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蕭衍要求我履行作爲妻子的職責,是合情合理得。我們本就是夫妻,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實。牀榻之間,亦應是夫妻最親密的地方,可我只覺得蕭衍他恨我,且這恨深鬱沉重得如巍巍山巒相接,堆砌得堅實細密破不開一道縫隙。
他是在波詭雲譎、陰謀叢生的宮廷里長大,也經歷過暗涌廝殺,可我從來沒有在他身上感覺到對某一個人如此深的恨。他對於敵人,對於威脅到他的人,從來都是雲淡風輕得,可以勞心費力,素手推演佈局,但卻並不值得去牽動情緒。但是,今晚在我們最親密無間的時候,我卻能感覺到他的情緒已積鬱得太深,幾乎到了決堤的邊緣。最末,他抱住我的時候,我只覺得在地獄裡流轉了一圈,肌膚之間溫潤觸感令我彷彿重又回了人間,儘管這溫暖是來自那個親手將我推進地獄的人。
我一夜未眠,因爲實在太痛,渾身像被扔進火堆裡燒灼了一番,被拆得四散零落又重新裝了起來。蕭衍……他應該也沒有睡着,因夜半不知光陰幾何,他輕輕地問了我一句:“如果你早就知道大哥沒死,還會不會和我成親?”話音輕薄得幾乎是一片輕紗單羽,稍微粗重些的呼吸就可以將之掩蓋。
依偎在他胸前,聽着他的心跳,我突然有種能讀懂他心事的頓悟。曾經,我也是在自以爲蕭衍已經熟睡了的時候,側過頭,輕聲問他‘是否知道懷淑是讓姜彌給害了’。我那時並不想從他的口中得到回答,只是心事堆積得太過難受,企圖用這種方式舒緩一下。
而現在的情狀一如當時,他應該也並不想聽到我的回答。
我柔順地蜷縮在他的懷裡,覺得心彷彿在泣血,破碎到猙獰的模樣。難道這一切,是因爲……他愛我嗎?
----這一夜太過漫長,我合着眼不敢睜開,一直等到窗外傳來鳥雀清脆的啼叫,晨光的暖意透過紗帳撲落在半面臉頰上。簾帳外,是內侍輕微的聲音:“殿下……徐大人求見。”
身側蕭衍緩慢地將我鬆開,掀被而起,我聽見故意放輕了動作地去撿地上的衣衫,而後掀簾出去。我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天光,覺得至多卯時,外臣覲見一般是有規矩得,非權宜不能行之事,不在夜深晨起入謁。如此打破常規,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我艱難地從牀榻上爬起來,將褻衣和單衣,鞠衣依次穿上,沒鬧出太大動靜,悄悄地回了偏殿。嬿好顯然剛起,揉搓着惺忪睡眼在替我整理新衫,見我這麼早回來大爲吃驚,她剛張了秀口要問,被我打斷:“嬿好,別問我了,快去準備浴桶,我想洗澡,還有……治傷外塗的藥膏給我拿來。”
嬿好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我。
我只覺頭疼欲裂,疲憊不堪,半伏在繡榻上氣若游絲地囑咐:“都準備好了你就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嬿好踟躕着半天未動,我已沒有力氣再去費脣舌,由着她將我反反覆覆地看着,待她看完了,終於嘆了一口氣,退了出去。
水很熱,漫過身體時有種暖意漾過莫名安心的感覺。原來傳說是將九尺黃泉設於地下,終年隔盡陽光,纔是令惡鬼絕望之所。而人,一旦身體溫暖了起來,心情便沒有那麼糟了,好像有種雨過淋漓,驟然轉晴的安慰之感。
我趴在木桶半晌,直到水開始泛涼,戀戀不捨地爬出來。用棉帕擦乾了身體,取過小白瓷瓶開始給自己塗抹藥膏。乳白色的藥膏塗在肌膚上,帶了絲絲涼意沁入,好像對於消腫止痛有着身心雙重安慰的效果。我抹好了之後從衣櫃裡選了件深藍緞子遮擋嚴實的禮衣給自己穿上,然後輕舒了一口氣躺上了臥榻。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過去得,我這樣想着,睏倦像春後萌醒的小獸熬過了嚴寒的隆冬臘月終於能以飛疾的腳步如約而至。枕着秋光睡了好長一覺,直至嬿好進來將我搖晃醒,她半蹲在臥榻前,伏在我耳邊輕聲說:“姑娘,侯爺讓你去一趟。”
我揉搓着眼睛從深寐中甦醒,發覺外頭日頭正到了最鼎盛炙熱的時候。嬿好將我扶起來,黛蛾長斂,有些憂愁難展的樣子:“殿下會不會不高興,姑娘還是別去了。”我腦子一陣清醒過來,想起蕭衍昨夜跟我說姜彌應該已經知道了父親派人去青桐的消息,應當提醒他日後小心行事。且,依父親往常的習慣,在我成親之後等閒的事情他是不會驚擾我得,前面幾次都是我扭股糖硬纏上得,再不濟也是讓意清轉達一下。像這樣,直接叫我去一趟,還是頭一遭。我懷疑,是有什麼要緊事必須讓我知道。因此,不敢怠慢,忙讓嬿好替我梳妝,趕去父母的居所。
去到父母殿中時,只見意清、父親還有莫九鳶在。父親站在窗帷前,凝望着山抹微雲出神;意清屈膝坐在繡榻上,手裡捏着幾張紙在發愣;而莫九鳶,像被人收走了竅靈一般失魂落魄地倚靠在穹頂石柱上,目光散成了一片霧。
我的視線圍着他們轉了一圈,勉強咧嘴一笑:“你們這是怎麼了?”
