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意料之外的事情有如春花一般茂盛,較那春筍還要堅硬三分,刷刷刷賽着勁兒竄。
讓葉少皇坐了冷板凳,我以爲外祖父會教訓我,沒想到外祖父卻笑得一臉陰謀,隨後就軟硬兼施地拽着明成太子來見我。
倒不是說明成太子不好相處,自從上次宮門外跟他說清楚之後,我就輕鬆愉快地將他當作表哥,他亦十分寵愛我這個表妹。但第二次來看我時,明成表哥又給我帶了一個天大的消息。
天曆四月初一巳時,會有天狼逐日。
我還在琢磨什麼是天狼逐日的時候,明成太子已經同外祖父請示過,要我四月一日去他的圓館參加“聚賢會”,以遣天狼。從外祖父和明成太子肅穆的對話中,我才弄清楚,原來天狼逐日就是日食。
天哪,日食!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日食咧!
我興奮不已,連連點頭答應要去遣天狼,然後再去聽他的一個“行遠兄”開壇講學。
但是之後當我弄清楚這個“行遠兄”就是葉少皇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明成太子也不是全如看上去那般溫和無害。
我捶胸頓足,奈何爲時已晚!
惱悔之間又有值得開心的事情。原來昭帝一直宣我入宮,因爲生病推脫了幾次,然後明成太子又替我擋了幾次。這幾天麼,因爲葉少皇帶來天狼逐日的消息,另北齊舉國上下惶恐不已,昭帝亦是全身心投入到遣天狼的事情上去了,無暇顧我。
昭帝沒有找我,我以爲可以輕鬆幾日,然後專心等待日食。可是,自那天我讓葉少皇吃了閉門羹,靈兒那丫頭就沒有讓我安生過。我還未對明成太子捶胸頓足,她就先對我捶胸頓足起來——
“飛錦姐姐都沒有入他的眼呢!那麼高高在上的少皇!阿姐盡然閉門不見,阿姐真是太讓靈兒失望了!”
聽聽這話,可不叫我好生感受了一回這古老社會裡發達的偶像崇拜。
唉,我扼腕啊,怎麼沒有扮個小丫頭小太監啥的去偷看一眼那個天仙般的人物呢?我怎麼就那麼不知好歹地將他拒之門外呢?我要檢討啊,我深深深深地唾棄了自己一回。
還沒有檢討完畢,兄長蕭天齊又急急匆匆馬不停蹄地趕到北齊。
“福兒真的心儀於辰王?”蕭天齊一臉平靜地問我。
“……”我努着嘴昂着腦袋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雲裡霧裡,想了半天才出口,“兄長不是在清屹麼?”
“接到百花會上的消息,我哪裡還能呆在清屹!”蕭天齊一掃衣襬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露出沾滿黃泥的靴子,“我剛從辰王府過來!”
啊!
我心裡一怔,兄長肯定是知道百花會上我修剪丹朱華的事情,猜測到是長生所爲,所以跑到長生那裡興師問罪去了!
難怪我今日等到午後都未等來長生。
可是,長生都跟兄長說了什麼?
我擡眼細細辨了辨兄長的神色,卻也沒有發現一點急迫或者生氣。
“兄長。”我坐起來,將手中的熱水袋遞給他,他不接。
“福兒,”蕭天齊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此一世上,對爲兄而言只你最爲重要。那蕭天軒以爲我要搶他的江山,殊不知,我對江山半點想法也沒有。母妃走時,那般悽慘地交代我要照顧好你,可是,兄長無能,兜兜轉轉這麼多年竟然還要倚仗別人才能救出你。我本敬那辰王有勇有謀,又感激他代我照顧你,卻奈何最後被他算計了去!”
我大駭——莫不是長生那個壞蛋對兄長又做什麼了?
“福兒,你說,是不是辰王那廝逼迫你的?”蕭天齊悲憤地望着我。
“我……”原來兄長只的是長生百花會算計我的那件事,我心略放了放,低了頭回道,“當初之事,辰王已向我認錯。待明日我亦讓他給兄長負荊請罪。”
“唉!”蕭天齊長嘆一聲。
我斂氣,頓時間不知要怎麼接口才好。
“罷了!你若真心喜歡辰王,爲兄倒真要和他站在一處了!”好半天,蕭天齊淡淡地說。
我擡頭看向笑天齊,對上那雙充滿溫情的眸子。
和長生站在一處?
“只是福兒,”蕭天齊看定我,“你初識情愛,須記住在這世上,情愛於男子不過調劑。尤其對於那辰王,你切不可陷得太深。”
我愣住——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所擔心的啊!
