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昏迷。
直到兄長將我叫醒。
直到月離一邊笑一邊落淚, 而後在明成太子的提醒下端來一碗黑乎乎的中藥。
直到嬤嬤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嘴裡還一直叨唸着,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才發現, 我身在明成太子的行帳中。
月離告訴我, 那次我們突然遭襲, 我和葉少皇還有修真聖姑都落入水中,而其他的人都被衝得四分五散。她和金梅望帶着一些隨從逃了開去,隨後就順水而下去找我們, 找來找去,沒有找到, 最後, 金梅望只好帶着她前往清屹, 求助蕭天齊。蕭天齊一聽說遇難,馬上丟下東宇與西厥的戰事去尋我。最後他們聽說北齊事變, 又聽說我的下落,金梅望則繼續找尋葉少皇,而蕭天齊就帶着月離急匆匆趕來北齊。
嬤嬤當時被瑤古娜抓住,帶到了天都。後來瑤古娜騙嬤嬤我已經死了,這才又有了後來我與□□在北齊宮門之外看見的那一幕。瑤古娜受文朝雲指示, 給我“送殯”, 爲的就是要引辰王出來。卻不想, 倒是先被我看見, 而後辰王纔出現, 而我又被辰王劫走。最後,我又莫名其妙的出現在未央宮中, 辰王又突然劫了明成太子要挾文朝雲。最後,文朝雲逃匿,昭帝駕崩,辰王與我又突然消失,明成太子在衆大臣的強諫下倉促登基,而忙亂之中,偵桓公主又突然不見了。
明成太子倉促間結束登基大典,而後與匆匆趕來的蕭天齊一起出來找尋我們,最後在一個山洞裡找到了我們。
這些都是月離告訴我的。
明成太子,現在應該稱呼爲北齊明帝了,他沒有追究辰王的下落,甚至還用迷途知返救駕有功赦免了宇文華斌的反叛之罪,我想,他大概是知道了辰王的真正身份了。
可是,當我好幾次想要問蕭天齊長生的下落,而他也應該知道我要問這些,可他就是避左右而言他。按照兄長的脾性,單單知道長生劫我遠走,他肯定會大發雷霆的。可是,如今他卻對產生決口不提,甚至在他的行帳中,好像還有鮮卑人。
難道說,他也知道了長生的身世?他知道了,長生乃是我們的母妃與昭帝的私生子,是我和他的同母手足?
沐浴時,我將自己左看右看,心裡又細細的感覺,終究是不曾發現有半點變化和不妥。
難道說,那日,長生並不曾對我——?
我只記得,長生擡手將我打暈,而後,我就不省人事了。
可是長生去哪裡了?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還有偵桓公主哪裡去了?
我讓月離去幫我打聽偵桓公主的事情,月離滿口答應我說好的。待我問她,她總有藉口說忘了,然後又信誓旦旦說馬上去打聽。可是卻總不見她來回報。
我想出去走走,可是她們總是萬般阻撓,只說我身體尚未痊癒,萬萬不能馬虎大意。而我稍有堅持,嬤嬤和月離就哭鼻子抹眼淚,最後,我也只得偃旗息鼓,隨她們去了。
北齊明帝只我初醒後見了一次,而後每天差人來問我病情,卻並不親自來。蕭天齊雖每天都來小坐片刻,卻並不給我任何詢問的機會,稍見苗頭不對就找藉口告辭。
我想他們必定對我隱瞞了,而且是衆口一致的,死了心不要讓我知道。
一日,我口渴,喊了兩次月離都不見人,過了許久才聽見一個陌生的腳步聲,我自牀上偏頭一看,與來人皆是一驚。
是一個眼生的宮女。
那宮女與我眼一對上又馬上低下頭去,跪下,“參見公主。月姐姐去給公主煎藥去了。”。
“她煎藥去了?”
“回公主,是。”那宮女雖有些膽怯,卻口齒明晰,“公主的藥原是奴婢熬的。只是御醫爲公主新開的藥方藥量和水還有火候要求極爲精確,奴婢笨手笨腳,月姐姐怕煎不好,這才換了奴婢的苦差事,只差奴婢在外間侯着公主。”
原來月離不在。
“那嬤嬤呢?”
