的擔憂掛在上面。他並不知我暗中讓沈槐替我物色可靠的本家女子,真以爲我爲此發愁,也跟着我愁了起來。

這樣靜坐了一會兒,我好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說:“不過,我瞧着這位瑟瑟姑娘倒真是個伶俐人兒,她又是兄長的救命恩人,來路又正,若是能讓她陪伴在我身邊,那倒是再好不過了,就是不知兄長舍不捨的?”

聽我提起她,瑟瑟恍然擡頭,平淡若秋水的眸中閃過一絲慌亂,不由得看向意清。

意清很是爲難的樣子,“瑟瑟出身坊間,並不懂宮裡規矩,再說……她已到了出嫁年紀,再去宮中蹉跎幾年,豈不是可惜。”

我兀自浮起一個幽絕的笑意,俏然道:“原來兄長是想給她找個好夫婿呢。”這話一出,瑟瑟姣美的面容上果然浮掠過濃重的失落,幽怨悽然地將視線垂落到意清身上,楚楚可憐的姿態讓人看的不免心頭一動。

意清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並不擅長這種事,還得慢慢來。”

瑟瑟眼中頃刻便蒙了一層水霧,泫然欲滴。

我只當沒看見,便說:“若是這樣,那兄長更應該讓她跟我進宮,兄長不擅長這種事,我可是很擅長的,依着嬿好的舊例,再給她擇個好夫婿,不枉她救了兄長一場。”

意清被我說得有些心動,只是不確定地看了看瑟瑟,瑟瑟當下便哽咽出聲,低低叫了聲:“大人。”沈槐含笑看了一眼他們,淡若輕霧地說道:“這姑娘大了是不能留的,留人家就是害人家,瞧瞧嬿好就是,前些日子還哭着喊着不嫁呢,現如今不也是要抹上紅胭脂出嫁了嗎?心疼她們啊就不能依着她們的性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纔是定法成例。”

被他這樣一攛掇,意清便動了心,權將瑟瑟的眷戀不捨看做了害羞,也說:“既然這樣,就讓她跟着妹妹進宮,想來妹妹能找到的人選亦比我找到的要好。”

瑟瑟聞言,滿面傷戚,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滑下來,猶如冰雪玉人被風霜柔化了一般。

---我懷揣着心事而來,這樣一番自然心滿意足,第二日便帶着瑟瑟回了昭陽殿。只是她好像很怕我,與我說話時總把頭低着,眨巴着一雙水霧朦朧的眼睛怯生生地偷看我。

總留着她也不是回事。英王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這事讓他知道了,恐怕也會不願委屈自己的孫女。父母生前用心良苦地給意清定下這門親事,我一定要盡己之力將其促成,不能失了英王這個現成的臂膀。

仔細琢磨了一番,將宜川姨母召入宮,讓她替我擇選一個合適的人,最好能遠離長安,有門楣餘資,人品端正,可以將瑟瑟娶過去做妻室。宜川姨母心細如髮,見我這樣掛心一個宮女,悄聲問我是怎麼回事。

我思索着,覺得也沒什麼不能跟她說的。便將事情原委都告訴了她,只囑咐她動作一定要快,晚了怕夜長夢多。宜川姨母精明而沉穩,忙應下了。只是她將要告辭時,正撞上蕭衍來昭陽殿,聖駕已在外,立刻走已來不及了,便只好整理衣妝和我一同接駕。

蕭衍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宜川,命宮女將跪地行禮的她扶起來,說:“宜川姑姑也在,是跟皇后有話要說嗎?”