自上次雪中許諾之後,長生雖將我捧在手心裡,卻仍然只限於兩人之間。對其它的事情,卻是能不提就不提。他外表看似溫潤無害,但平時我觀他行事對人,皆是狠戾無比,凡事只計較“利害”二字。我信他不會害我,但是,我不信他不會利用我去害別人……
“兄長!”思及此,我將心思拉回,“不管如何,兄長日後行事還是要以大事爲重,不要顧忌福兒。”
蕭天齊怒瞪我一眼,“說的什麼傻話!你是我妹妹,哪裡有不顧忌你的道理!”說罷,他搖了搖頭接着道,“你也別擔心,辰王前途不可限量。爲兄必會小心翼翼,到時自不會讓誰在辰王那裡越過你去!”
我百感交集。不管他的擔心日後能否實現,但是,我的兄長,他待我的心,終究是好的。心內一慟,一股暖流自胸腔急上,直涌上嗓門。
“莫哭,莫哭!”許是看到我正要開作的哭勢,蕭天齊輕摟着我急急道,“你一哭我就想起母妃,心疼得不行!”
我咬了脣,將頭靠在他溫暖的肩膀上,周身亦變暖了許多。
“兄長,”好半天,我才擡起頭來衝蕭天齊一笑,竊竊地問,“你才從辰王府過來?”
“可是要問他的情況?”蕭天齊一唬,然後捏了捏我的鼻子道,“若不是見他能爲你吃下我三個拳頭,爲兄纔不答應這事!”
啊,兄長打了長生!
我驚得不行,又是感動於兄長對我的關愛,又是擔心長生可受得住。兄長說他已去過辰王府,那在回來前肯定已經默認了我與長生。而長生原來的傷還未好透,如今……
心裡雖有些擔心,卻不願埋怨兄長。只得打起精神來,和兄長敘着無關緊要的話。一路趕來,兄長也是乏了,給外祖父和外祖母請了安,在我房中用了些點心,就回客房休息去了。
百無聊賴地靠在牀上。斜眼窗外,太陽光慢慢嫩去,映得外間的院子也通紅通紅。空氣的溫度明顯下降了。
突然聽見外面一聲鳥叫。我一個激靈,坐起來,卻沒有發現鳥雀。心裡一默,又輕輕靠了下去,對上正在旁邊做針線活的嬤嬤道,“嬤嬤,我困了,睡一會。”
嬤嬤笑着點點頭,幫我關了窗,然後就拿了活計出去了。
門一關,我就睜開了眼,輕了呼吸。
視線突然一亮,就聽見窗軸轉動的聲音,然後又是一暗。
還未來得及坐起,整個人就被人連被褥一起抱起來。一陣炫目後,視線方定就看見長生那廝眼窩彌着笑,深深地看着我。
我心裡一暖,原也猜到他必會來,但如今他就在我眼前,我還是掩不住欣喜。
“福兒好香!”長生將頭放在我衣領處,輕輕嘆道。
我臉上一燙,將頭往外挪了挪,嗔了他一眼,“還不放我下來!”
長生見我如此,似是喜得不行,仰頭默笑一聲,隨後將我穩穩當當地放在牀上。
“福兒要如何表揚我?”長生亦坐在牀邊,與我斜對着,伸手握住我的手,細細揉捏。
“表揚什麼?”知道他指的是挨兄長拳頭的事情,但我看他仍然活蹦亂跳,便甩開他的手,“那是我兄長,就是他平白地捶你,你也得受着。況且此事本就你不對!”
“我當初怎麼沒發現福兒的嘴也這般不饒人?”說着,長生就將腦袋湊過來,與我咫尺相對。
乍一對上他窘亮的眼,我似被一灼,忙低下頭,心跳如雷。
片刻之後,長生的脣若有若無地落在我的耳邊。我還未回過神來,就見他坐遠了,伸過來一根手指在我衣領裡一勾,長生鎖就落在了他的手裡。
我擡頭看着他,他卻低頭看着長生鎖,一時無話。
“這就是那‘鑰鎖認親’的長生鎖?”長生一嗤。
一聽此言,我心裡一陣忐忑,但又一想,此事雖然難爲情,但是我之前也不知曉,況且那日我也沒有見那葉少皇。我喜歡長生,我一直都十分堅定。
“是的。”
“看樣子我的福兒還是香饃饃!”似是滿意我的表現,長生又無事一般地幫我帶好長生鎖,然後笑笑道,“福兒說,我是不是要將你藏起來?”
我一聽,氣了,“你若不信我,就是藏到盤郡去也難安枕!”說着,我就氣呼呼地靠到了牀裡邊。
枉我如此對他,他盡然吃這些無謂的醋。還說要將我藏起來,一點也不懂得尊重我。
我心裡越想越覺得氣,心道,以後一定要跟他談談女權和平等。
“福兒此話有禮,藏到盤郡我更難安枕。”許是見我氣了,長生亦靠過來,輕輕同我說道,“不若將你藏到別的地方去更好。”
我微訝,盤郡是他的大本營,難道那裡也是是非之地不成?
