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烏黑清湛的眼睛裡糅攢着柔波淡光,將我摟得更緊了些,說道:“自朕登基以來,上至簪纓老臣、封疆大吏,下至各級官宦,都殫精竭慮盡力輔佐朕,傾心至誠地拜服在姜彌腳下,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唯有這些皇親國戚,他們雖未擔要職,沒有實權,但地位尊崇,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亦不容小覷。他們自詡皇族,並不把姜彌放在眼裡。自然,姜彌雖不怕他們,可也不能完全放任他們,總得想法兒探一探虛實。”
我揪着柔軟纖薄的寢衣緞袖琢磨了一番,心裡猜測姜彌是想摸摸這些皇親的心思,是力求自保不問世事,還是憎惡他至深意欲除之後快?聯想他之前借連學士的事情拿英王開刀,恐怕也是這個目的。
可惜,那時蕭衍剛登基,內外防制緊密嚴實,爲了穩定局勢又接連引用重刑,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並沒有人敢站出來爲英王說話,他的一番舉措也就如石沉大海,再沒回音。
可是現在不同了,蕭衍登基年餘,各種手段施展下去,儼然已將皇位坐得穩穩當當。他不願人說他嚴苛寡恩,也有意收攏人心,所以有意將刑法舉措鬆泛了些,皇城之中也不像從前那般冷肅到密不透風,所以這些皇親們的警惕也就都放下了。由此看來,現在確實是試探他們的好時機。
可,我又有些不懂了,“就算是想試探他們,可至於把自己的親女兒拋出來嗎?這代價也太大了些吧……”
蕭衍伸手撩了撩蠟燭上的火光,“紫蘇做了這等糊塗事,舅舅心裡明鏡似的,瞞也瞞不住。內宮之中他原本就伸不進來手,早晚這一刀得落下來,既然這樣,倒不如就等着你們動作,他躲在暗處,將你們之間底細親疏看個清楚明白。”
繡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尊綠釉狻猊香爐,那裡面燃着寧神香,雪色的輕煙便從蓋頂的坐獅口中悠悠逸出,溫暖沉靜的香霧縈紆嫋嫋飄擺在寢殿裡,連帶着人的聲音也似蒙了一層淡霧。
蕭衍似是輕嘆了一聲:“本來我是不贊成你這樣做的,英王和姑姑既然肯護着你,那麼就該讓他們替你做更要緊的事情,而不是用來對付一個無關緊要的姜紫蘇,白白浪費了這樣一次機會,日後姜相心中有了防備和提防,再想用他們也用不上了。”
我只覺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忖自己這次是思慮周全,精心部署了,可沒想還是在別人的股掌之間。但我攥緊了衣紗,凜然道:“可我不後悔,能爲潤兒討一個公道,即便這公道並不徹底,可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傾盡全力了。”
蕭衍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流露出一絲悵然:“所以後來我也想通了,雖然我自己並未體會過母愛,但這世上卻多的是肯爲了自己的孩子拼命的母親,凡事不能只計較利益得失,有時也得顧全一下情感。”
我並未想到向來心腸冷硬,每走一步都能計算的萬分精準的蕭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看着他如畫的眉眼間盡是疲倦與惆悵,不自覺的心疼,摸了摸他束冠的鬢髮,又想起了一事,問:“可我看太后怎麼也不護着姜紫蘇?是你先跟她說什麼了……”
“姜紫蘇用祁康殿的宮女去傳話,這已經犯了母后的忌諱。但她決意要捨棄紫蘇這顆棋子,歸根結底,還是利益二字。你仔細想想,如今潤兒平安落地,大周江山後繼有人,再召進來一個姜氏之女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蕭衍直起了身,神色幽深複雜地說:“姜相野心勃勃,姜氏又如日中天,所以這後宮中僅有一個姓姜的女人就夠了,再來一個,怕是母后便保不住她現如今的權勢了。”
我聽得仔細,又有些憂愁與難堪:“你的意思是,太后壓根沒把我放在眼裡,覺得我根本沒有可能在後宮中與她爭權?”
蕭衍清幽地笑出了聲,伸手點了點我的鼻翼,“你呀,還是太嫩了。”我抓着他的手,反問:“可你並沒有比我大多少,爲什麼能這樣智計深遠?”
蕭衍託着下巴認真仔細思索了一番,回答我:“或許是我從小便在這種環境里長大,遇事必動心思,先講利益,這已經成了習慣。”
我還是挺感動的,他沒說我天生笨,他天生聰明。。。
“可是你看,即便你想爲潤兒報仇,也得辛苦籌謀繞這麼大一個圈。而我平日裡需要顧慮思索的東西比你多太多了,所以有時並不能隨心所欲,也不能按照你的心意來,你要多體諒我,不許記恨我。”蕭衍的手撫上我的,蘊靜生涼,烏瞳猶如墨玉清澈無瑕,“況且,我早就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也知道你想做什麼,可這一切都需要時間,你要對我多些耐心,我向你保證,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心願達成的。”
我倚靠在他身上,語氣幽淡而悵惘地問:“若是我想要的並不只是潤兒回到我身邊,替我爹孃報仇呢?”