宜川姨母鎮定自若地笑了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年節當下,話些家常罷了,正要走呢,倒碰上陛下駕臨。”

我讓內侍退下,親自爲蕭衍脫下黑雒毛風麾,心底有些緊張,但還是柔聲說:“陛下,姨母家中還有事呢,快讓她回去吧。”

蕭衍面容沉釅如夜,順勢抓住我的手,掌心的一點汗漬正對上他冰涼的手,讓我一凜。他緩緩而笑:“朕一來姑姑便要走,倒好像是要避着朕一樣。”

宜川姨母拿帕子捂了嘴,盈盈淺笑:“可不是得避着嗎?年下多事,陛下好容易抽空來看皇后,臣若是還佇在這兒,不是惹人嫌嗎?”

蕭衍清幽舒緩地笑了,“姑姑還是這麼會說話,您既這樣說了,朕也不好留您了,只是雪天路滑,朕讓禁軍送您回去。”

宜川姨母忙俯身恭謝,便跟着內侍出去了。

我看着宜川姨母的背影,心下沒由來的不安,總覺得會出什麼事端。愣了會神,只覺腰上一緊,蕭衍將手扣在上面,衝着我溫柔地笑說:“剛纔我去勤然殿看潤兒,太醫將他照料得很好,面色紅潤,人也長大了。”

我頃刻便將全副心腸都收了回來,略顯神往地想象着潤兒的模樣。蕭衍用指腹點了點我的脣角,“孝鈺,我都記不起上一次見你笑得這麼溫甜是什麼時候了,你這樣笑的時候眼睛裡好像有星星,讓身旁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我抓住蕭衍的手,笑得愈加幽深瀲灩:“衍今日是吃了蜜餞嗎?嘴這麼甜。”

他任由我抓着,清潤若春風般,將脣湊近我,柔聲說:“我有沒有吃蜜餞,你來嚐嚐不就知道了。”我笑着向後仰頭去躲他,他就來撓我,我最怕癢了,這下便站不住,癱軟地倒在他懷裡。

我們正抱在一處嬉笑,忽聽殿外傳進來哭喊聲,一聲聲嘶啞悽慘,夾雜着無數的低聲勸慰,幽幽淡淡地傳進來。蕭衍當下變了臉色,冷聲朝外喊:“魏春秋,你去看看怎麼回事,誰在昭陽殿放肆。”

過了一會兒,外面響起魏春秋尖細的怒斥聲:“聖駕在裡面,也敢放肆,不想要命了嗎?”

緊接着一陣驚呼,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陣風般跑進來一個人,跪在幔帳外,泣涕漣漣地說:“娘娘,您饒過瑟瑟吧,瑟瑟不想嫁人,只想守在大人身邊,瑟瑟沒有非分之想,不貪圖名分,只要……”

我慌忙從蕭衍懷裡掙脫開,“好了,你有什麼話私下裡與本宮說,陛下在這兒,你先回去吧。”

瑟瑟穩穩地跪在外面,因哭泣而肩頭微微抖動,可憐兮兮地說:“娘娘您答應我,我才走,不然過幾日宜川公主就讓人來領瑟瑟了。”

我顧忌地回身看蕭衍,見他拖曳着纁裳寬大的袍袖修身玉立,面容沉斂乾淨得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正靜謐無聲地望着幔帳外那個苦苦哀求的人影。我下意識地冷了聲音,衝外面叱道:“你胡說什麼,這事跟宜川公主有什麼關係。”

瑟瑟好似完全沉寂在她自己的哀傷裡,什麼都不顧了,顫聲道:“是不是因爲瑟瑟惹靡初郡主不快了,娘娘纔要趕瑟瑟走。瑟瑟只是民女,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能爲娘娘出力的祖父,可瑟瑟也是人啊,不能就這麼被捨棄了。”

在她悽惶悱惻的哭聲中,我反倒冷靜下來了。口口聲聲自己是民女,可知道的還真不少。

嗚咽幽幽然飄忽,我看了一眼緊跟着進來的孟姑,冷聲說:“把她帶下去,若再讓她出來胡言亂語,連你們一同追究。”

孟姑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領着宮女把瑟瑟拖拽下去。

其實,出了那麼多事情以來,我的昭陽殿已經清肅整理得差不多了,人人各居其位,安守本分,再沒有烏七八糟的事情。今日這一出,大約是因爲我一直把瑟瑟奉爲上賓,沒有人料到她會這樣做的。