“我阿母一直養居在盤郡,她若見了你……”
“她若見了我如何?”見他話說半句,我接着問道。
“不如何。”長生坐直,“我定不會讓她見你就是。”
聽他轉移話題,半點也不願意告訴我緣由,方纔被壓下去的火氣又竄了上來——兄長說得對,像他這樣的男子,實在……
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與別的女子有半點不同,除了心裡那一點點恍惚而又固執的記憶以外。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本來就心無大志,從刺青開始,我更是認清了許多事情,只求能夠開開心心地長命百歲就好。說真的,活在這樣一個時代,若叫我不依附於男人,那是萬萬不能的,但是若是我完全依附於男人,我又心有不甘。有時,現代的那點殘留和女子的天真,也讓我鄙視自己,並且做出掙扎。但是冷靜下來,我真的發現,我無能爲力,就算用力也是徒勞。
如今可不就是這樣麼?
我那般真心地對他,卻僅僅是換來他這點點寵愛而已,半點信任也沒有……
“你回去吧,我真的困了。”我低着頭,整個人有如墜進深潭裡,心滯得難受。
長生卻坐着一動不動,整個房間在幽暗中只剩下兩人的呼吸,交相起伏。
“唉,”長生嘆了一口氣,用力將我拉進懷裡,“並非不信任你,只是有些事情告訴你亦沒有好處。”
“在你看來,話都是有好處纔可說的麼?”
“對別人自然是如此。但於你,”長生一頓,伸手將我的臉慢慢擡起,對着他,“你只需好好等待,我定會送你一個幸福美滿的將來。其它——”
“長生!”我狠狠打斷他,咬着嘴脣看着他,“我並非不信你,亦不是不能等,但是你可真的明白,你要給的,是不是就是我想要的?”
“那福兒想要什麼,我日後定悉數給你尋來!”不管我如何的義憤填膺,長生那裡仍然是嘻笑相對。
他在裝傻!
我心裡一痛,絕然地偏過頭去,靠在被褥上,“話已至此,多說無益,你回去好好思量一翻吧。”
話一出口,我就閉上了眼睛。將腦袋陷進軟軟的被褥裡,許久纔將自己雜亂的思考止住。
不知過了多久,似是聽到一點響聲,我以爲他走了,慢慢回過身。一轉身,就又撞到他結實的胸口。心裡卻似悄悄鬆了一鬆——他何時也靠過來了?
“我阿母爲人專斷,她原要我娶偵桓公主,後來被我曲線斷念,她雖不滿,但一直沒有放棄。所以我不能讓她見到你。”
長生的聲音輕緩有力,他的心跳穩健規律。
他在對我解釋……
心放了放,移過去靠在他懷裡,轉念又覺得自己太過小孩子氣。他本就是心思深沉之人,若我這點小事都要鬧騰一會,以後還要怎麼和睦相處?
甩甩腦袋,突然想到日食——古人都認爲日食是不好的徵兆,特別是帝王。但是自我而言,這不過是難得一見的天文景觀。如果能夠在一起看日食,算不算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
“長生,四月初一可同我一起去觀日食?”
“日食?”長生一訝,接着又一默,“若有天狼,那太陽怎能安生,喚作日食倒是更名副其實。福兒哪裡聽來的?”
呀,說漏嘴了呢!我吐吐舌頭,低了眼睛,“我也不知哪裡聽來的。長生只告訴我你可會去?”
“我尚有事。”長生說完,似是覺出我的不快,又看向我,“歲月悠長,待一切安定下來,我帶福兒觀海聽潮﹑登高近月,賞盡人間美景。豈是那瞬間的日食可比擬的?”
聽他說完,我的心一暖,雖有遺憾但更多的卻是憧憬……
“福兒,”長生執起我的手,將一個冰涼的東西放在我手裡,“這把匕首給你做防身所用。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你我可能要分離些日子。你且放寬心,等我就好。”
我低頭看向那把匕首,用力一握,匕鞘上的雕刻磕得我手疼。
要分離了麼?
我放下匕首,擡手將他輕輕擁住。雖然萬事不知,但我亦能感覺得出長生並不輕鬆。上次遇險之後,也不知道昭帝的暗衛可又找過他麻煩,還有他的生母也不知道如何了。
“那你生母,就是那天你救出的宮婦如何了?”是不是長生要將她送走,所以要同我分離?
“是個瘋子。”長生回道,“找了許多大夫,都說無藥可醫。”
“那怎麼辦?”我一驚,將他微微推開。如今連那宮婦是不是他生母都未知,還如何得知當年的真相?
我對長生並非昭帝的兒子還存在希翼。
“不怕,我再尋尋當年宮中的老人。”長生輕拍了拍我,“那陳德倒應該知道,只是——”
“當年的老人?”我心裡一亮,陳德是昭帝貼身老奴,肯定不行。但是記得陳德有一次向我問起嬤嬤。當時我就疑惑,後來才從外祖母那裡得知,嬤嬤當年也進宮照顧過文皇后。
“我倒知道一人,”想到此,我就對長生道,“但你只能旁敲側擊,切不可驚嚇了她。”
“哦?”長生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