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盈盈的沙漠, 一望無邊。
春寒料峭,縱有明晃晃地豔陽高懸,仍舊讓人覺得瑟瑟的。
我站在一旁, 看着西厥爾雅將手中的圓罐高高舉起, 一陣風, 飄飄灑灑的白灰隨着風飛入沙漠, 隱於無形。
西厥斐, 一路好走!
蕭肅的號角響起,我好容易沉靜的心又一次被撩動,痠痛不已。
許久, 號聲停住,送葬的人一一作別。
西厥爾雅依依不捨地跟着遊方部落離去, □□自然要跟着她。九哥對我輕輕說了句, 看到我點點頭後, 就上馬給□□送行。
感覺到周邊的人稀稀落落離去,我慢慢從腰帶內拿出西厥斐的黑錦花來, 蹲身將它埋入白沙中。
“慶澤公主。”
忽聞一個清脆的女聲,我詫異擡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卻一時記不起是誰。
“怎麼,你不會是忘了我吧?”那女子一身綠衣, 眉眼嬌俏, “我是千尋公主。”
我恍然, 竟然是她。
“你真把我忘了?”千尋公主眉頭一擰, 似是十分無語。
我想對她笑笑, 終究扯不開嘴角,只是搖了搖頭。不是忘記, 是實在想不到會在這裡看到她。“千尋公主怎麼會在這裡?”
“啊,我隨皇上御駕親征,皇上聽聞西厥六王大葬,來送最後一程,你難道沒發現?”千尋撇撇嘴,“我早想來和你打招呼,見你一路神色悲切,纔等到現在。沒想得你連西厥六王也認識,還關係匪淺。”
我點點頭。
“呵呵。”千尋公主笑了笑,“皇上來了,你不想見見?”
我看向千尋,不解。
“少皇一年前登基。”說着,千尋公主對我努努嘴,看向一邊。
循着她目光的方向,極目望去,只看到一羣人,人羣之首的是一個身着明黃長袍的男子,身形熟悉卻看不清容顏。
“我說想跟你打聲招呼,皇上允了,我問他要不要一同前來,皇上搖了搖頭。”
千尋的話將我的目光拉回,我看着她,點了點頭。
千尋笑了笑,突然神情認真,“福兒,不見你時,我常常會忘記,常常會想你有什麼好。可是一看到你,即便容貌有損,仍舊讓我無話可說——你這樣的容貌神態,真是叫人不得不服。”
我怔然。
“不過也沒什麼。我自見你後差不多半年就產生了那種想法,可見時間終究改變一切。奈何皇上記憶再深刻,也終究有模糊的那一天。”
我聽明白千尋的意思,心裡想看向葉衢那一邊,卻只點了點頭。
“皇上已不似開始那般,如今也肯帶我在身邊,那一天應該不遠了。”說着,千尋又笑了笑,“我還是來告訴你,希望我與我家皇上,再沒有見到你的可能。”
我終究還是向葉衢看去,而他似也正望着我。
風起,飛沙漫天飄舞,有如一層層水霧,隔着天與地,隔着我與他。
我們看向彼此,卻看不清彼此,望斷過去,望不回來,可這一眼,卻已圓滿。
那些錯過的感情,到最後的最後,終是難逃一個結局:無所謂值得,無所謂不值得。
我轉回頭對着千尋,“好。”
轉眼已是立春。
丁大娘帶着冬兒去採茗蕨,茗蕨是一種野菜,生長在沙漠邊緣,這裡的人立春都要吃的。
我帶着旺財沿着將軍府後街慢慢散步,路上經過陳先生的醫館,如記憶中一般。
兩年半前,我隨九哥來到臥龍關,那時就住在九哥關內的宅子裡。後來九哥遇難,我獨自從南羑逃回臥龍關,那時我胎兒不穩,若不是旺財帶我來找陳先生,說不定同兒……
心裡一糾,我停了腳步,看了眼亦停下來的旺財,又折回。
“福兒!”
遠遠地就看到九哥站在將軍府大門前喚我。九哥每日清晨都要去關外巡視,這會應該是巡視回來。我加快腳步朝他走去。
“又散步去了?”
“恩。”
九哥望着我,“回去吧。”
“恩。”我與九哥一同走進府裡,將旺財送回他的小院子裡,便回了我們的院子。
我低着頭,走到我常坐的窗下,坐下,將手支在窗沿,下巴放在胳膊上,發起呆來。
“福兒。”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九哥喚我,我木木地轉頭,看到一臉擔心的九哥。
“怎麼?”往常,九哥巡視回府後還有許多軍務要處理,另外,間或也會有荊州的聖諭,一般九哥此時都是回書房去。
“福兒。”九哥不答,只是走過來,輕輕將我的頭攏到他的腹上。
“是不是那日,那日見了行帝?”