我有些擔憂地返身回來偷偷覷看蕭衍的臉色,“是家中的一個丫鬟,想給她尋個婆家,便這麼哭哭啼啼的。”我不想將意清捲進來,可又覺得這樣說辭單薄了些,生怕蕭衍不信,心中更加忐忑。他只沉默看了我一會兒,幽緩地說:“你是皇后,許多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不必什麼都跟我說。”

殿中的氣氛陡然冷滯了下來,方纔的溫存柔暖蕩然無存,我上去攬過他的腰仰頭說:“衍,你今天來得這樣早,若是以後天天都能這麼早來陪我,該有多好。”

蕭衍沉定地看了我一陣,終於展顏,擡手摟住了我,笑說:“我也想能每天陪在你身邊,可是朝政繁雜,案桌上的奏摺永遠也批不完……各中辛苦,唯有坐上了這個位置才知道,有時像被各方撕扯着,心裡掙扎,左右爲難,可偏偏不得不違逆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只爲了去顧全大局。”

我在他懷裡眨了眨眼,擡頭看着他認真地說:“要不我搬去太極殿住吧,你就給我騰出一間小屋子盛我的衣物首飾就行了,你批奏摺時我在旁邊給你研磨,你見大臣時我就去寢殿待着,絕不給你添麻煩。”

蕭衍一愣,摸了摸我的鼻子,“孝鈺,你真的這樣想我,時時刻刻都想見着我嗎?還是故意在哄我?”我將頭搭在他胸前,聽着裡面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幽聲嘆息:“我想衍,天天都想,那天給你送點心時我就想,我們明明是夫妻,可是卻住的這樣遠,我要見你一面都得走那麼久,如果我們只是平凡夫妻,住在一個屋檐下,想見了立刻就能見,那該有多好。”

蕭衍似是被我的話觸到了摯情,脫口而出:“可你是鳳尾星啊,如果我不是皇帝,如何能和你做夫妻?”

鳳尾星……這三個字輕而易舉便觸動了我潛藏的思緒,舊日的光景並沒有過去太久,可是卻已像蒙上厚重的塵埃,再回首時有着恍如隔世的模糊。因爲這個莫須有的名號,連累我掙扎輾轉了許多年,總也過得不安穩。好像頂着這鳳命,天生就是來受罪的。

我沉默着,蕭衍有些不安地垂眸看我:“孝鈺,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冷硬了聲音,恨恨地說:“皇帝陛下一定要把這幫道士都滅了,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再胡亂給人批命,說人是鳳尾星了。”

蕭衍噗嗤一聲笑出來,揶揄道:“你還真是一股清流,當年多少姑娘看這三個字都紅了眼,都想着能復當年太,祖虞皇后的榮光,落到你身上了,你還嫌棄。果真是命運叵測,世事無常,想要的沒有,不想要的偏有了。”

我轉了轉眼珠,“衍這話可好像是在給自己身上貼金呢。莫非你覺得自己真能像預言所說的那樣,建立與太,祖皇帝齊名的煊赫功業?可你是從父輩祖業上接過來的江山,如何能敵得過這開國功勳?”

蕭衍的視線如夕陽平波遠的渺茫,“我也不知道,可是道門的預言無比靈驗,他們說你會當皇后,你真得便就當上了皇后。鳳尾星命百年不遇,一旦降世是伴着千古明君而來的,道門說大周統共就只有兩顆鳳尾星,雙星競秀,不分高低。不只是我,連你也在預言中會與虞皇后有着同樣崇高的功績。”

我踮腳掰過蕭衍的頭,讓他直視我,雙目清亮如澈,“衍,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爲我是鳳尾星命才執意要娶我的?”

他眼中流光一爍,擡起下頜,倨傲地說:“我就是因爲你是鳳尾星命才娶你的,你要如何?”