“回公主,雲嬤嬤去取公主的換洗衣裳去了。”
凡是我的東西,嬤嬤自不願假手於人,必定要親力親爲,生怕有任何閃失。
月離不在,嬤嬤也不在。我心裡一默,又看向下面還是跪着的宮女,輕輕道,“你起來吧。”
“給我倒杯水來,我渴了。”見她垂首站起,我又道。
不時,一杯溫熱的清水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你是北齊宮中人?”輕咽一口水,我瞥見她腰間的宮牌。
“回公主,奴婢原是伺候偵桓公主的,陛下見月離姐姐忙不過來,這才讓奴婢暫幫襯幾日。”
“偵桓公主?”我一訝,“那你們公主呢?”
“回公主,我們公主受驚,早先就由準駙馬陪同,先行回宮了。”
“準駙馬?”我又是一驚,“我兄長不還在這邊麼?”
“回公主,清屹王原是與我們公主有過婚約,但此次我們公主遇難,乃是一俠士相救,公主願以身相許,清屹王也願乘人之美,自動請求解除婚約,故而我們的準駙馬乃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不知爲何,那個蕭宮女越說越興奮,可是我卻越聽越害怕。
“那俠士姓甚名誰?”
“回公主,我們準駙馬無名無姓,只一別號,長生居士。”
五雷轟頂!
“哎呀,打雷了,估計要下雨了,公主,若無它甚事,奴婢就告退了,月離姐姐沒有帶傘咧!”小宮女叫着退了下去。
一個閃電劈來,隔着帳篷將室內映得通通亮亮,我坐着,坐着,如陷泥沼。
“福兒,可是怕了?無妨,爲兄來了——怎麼了,怎麼這麼涼?”一隻大手撫上我的額頭。
我伸手一擋,揚起脖子定定看向蕭天齊,問,“兄長,準駙馬是魯辰對不對?”
“福兒,你說什麼胡話——”
“你不要瞞我,你爲什麼不阻止他,你可知——”
“福兒!”突然蕭天齊一吼,驚得我慌忙放下手,閉了嘴。
“我已知曉。”好半日,蕭天齊輕輕坐在牀邊,道。
“你知道!”我愣住,“那你還任由他天倫喪盡!”
“福兒,那是,”蕭天齊一臉悲慼,嘆道,“那是我們的兄長,手足至親。那日——若不如此,他便再不能獨立於世間。我怎可見他枉死!”
“那明帝可知實情?他也能任由如此喪經悖倫之事?”
“偵桓公主首肯的,明帝自無話可說。何況還有盤踞與爲兄,明帝也念在血濃於水,只願此事永不爲人知纔好。”
“可——”
“此事都乃那文朝雲一手造成!不過如今她已被我所擒,我必不會叫她再有開口的機會!”
文朝雲!
乍又聽見這個名字,我便血氣上涌,全身戾氣橫行,就算是將她生吞活剝,也難以消除我心頭所痛!
若不是她執迷不悟,若不是她單爲一己之私,若不是她一再相逼,又怎麼會到如今這般境地!
可是如今,如今長生迎娶偵桓公主,可是他們卻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叫他們今後如何面對倫常,如何面對世人,又如何面對自己!
“兄長,帶我去見雲朝雲!”越想心裡越恨,我擡頭看着蕭天齊道。
“你見她做甚?”蕭天齊一奇,而後又皺眉道,“自此後,萬事與你無關,你一個女兒家,只好生將養身體,一切有我與大哥!”
說完,蕭天齊就替我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見我一直看着他,他突然也覺得似乎不妥,可是又不知作何解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便起身出去了。
我心裡一痛,只覺五臟不在——我與大哥——他們還是相認了啊!
縱然我已經決定和長生分手,縱然我也曾想過他會碰到人生中十分重要的那個人,縱然——可我從未想過會和長生有兄妹相認的那一天,亦不願接受他和偵桓公主在一起!
按不下心底洶涌而出的戾氣,我揭開身上的被子,不敢不顧,直直的衝出帳篷。
又一道閃電自天邊劃下,將我的心也映得蒼白,而後一聲巨響,緊接着一陣狂風將帳簾掀起,大雨未到,可我此時的心情卻早已凜冽成山潮。
蕭蕭的風吹亂我的長髮,將我身上白色的裡衣鼓起,我在風裡橫衝直撞,忽略掉耳邊陌生隨從的呼叫,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衝。
突然之間,天地一陣清亮,狂風戈然而止,而我額前的亂髮也隨風而落,突然眼前豁然清晰起來,只見百米之外的一個大樹上,一個人被綁着,奄奄一息。
我定睛一看,是文朝雲!