蕭衍沉默了一瞬,將自己的脣印在了我的額頭上,別有深意地凝望着我說:“能做到這兩樣已是不易,孝鈺,我們都不是聖人,也不必要去當聖人。”
不由得抓緊了他的胳膊,蕭衍垂眸看了看自己臂袖上被我抓起的道道褶皺,眸光微冷,但沒說什麼,只這麼安靜坐着由我抓着。我意識到自己行爲的不妥,緩慢地將手鬆開,掩飾性地將話題轉到別處:“對了,你身邊可有一個叫周延平的六品校尉?”
蕭衍淡然道:“是有這麼個人,怎麼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和嬿好……就是……,我想讓嬿好快些出宮,你懂哈?”
蕭衍笑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虧得我這幾日跟你慪氣不肯來昭陽殿,心裡難受的跟什麼似的,這小子倒來勾搭上昭陽殿的宮女了。”見我擰眉看他,他摸了摸我的臉頰,“好了,我知道了,等出了正月就給他們賜婚。”
我的心裡總算能有一分的欣慰歡喜,便想暫時將那些煩惱憂愁拋諸腦後,倒在蕭衍的懷裡,仰面看他,抑鬱道:“不知爲何,就是有種嫁女兒的感覺,爲她高興又捨不得。”
蕭衍寵溺地摟着我,輕聲說:“這是正常,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會離開我們,即便是潤兒,等他長大了也會有自己的人生。只有我們,我們是夫妻,是會白頭到老,廝守一生的。”
一泊天光順着軒窗灑下來,將蕭衍的身影映在牆上,有着疏朗俊美的輪廓。我躺在他的懷裡,有些溫暖滿足地想,是呀,我們是會永遠廝守在一起的,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第二日清晨,送蕭衍去上朝後,嬿好悄沒聲地鑽進寢殿裡,附在我耳邊說:“祈康殿那邊來人,說紫蘇姑娘想在出宮前見一見姑娘。”
我正對着銅鏡勾勒娥眉,聞言,手上力道稍有偏斜,青黛彎出了眉形粗略地在末梢岔開兩道。嬿好觀察着我的神色,鄙夷不屑地說:“她還有這個臉,姑娘不必搭理她。”
小心翼翼地將黛筆放回青釉妝盒裡,拿起絲帕將多出來的那道青痕擦去,靜聲道:“去準備一下,我去見她。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總得有始有終。”
祈康殿後苑連着一片紅梅林,一路走來,在冬日蘇寒裡紅蕊綻放枝頭,以席天幕地的雪景爲鋪襯,更顯得妖嬈妍麗。這樣拂花分枝而來,身上白狐斗篷也沾了清冽芳馨的花香,自從出了香囊的事情後,我便只用太醫院的寧神香,所以出門時一身清新寡淡並沒有香澤,被這樣一薰染倒是恰到好處。
因爲早就有交代,守小門的內侍提前侯在那裡,將我帶去了關押紫蘇的後殿。
門推開,便有香暖的熱氣迎面撲來,外面天寒地凍,裡面溫暖如春,一應陳設也都齊全體面,看來太后並沒有薄待她這個侄女。
姜紫蘇站在窗前,一襲素白珍珠緞裙紗拖曳在地,沒有刺繡,像一汪清澈的水流披在了身上,泛着純淨柔亮的波光。她將髮髻高挽,只簪了一根白玉釵,這樣素淨的打扮,像極了我印象裡那個知書達理、文靜怡人的紫蘇。
她見我來了,幽婉一笑:“早起讓宮女烹了兩碗玫瑰香露,是你愛喝的。”
我一看,花橡木矮几上果然齊整擺着兩個如意雲紋青瓷碗,裡面盛放着鮮紅如泣血的花液。怔了一怔,見紫蘇已彎身坐下,輕俏地說:“你現在不會連我的東西都不敢喝了吧。”
默然坐到她對面,卻並不碰那瓷碗,只說:“我現在已經不愛喝這個了,太甜膩,喝下去難受。”
紫蘇端起一碗放在脣邊抿了一下,鮮紅的汁液殘存在她的嘴脣上,爲素淨的面容增添了些許詭異的豔澤。她似是在回味,又似是感嘆:“從前你最愛喝這個,尹皇后總是不許你多喝,可是現在,想喝多少就有多少的時候,你卻不愛喝了。看來,我們都變了許多。”
我冷淡地將實現投注在她臉上,慢聲說:“我變得只是口味,紫蘇卻連做人的秉性都變了。”
她回望我,悠淡地說:“你錯了,我沒變,我從來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一直辛苦僞裝着,時間久了,連我自己都以爲自己是一個善良純淨的人。”她頓了頓,眸中一片沉靜若水,“你當然可以居高臨下地指責我,因爲你什麼都有了,就連我自小苦苦癡戀着的那個人都對你死心塌地的,你無需用什麼手段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這一切,自然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純淨良善之人。”
我蹙了眉宇,“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沒有誰能真正的稱心,可就算再不稱心,有些事情不該做的就是不能做。你口口聲聲愛陛下,可是你卻在傷害他的孩子,你心裡也明白,太子對他來說不僅僅是個兒子,更是穩定社稷牽制外戚的砝碼。若是真讓你得手了,受傷的又豈會只是我一人。”
紫蘇沉默了一瞬,恍然道:“原來你什麼都明白,只是在陛下面前裝得那麼不諳世事,不懂朝政。”
“我何必要裝,就算裝了也瞞不過陛下。就像你的所作所爲也瞞不過他一樣。況且我本就對朝政對權勢不感興趣,有尹氏和懷淑的例子在前,我有的只是懼怕,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