我哼了一聲,板起臉說:“那又能如何呢,只有趁你睡着的時候,拿把刀挖出你的心來看看,你說的是真是假。”

蕭衍摟住我,溫柔笑說:“這心挖出來了你一定會後悔,因爲你會發現那上面全是你,可你再想把它放回去卻是不行了。”

我趁他不注意,飛身往他脣上啄了一口,回味無窮地摸着嘴脣嘆道:“果然是甜的。”蕭衍愣了愣,彎身來捉我的手,故作嚴肅地說:“你竟敢調戲天子。”

“是天子先調戲我的……”

蕭衍面上飛過一抹狡黠,探手又來撓我,我忙偃旗息鼓,舉帕投降,告饒道:“好了,好了,衍,我怕癢,饒了我吧。”

他這才停手,抱着我坐到了榻上。

他微微向後仰身,隨意舒適地倚靠在軟枕上,脣角間還帶着一抹淺淡絲蘊的笑意,好似無意地說:“今日國子監入朝向朕稟報貢生單錄,祭酒抱恙,來得是司業……”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默然看了他一眼,見他也在看我,目光中若攢星掛月,透出一抹精明的神采,“這國子監司業方伯夷我之前未曾注意到,這樣一看覺得他有些像一個人。”

我心中暗歎,原來這纔是他拋下朝政來見我的緣由。他雖然這樣問,可一定不喜歡從我的嘴裡聽到懷淑二字,可我若是說自己從未見過方伯夷,萬一被蕭衍發現我在說謊,那更是弄巧成拙,非惹怒了他不可。斟酌了一會兒,只有清清淡淡地問:“衍覺得像誰?”

搭在我腕上的手微緊,蕭衍低頭淺笑:“人有相似罷了,像誰並不要緊,就當我沒說過罷。”

我便也低了頭不知該說什麼。對於方伯夷的身份我也懷疑過,疑心他是懷淑,總想着去查證,可又怕貿然動作會驚動了旁人,給他招致殺身之禍。便在思慮過後決心這麼放着,若他真是懷淑,自然有辦法證明自己亦會來找我。可是自他亮相後已一年多過去了,仍舊這麼不聲不響的,幾乎讓人忘了他的存在。我有時想,若他不是,那麼我便是庸人之擾,可若他是,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便只在一旁等着便好。

思來想去,這等情狀,我實在沒有主動去探查些什麼的必要。

我們靜坐了一會兒,各自沉默,直到魏春秋進來稟報是否傳膳,纔打破了這份如陰霾籠罩的沉默。

---宮中歲月在平靜祥和中過得飛快,正月末尾只陪蕭衍參加了一場宴席,他在方辰殿單獨宴請淮西郡公範瑛的四子鳳誠將軍範栩,範栩上面有三個哥哥,皆早殤,因此範瑛麾下便只剩下這麼個孤苗,此番是派他來送年貢的。

蕭衍看上去很重視範栩,宴罷還留他說了一會兒話,叫來齊王蕭晠作陪。範栩此人大約二十多歲,人長得英武魁梧,身量極高極壯實,乍一看倒有些康王的風韻。他在席間話不多,顯得很謹慎,偶爾答蕭衍的問題也是斟字酌句,跟他粗獷的外表很不相符。

我坐在一旁聽了一陣兒,見蕭衍微醺的面龐還是發紅,便起身去外面給他張羅醒酒湯。等我端着醒酒湯回來時,見範栩已經走了,蕭衍只留了蕭晠說話,正說到南方匪寇禍亂,涉及到一甘地方軍政,我便在屏風後站着,沒有進去。

蕭晠嘆道:“南部州郡自世宗皇帝起便不太平,匪患綿延不絕,但一直以來只是散寇,雖然不絕卻也成不了氣候。可臣弟聽說南邊匪寇中近來出了個叫李應暉的人物,他不同於一般的匪首目光短淺,只看重財物。卻廣施恩德,給災民和散寇不少救濟,漸漸有了仁義的名聲,拉扯起了碩大的人馬架勢,要與朝廷對抗。這樣一來,便不能叫做匪寇,而是叛軍了,皇兄不得不防啊。”

蕭衍仔細聽着,修長的手指搭在案几上,說道:“南部州郡的駐軍並不算少,除了各府衙散軍外,還有淮西範瑛的五萬精兵和閩南忠勇公盧方奎的十五萬精兵,可爲何連區區匪寇都剿滅不盡?”