對!是文朝雲!
縱然她已經奄奄一息,縱然她已全身破爛不堪,縱然她已盛氣全無,我還是能認出她!
心裡這裡想着,我便行到她的面前,我喘着氣,抽咽着看她。
她似乎也發現了我,可她只微微睜開了眼,看了看我,而後卻嘴角一翹,只輕輕發出一個“哼”聲。
怒極!
“文朝雲,你不敢死!”我開口,聲音毫無溫度。
文朝雲看着我,仍然一聲不吭。
“你怕死!你不敢死!”我又叫道。
“笑話!”終於,她還是被我激怒,瞪大眼睛看向我,“我九死一生,該做的想做的都已完成,即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我爲什麼要怕死?”
“既然你不怕死,那好,我就帶你去死!”說完,我也不管文朝雲的吃驚,還有周圍人的手足無措。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我雙手奪過身旁一個將士的佩刀,盡然一刀就將捆着文朝文的繩索砍斷,而後,我將腰間的白色腰帶撕下,將文朝雲的手綁和我的手綁在一起,四處一掃,拖着她就朝最高的地方跑去。
身邊時一羣驚慌失措的將士,有人懇求我停下,有人叫嚷着要去回報皇上,有人目瞪口呆……
可是我,顧不得這許多了!
站在懸崖邊上,迎着風,頂着天邊黃澄澄一片,我看向文朝雲。
“你看下面!”
我們腳下向前一步就是懸崖,下面是白霧皚皚,崖邊雜樹縱生,亂石尖利,崖生無底。
“你要做什麼!”文朝雲臉色慘白,怒目圓睜。我知道,她害怕了。
“你說你不怕死。我這就帶你去死。看你怕你怕!”
“你——”文朝雲掙扎,“你瘋了!”
“我沒瘋!”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讓她半點不能動彈,“我要帶你去見我母妃,帶你去見昭帝,帶你去見文皇后,我要讓你知道,你這麼做,到底對得起誰!”
文朝雲大駭,一張蒼白的臉突然扭曲起來,全身顫抖個不止。
“你說你恨我母妃,那好,我帶你去向她討個公道;你說你喜歡昭帝,那好,我讓你去見你喜歡的人;你說你要爲文皇后報仇,那好,我讓你去見她,去聽聽,到底她願不願意你這麼做!”
“啊——不——不——”文朝雲瘋了一般的大叫,用盡全身力氣想要脫離我,甩開我。可是我早已將她的手和我的手綁在一起,任她如何掙扎,還是不能和我分開。
“你現在知道怕了?知道錯了?你可知道就因爲你執迷不悟,你害得我母妃遠走他鄉,害得長生半生不幸,害得我與長生相戀卻不能相守,害得昭帝死不瞑目,害得太子表哥突然喪父,害得長生不得不和偵桓公主在一起,害得文皇后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你,你,你如今還敢說你不怕死!”
“不——不——我怕的,我一直都怕的,我做惡夢,我知道我不對,可是——不——”
“你怕?你做惡夢?”我淚流滿面,“可是你知道你毀了多少人!”
“我一直希望能活得幸福乾淨,那天我也好不容易決定從和長生的糾結中走出來,可是,可是你卻一意相逼,如今,你讓我們這些晚輩,該如何面對這麼——”我一時哽咽,實在不知要用什麼詞來表達我們如今的境地。
我痛徹心扉,如果讓我一直保留着長生和偵桓公主得秘密,可是又不得不面對他們在一起的事實,我——我寧願再回到前世等死的日子,也不願意這麼痛苦的事情發生。可是如今這般情況,已是我不願看到就不會發生的了。我無法改變現實,也無法減少自己的痛苦,我只能選擇離開,或者,結束。
對,縱然離開,我還是走不出心裡的陰影,唯有結束,一切都結束,那就一了百了了。
一了百了……
想到此,我心裡一橫,將文朝雲的手一握,閉上眼睛,就朝前面倒了下去。
“福兒——”
突然身後一個沙啞而熟悉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