我昂起頭,看到九哥泛青的下巴動了幾次都未成語,心裡茫然,細想了想,纔想起來行帝就是葉衢。
原來九哥以爲我因爲葉衢不開心,心莫名一觸。我站起來,拉住九哥的手,“九哥,不是。”
雖然我一直絕對愧對葉衢,可是我欠他的是情,還不了的。我只希望,時間能夠讓他忘記我,正如千尋公主所說,終究有模糊的那一天。
“那你這幾日爲何鬱郁不歡?”
“沒有啊,我——”
“你還不承認!”九哥打斷我,氣惱道,“你是我的妻,我心上之人,你有沒有不開心,難道我還看不出?”
“我——”我本能想要辯解,可是最後卻感覺辯無可辯,只得停住。
是啊,我不開心,我很難過,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力,這種感覺每天都圍繞着我,讓我喘不過氣來,讓我不願意做任何事情!
“六王的離去,我也很難過。可這對他而言是解脫。”
“我知道的。”我點頭。第一次見西厥斐的情景歷歷在目,那般肆意妄爲的他,那般風流倜儻的他,若是餘生只能在一個甕裡度過,不如離去,不如離去。“可我雖知道這些,卻終究不願他就這麼離去,一想起來,心就止不住地痛。”
九哥看着我,滿眼心疼,“你與六王是朋友,肯定會難過。不過你若太過傷心,六王也不得安心,是不是?”
我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還有哪些事讓你解不開,福兒,你我是夫妻,心裡有事一定要告訴我。”
解不開的事……
我咬着脣,對着九哥期盼的眼神,心裡糾成一團,只覺一股氣在胸口淤着,這會似是吹進了一陣風,那股氣就咆哮着往外衝。
“從前,”我喉頭又酸又緊,“皇帝哥哥對我那麼好,爲了護我不惜忤逆母后,得了寶貝第一時間想到我,對我的意見總是認真對待。可是後來,爲了結盟他讓我與南羑聯姻,因爲皇孃的謠言他送我去皇陵,留我在皇宮來牽制你,甚至不顧我母子離散要我爲他照顧永琰!我知道,除了是我的哥哥,他還是東宇的皇帝,他有他的責任和必須。可是,除了是他的妹妹東宇公主,我還是我自己,我想成全他卻實在不能勉強自己,我想怨恨他卻又終究不能拋開。”
“還有兄長,九哥,你知道嗎,我長到十二歲才知道原來我有一個親哥哥,且這個親哥哥十二年來一直在默默的關注着我,這是多麼美好的事!當初,他在慶澤宮告訴我,‘以後王兄必不叫你再受分毫圈固’,只這一句話讓我時時回憶。後來他真的帶我出了皇宮。可他終究有他的計較,他的抱負,還有他另外在乎的人。我想勸他放開對皇帝哥哥的仇恨,卻總是不能說服;我覺得他掌管着清屹已經很好,可他卻有更大的想法;我不想他與魯辰有任何瓜葛,可他對魯辰忠誠信任。他最終雖在我的勸說下放棄了清屹,可我知道,除非我跟他一樣跟隨魯辰,不然,我終究是失去了嫡親的兄長!”
“現在,我時常記掛着他們,卻一點也不願見到他們!我真的不知要拿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他們,不管怎樣,總是很難過,很難過!”
“福兒,福兒。”九哥胸口起伏,將我拽入懷裡,“往而不可返,來者尤難際,世間的人和事,當時好已是不易,過後切忌糾結。好也罷,壞也罷,在你自己這裡,一定要過得去,方能安生。”
“過不去的啊,過不去的啊!”我雙手一撐便離開九哥的懷抱,“便是同兒,”說着,我兩眼一熱,“那是我十月懷胎的孩子,生他時早產我差點喪命,可是,那日我抱他在懷裡,他不認得我,他不要我!我是他的孃親,可他不要我,這叫我怎麼過得去!”
“同兒還小,且一直不在我們身邊——”
“我知道的!我都想到了的!我好後悔當初沒能接回他,如今他能識人了,卻不認得孃親,日後他慢慢長大,他定是不能知道你我的存在。”
“我們把他接回啊,我這幾日都在暗中佈置,只要能找到好的時機,我就馬上把同兒搶回來!”