蕭晠猶豫了一會兒,緩慢道:“皇兄既問了,那臣弟就說。南方匪患不絕,並不是朝廷無力剿滅,而是長久以來淮西郡公與忠勇公駐軍仰賴天恩,從朝廷領受了太多糧草補給,他們越是備受器重就越會想,朝廷如此厚待他們,便是爲了他們爲剿匪而盡力。若是有一日,匪患絕跡,朝廷再也用不到他們了,那麼手握重兵統帥一方的他們怕是會成爲君王眼中的釘刺,難免兔死狗烹的結局了。”

殿宇內是曲水流觴的汀淙之聲,沉默若玉壺中流淌出的酒,有着琥珀般溫潤玉澤的觸感。

蕭衍驀然笑了,“如今,這樣的實話也只有晠弟敢說了。”

蕭晠卻似萬分惶恐,“這是臣弟一家之言,一切自有皇兄聖斷。”

蕭衍端起茶甌抿了一口,思慮着說道:“其實朕早就察覺這淮西與閩南的駐軍只在伸手向朝廷要錢糧時積極,真正做起戰來,不見得多麼賣力。可偏偏現在動不得他們,一動他們,南部州郡便要亂了,再加上匪寇,大周的半壁江山恐怕都會不得安寧。”

蕭晠稱是:“臣的封地便在南方的贛州,這些年見得太多,不少官吏靠着剿匪升遷,自知匪患絕禁之日便是他們升遷無望之時,所以纔在自己手底下留了口子,不對匪盜斬盡殺絕。他們也是自持朝廷不會動他們,一來有功,二來還得指望他們剿匪,殺了他們再選上一批官吏,難保不是這樣子,況且還比不上他們經驗老道呢。”

內侍供上了新茶,魏春秋替他們斟滿茶甌,滾燙的香霧飄轉而出,將他們的面容映襯得有些模糊。

蕭衍斟酌了許久,緩慢說:“你與康王在京中許多年,朕這幾日想着,是時候放你們回封地了。”

此言一出,殿內陡然安靜下來,各個斂息屏氣,連蕭晠都很是緊張地覷看蕭衍的臉色。

蕭衍驀然笑道:“晠弟不必緊張,朕知道你的封地貧瘠,又時常受匪盜騷擾之苦,所以此番朕想讓你和康王換一換封地。你去他的洛州好好享幾年福,而他去你的贛州好好替朝廷出幾年力。”

蕭晠怔了怔,顧慮道:“康王兄怕是不願。”

蕭衍端起一抹雍容懶散的笑意,緩緩道:“自昭德太子死後,他便是先帝長子,不管是爲臣還是爲兄,這都是他應該做的。他若是不願,便是失德,不配其位,朕更與他沒什麼可說的了。”

站在鳳絲鷲紅檀木屏風後,不知覺沙漏更陷,我摸了摸醒酒湯已有些涼了,便又反身回去熱一熱。再出來時正碰上內侍送蕭晠出宮,他挽着褚色朝服袍袖,失神落魄地走着,我們離得很近時才注意到我。

“皇嫂。”他躬身揖禮。

我道:“齊王不必多禮。”又看了看內侍手裡舉着的紅錦宮燈,問道:“這是要出宮了?”