父親如夢初醒般,大步流星地從窗前走過來,指了指安放在玉柄絞烏金鞭下的纏絲繡榻,說:“孝鈺,坐。”他將莫九鳶從石柱上提溜了回來,摁在我對面的繡榻上。隨口說道:“你娘讓我想了個法兒支走了,等以後我再單獨跟她把這事兒說了。”
爹把氣氛渲染到這份兒上,成功地將我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吊了起來。我撫着胸口,哭笑不得地問:“爹,有話你就快說吧,女兒的小心臟可經不住你這麼故作玄虛得了。”
“孝鈺”,爹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問:“你還記得爹跟你提過的那本《晉雲醫書》?”
我點頭:“當然記得,那是當年莫九鳶的師傅進獻給姜彌的寶物,莫九鳶不是還親眼見過嗎?”
聽到點到他的名字,莫九鳶驚弦般彈起了腦袋,“可……真正的《晉雲醫書》與我所看到是不同得。”
我被他沒頭沒腦的話攪得一頭霧水,但見他那副模樣估摸着也說不明白什麼,於是又將視線轉向了爹。他老人家繼續說:“爹向青桐的全虛子長老修書了一封,就是想問關於《晉雲醫書》的事,爹之前跟意清將琊葉青一案與驪山鬧鬼一案理了一遍,覺得根源就在這本醫書上。這一番事由大約是從琊葉青陰差陽錯地潛入青桐盜取《晉雲醫書》開始。但這本醫書的廬山真面目我們誰都沒見着,也僅僅憑靠莫九鳶的記憶探知一二。”
“全虛子長老接到信後立刻給我回了,信中只有八個字‘機緣已至,強留無益’,並將那本醫書憑着自己的記憶謄寫了一遍,附在信中一齊送了來。”
“全虛子長老所書的醫書與莫九鳶曾經看到的那本從大致上來說沒有差別,僅僅在最後一章,莫九鳶在姜相府上看到的是‘浴火’,可致人慢性毒發,且脈搏上診不出異樣,最後咳血氣竭而亡。而全虛子的那本書,最後一章卻是……”父親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雲龜’可令人出現脈搏,心跳全然停滯的龜息之症,既假死,所服之人會維持五日的假死徵兆,五日後自然甦醒,但身體受到重創需以藥湯每日浸泡,所泡之期爲……五年。五年之後纔可如常人般自由生活。”
我像是抓到了什麼要緊的片鱗,卻是散碎凌亂得,有種不真實的荒誕之感。
父親長嘆了一口氣,以悲憫而惋惜的音調說:“我詢問過莫九鳶,他與他的師傅齊晏是在同安郡莫名得了一筆錢安頓好了師兄弟纔來長安得。清嘉三年,尹相在同安郡推行青苗法稅收,他親自入鄉隨野,探查青苗法推行之效,離開同安郡的時間與莫九鳶師徒離開的時間相差不大。”
我有一點點明白了,張口結舌,只覺真相呼之欲出,至此所有的脈絡全部都串聯清楚了。
“清嘉三年,姜彌已升至右相。兩相不和,舉朝皆知。尹相以齊晏‘道門叛徒’的身份,派他潛入姜彌府中以作內應。而齊晏正是因爲尹相的一道停止滅道的奏摺而遭人唾棄,一蹶不振。本是有仇,姜彌自然不會懷疑他。這期間,齊晏以道門身份在姜彌的支持下頻繁出入宮闈,結實了不少內侍。而這些內侍,名義上是聽從姜彌指令,實際卻是尹相的心腹。及至清嘉五年,尹氏覆滅。齊晏深知姜彌容不下懷淑太子,遲早要將他暗害。乾脆兵行險招,以《晉雲醫書》爲餌,杜撰了‘浴火’一毒,更調撥了內侍心腹去西客所,開始了金蟬脫殼之計。”
父親撥弄着佛珠,大爲感慨:“前朝雲獻本是道門中人,以悲天憫人所爲人稱道,他的書中所涉及毒、藥無不爲解救世人疾苦,豈會出現‘浴火’這種陰邪之物?而五年後,琊葉青盜取了真正的《晉雲醫書》獻給姜彌,姜彌兩相對比發現了蹊蹺之處,緊接着探查當年在懷淑太子臨終之際在旁伺候的內侍家眷,發現他們都被秘密保護了起來,再不見蹤跡。姜彌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當,首先想得便是要找出懷淑太子,斬盡殺絕。” www●T Tκan●C○
我不由得一凜,手心起了層薄汗。
一直沉默的意清看着我說:“尹氏一族盡皆遭屠戮,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值得懷淑太子掛懷難捨,那也就只剩下你了。姜彌指使芳藹公主以《晉雲醫書》中的毒害你,其意是期望在藥石無靈之際,能將得到青桐山庇護又深諳醫書內義的懷淑太子引出來。誰知芳藹膽子小,未將毒下到足量,再加上他沒想到九鳶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一早讀過醫書,輕而易舉地便可爲你解毒。這一招草草了之,未見效,估計事後太子已警告過他,因此姜彌未敢再向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