“九哥,那日我看魯辰的反應就知道他定然是要留同兒在他身邊。就是我們搶回同兒,如今他已能認人,若他不要我們,那該怎麼辦?你不知道,起先同兒在我懷裡好好的,後來魯辰站到我面前,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同兒就不要我了,死命地想要往魯辰那裡去。那是我的兒子啊,怎麼就成了別人的親人!當時的情形,我一點兒也不想再經歷一次,哪怕是想一想,都覺得心臟要爆炸一般!”
是的,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連思考都不能,因爲我害怕,當初丟下同兒的罪惡感和後悔困擾着我,還有感覺接回同兒的無望讓我渾身無力,真的是無力到指節痠軟的那種,前所未有,讓我無所遁形。
“我知道,我知道!”九哥兩手用力握住我的肩膀,讓我看向他,“同兒現在還小,只要我們把他接回來,好好照顧他,血濃於水,他會和我們親近的。以後他長大了,我們也可以告訴他這些,他一定會諒解我們支持我們的!”
我眨眼,一行熱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流進嘴角,面前是九哥悠黑的雙眸,深邃而堅信,“真的嗎?”
“真的!福兒,你相信我!相信我!”
“同兒會原諒我原來把他丟給魯辰,隔了那麼久才接他回身邊?”
“是。”
“那他也會知道我是他孃親,會和我親近?”
“是。”
一想到同兒在我懷裡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咯咯地笑,我的心就向冰山融化一般,嘩啦啦流淌出一股力量,“那我們什麼時候去接他回來?怎麼接?你都佈置到哪裡了?”
“別急,要等待時機。”看我恢復過來,九哥也是鬆了一口氣,轉而卻是眉頭一皺,“福兒,我知道皇上和齊舅兄都曾讓你爲難,卻不想另你這般受傷。”
我愣了愣,回想起剛纔衝口而出的話,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之前我一直剋制自己,選擇做一隻鴕鳥,沒想到我是這麼在意。其實我的安全感一直很少,所以皇帝哥哥和兄長的好才讓我那麼快樂和感動,也正因爲這樣,雖然他們後來沒有做傷害我的事,只是面對選擇時將我放在次要的位置,這便讓我很受傷害,且讓我在潛意識裡裡產生了抱怨。
“福兒,人人皆有不得以,有時,自己還會爲難自己,何況他人。活着,不可太過較真。你一定要學會堅強,切莫鑽牛角尖。”
聽着九哥沉穩有力的聲音,我心裡開闊了許多。
西厥已名存實亡。
戰後,原來西厥兩成的領地都入了東宇的範圍;南羑也曾對西厥開戰,故而也搶佔了一成領地;刑思思和西厥三王戰敗後投到北齊,所以北齊也堂而皇之將包括西厥皇宮在內的二成領地納入北齊。另外,西厥爾雅打着復國的旗號和遊方部落佔據了剩下的一成。
如今,大戰已歇,各方都在收拾各自的戰利或殘局。
魯辰本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如今他收得滿盆滿鉢,自然也就不糾結於替西厥要回失地。所以想趁他忙亂而突襲搶回同兒,非常困難。
況且,探回的消息顯示,自上次我們夜闖廣冥宮之後,魯辰就更加謹慎,時刻將同兒帶在身邊。
我一邊着急,一邊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同兒是我們的孩子,雖然九哥站着將軍的頭銜,我們卻不能因此再一次掀起戰爭。所以,搶回同兒,只能秘密進行。能參與的人,除了我與九哥,就剩下九哥手下的幾個親信。我沒有武功根本不能參與搶人行動,九哥的親信功夫又都不如九哥好,只能替我們接應,所以,主要是依靠九哥。可是,自上次地龍被砸傷之後,九哥的腿就不如往常,雖無大礙,卻不能長時間騎馬或打鬥。因此,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一擊不中,以後就更是難如登天。
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好時機。
可皇帝哥哥一道聖諭接着一道聖諭,催促我和九哥回京接受封賞。九哥讓我先回京,可我這次是鐵了心的,不搶回同兒我就不作其他念想。
正當我躲京中來人躲得煩不勝煩的時候,我突然聽聞,北齊明帝響應百官請諫,因北齊長生駙馬收攏屬國有功,冊封長生駙馬爲長生王,賜國姓。所以,魯辰馬上就要動身回北齊受封了。
我與九哥措手不及,一番商量之後,決定就在魯辰回北齊的途中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