蕭晠點了點頭,淡然道:“臣弟怕是很快就要回封地了,這一趟也算是跟皇嫂道別了。”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與他雖不像蕭暘那般玩鬧親近,可也是總角之交,萬沒想到有一日也能這麼疏離。我便聚起一抹笑,說:“這是好事,早些回去也能過得安穩些。”

蕭晠些許木然地點了點頭,透出略帶僵硬的笑意:“皇兄說,要讓我和康王兄交換封地。”

我早已在屏風後聽到,便傾心恭賀:“這也是好事,你的封地貧瘠多亂,這下可以過幾年富庶太平日子了。”

蕭晠握了握拳,略帶苦澀地擡頭問我:“皇嫂,你說,皇兄這是待我好呢,還是連我也一起疑心了?”

方辰殿內明燭高燒,光芒普度到殿角檐寰,每一寸都是明亮的。內侍舉着宮燈低着頭,沒有敢擡頭來聽的,可這樣近,他們總能聽到的瀅。

我懷着憂慮,問:“齊王何處此言?”

察覺到了我的目光,蕭晠先是神情凜正地瞥了一眼隨行的人,而後疏淡地搖了搖頭,似是覺得無所謂,便說:“贛州固然貧瘠,但臣弟在那兒經營多年,根基深,底子厚,想做什麼也是得心應手。可到了洛州,那是康王兄的地盤,我初來乍到人家自然不服我,再加上我佔了自己兄長的封地,他的舊部必然對我有怨。到時候就算在富貴錦繡鄉里,只怕也是處處受限,何行爲也施展不開,真正成了籠中鳥兒了。”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得說:“齊王許是想多了,你皇兄也只是好意,想讓你過幾天安穩日子,大約沒想到這麼深。”

蕭晠寥落若窗外枯枝地苦笑道:“臣弟都能想到的事情,皇兄心有七竅,睿智多思,他會想不到嗎?”

我一噎,竟覺得一股寒涼之氣悄若飛塵,慢慢順着後脊背往上爬,在四肢百骸間蔓延,手止不住瑟縮。

強壓下寒意,饒有深意地說:“不管陛下是有意無意,他坐在龍椅上便有他的考量與無奈,身爲臣子的不能怨不能恨,只能領受。你是他最親近的兄弟,他若是疑你一分,那旁人五分六分都不止,君臣之間不管哪朝不都是如此嗎?好歹,他待你還算好的。”

蕭晠舒緩了神色,“我喜歡與皇嫂說話,旁人總是虛套,而你卻是喜歡說實話的。”

我含笑着望了望殿外夜色,囑咐道:“快些出宮吧,再晚宮門就要落鎖了。”

蕭晠長袖揖禮,隨着內侍走了出去。

我從宮女手中端過醒酒湯往方辰殿正殿去,見蕭衍坐在御座上,向後倚靠着縷雕嵌珠的椅背,臉頰若一塊紅璧玉,透出不自然的倦色。我欠身坐在他身側,將醒酒湯端到他嘴邊,他看都沒看,就着我的手一飲而盡。

“方纔在外面和晠弟說話了嗎?”他低頭撫弄着我腰間垂下的攢絲絛帶,狀若不經意的問。

我料想內侍早就來回稟過了,便說:“是說了那麼幾句,齊王好像挺惶恐的,內心有些怕陛下。”

蕭衍靜若潭水地說:“他是太過謹小慎微了。”

我心想,或許就是他謹小慎微,所以才能讓蕭衍稍稍另眼相看。見我沉默不語,蕭衍攬住我的腰,問:“在想什麼?”

想什麼,近來他似乎特別喜歡問我在想什麼。我拖長了語調,說:“在想,衍到底是喜歡謹小慎微的人呢,還是喜歡仗義執言的,我要不要揣摩下聖心,表現得好些,讓你更喜歡我一點。”

蕭衍箍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笑說:“你就做你自己,你是什麼樣的,我便喜歡什麼樣的。”

心緒糅雜萬千,我認真地反問:“那若是做我自己,會意氣用事,會衝動莽撞,會逾越了邊界,衍不會生我的氣吧。”

一壁燭光搖曳如波,照出他深沉似海的面容,那樣溫脈平靜,卻讓人覺得深不可測。他悠淡地回我:“孝鈺,有我在,不會讓你逾越了邊界的,即便是已經逾越了,我也會把你拉回來的。”

他的回答讓我極爲不安。猶如被人圈養在了溫暖舒適的金絲籠裡,享受了許多優待,但是主人卻時刻提醒着不能往籠子外面飛,所有的縱容與寵愛僅限在這個籠子裡。

蕭衍低頭整理了下衣襟,散漫地說:“孝鈺,今夜跟我回太極殿吧,明日無早朝,我也不打算召見朝臣,樂府司新招來一批樂姬,咱們也偷得浮生,聽聽曲兒。”

我只有應和他,爲他披上黑狐裘鳳雉大氅,和他一起回了太極殿。

---我以爲蕭衍是有心要和我獨處,但第二日才發現他還請了鳳誠將軍範栩,在偏殿擺開了座椅點心,樂府司也不敢怠慢,召了十餘個樂姬進來,琵琶,箜篌,古琴,蘆笙……彈奏着新編的清商樂。

彈到第二闋的時候我見蕭衍微微偏了身,似乎着意去看哪個樂姬,便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碩大的金絲箜篌後面,依稀掩映着一個垂眸撥弄琴絃的身影,柳葉眉,兩頰微鼓,白皙若雪的肌膚,一雙靈秀清透的眼睛,脣上是桃色胭脂,看得我一陣恍惚,好像在照鏡子一樣。

蕭衍微擡摺扇,魏春秋忙不迭地叫停,躬着腰等蕭衍吩咐灩。

玉質摺扇往前一指,正堪堪落到彈古琴的女子方向,魏春秋慌忙踮腳去看,快步過去到女子身邊,低聲道:“陛下召你,到前邊兒回話。”

隨着她走到跟前,範栩也覺出些異樣來,視線不住地在我和那女子之間巡弋,面露驚歎。

她穿了一身玉色絲裙,在裙袂和袖間繡着蘭花,髮髻高挽以玉釵爲飾,整個人在一片奼紫嫣紅中顯得姣美出塵。

蕭衍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擡了頭,說:“奴婢名叫寧蘭芷。”

蕭衍微微向後仰了身,漫然道:“楚辭中有云‘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爲茅’,這名字倒與你的氣質挺相稱的。”他轉頭看向侍奉在一側的司樂,後者立時躬身上前,稟報道:“這是閩南忠勇公薦上來的琴姬,出身吳越,自幼貧苦,家中兄弟姊妹衆多,父母沒法兒才把她賣了。”

“吳越?”蕭衍幽意曲深地念叨,而後道:“也算是忠勇公有心了,可……”他轉眸看向寧蘭芷,揶揄道:“你這琴彈得也太湊合了,才那麼一闋最簡單的序曲,便出了七八處錯漏,忠勇公送你來長安時就沒找人好好教教你嗎?”

寧蘭芷瞬時紅了臉,難堪地說:“奴婢哪有福氣蒙忠勇公差人教導,不過只讓副將引着去見了公爺一面,公爺說奴婢不必苦練琴藝,只要梳妝打扮就成了,憑這張臉在,彈得好壞並不重要。”

蕭衍朗聲大笑:“你還真是實在,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就把忠勇公賣了個徹底。”

我正從宮女手中接過蕭衍的藥羹,一轉身見嬿好站在窗外正焦急忙慌地看我,心下便有些忐忑,怕是外面又出了什麼事。將藥羹擱在桌上,轉眸看了看蕭衍,見他微蹙了眉宇,盯着寧蘭芷的手看:“這是怎麼了?”

寧蘭芷將雙手翻上來,細薄的指腹滿是血漬,十指相連,一片嫣紅。

“奴婢無用,怕拖了樂府司的後腿,苦練琴藝,將手指磨破了。”

蕭衍一怔,盯着那鮮血淋漓的手指看着,目光渺遠,好似憶起了舊事,嘆道:“好了,朕看你也不是彈琴的料,不必在樂府司待着了,到太極殿來當差吧。”

魏春秋一愣,好似青天白日見了鬼似的看蕭衍,反應過來後忙上前去將磕頭謝恩的寧蘭芷扶起來,招手喚來一個內侍,低聲說:“你隨他去吧。”

我見他們下去了,蕭衍又要擡手讓司樂繼續演奏,忙趕在這之前說:“陛下,嬿好來找臣妾了,怕是昭陽殿有事,容臣妾先告退。”

聞言,蕭衍和範栩一同歪頭向窗外看去,嬿好愣怔了片刻,立即側身從殿門走進來,到樂隊前向蕭衍行禮。

蕭衍斜靠在椅子扶手上,無奈道:“昭陽殿有什麼事是你和孟姑理不明白的,非撿着朕和皇后聽曲兒的時候來找人。”

嬿好垂眸斂目道:“吳越侯送進來兩個宮女,得讓娘娘過目,是去是留還得娘娘拿主意。”

蕭衍看着我笑說:“孝鈺,你這昭陽殿裡多少宮女了,你看的不暈吶,還讓吳越侯往裡送。”

我沉靜自若地回他:“叔父的一番心意,總不好駁了他的面子。”

他臉上的笑意一斂,些許幽深地看我:“既是如此那你就快回去,若是不中意也好趕在宵禁前讓她們出宮。”

我得了特赦般,忙起身揖禮告退,隨着嬿好往外走。無意間一瞥,見範栩正眼神癡愣地盯着嬿好看,當下也沒在意,只想快些離開這地方。

出了殿門,依稀聽見裡面傳出蕭衍抱怨的聲音:“皇后待朕可越來越不上心了,朕剛留了個跟她八分相像的宮女,她也放心就這麼走了。”

傳出來魏春秋的聲音,低聲絮絮,卻聽不分明他在說什麼了。

嬿好古怪地瞧了我一眼,問:“姑娘怎麼了?”

我衝她笑笑:“剛陪着陛下看了一場戲,覺得有趣得緊。”

她嘀咕:“姑娘這樣子可不是有趣,再說了……不是聽曲兒嗎,怎麼又成唱戲了……”

淨爽的風掀起裙袂,我淡然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嬿好環顧了四周,低聲說:“吳越侯給姑娘物色的那兩個宮女是送進來了,偏趕巧今日宜川公主也派人來回,說娘娘讓她辦的事情已妥當了,瑟瑟姑娘那邊……娘娘預備怎麼辦?”

我拉住她的手,輕慢道:“嬿好,那丫頭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山中獵戶,無根浮萍,可是朝中要聞竟能信口拈來,我不信叔父和兄長這麼沒有分寸,能在她面前提朝中大事。我想着,她八成是受了人的指使而來,或者是想破壞沈家與英王府的聯姻,或者是還有別的目的。本來看她是個孤女,我還不太忍心這樣做,可誰讓她有備而來呢,咱們也不得不下點狠心了。”

“你讓孟姑找人把她綁了連夜送出宮去,交到宜川姨母的手裡,等出了長安,再有什麼事咱們便也一概不認了。”

---我並沒有料到,這件事情全然沒有我所想的那麼簡單。

五日後的清晨,順天坊玄德門外吊着一個姑娘,臉色僵紫,渾身冷硬,已死去多時了。謠言便如塵外的風,迅疾刮遍了長安的大小角落,人都說,大理寺卿沈意清與獵戶之女有染,但爲了不耽誤他的前程和與靡初郡主的婚事,狠心將其拋棄,並託宜川公主逼迫她遠嫁,那姑娘不堪受辱,於是懸樑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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