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冬的清晨,早上涼意已經襲上身,哈出來的氣體也帶着一層薄薄的霧,巷子裡的小攤兒早就擺好了,熱乎乎的包子上冒着騰騰的熱氣,還有油條和麪團,配上些粥,很快就擠滿了人。
一個穿着破舊大棉襖的身影艱難地穿過人羣,頭上包着的不知道是什麼布料,像是擦過桌子的爛布條卷在一起似的。
垂着腦袋,悄無聲息,走起路來還有些跛。
賣包子的大娘見怪不怪,從蒸籠裡面拿出來個包子就遞了過去,說道:“走走走,趕緊拿回去吧,別在這兒耽誤我生意!”
一雙纖細的手伸了出來,本是白皙的雙手,上面卻縱橫交錯着疤痕,甚至有的還留着血印,讓人看了無端就後退幾步。
好在接過那個熱乎乎的包子這人轉身就走了,留下身後那羣竊竊私語的人。
這樣的一幕,已經有將近一個月了,好在大家也都習慣了,最初的好奇變成現在的習以爲常,然後又各自忙去,畢竟普通老百姓每日還要爲生計奔波,哪有那麼多的閒情逸致去管別人的事情。
再往巷子深處走過去,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兒就傳了出來,這家是個賣豬肉的,往常都是十天殺一次,越到年末,生意越發好起來,這幾日都是天天殺豬,濃郁的血腥味兒要隔好幾條街才能散開。
劉大很快就把豬肉清洗了一遍,上面殘留的血絲也洗得乾乾淨淨的,今日的這份是要送到吉祥樓的,必須要用最好的豬肉。忙了一早上,渾身都是汗,早就把外頭套的那件衣服給脫了,這麼冷的早上也光着膀子,不經意間瞥了過去,就看到一雙怯生生的眼睛,被他看到時還趕緊縮了回去。
劉大笑了笑,說道:“妹子,對不住了啊!哥這是太熱了,回頭給你們送點兒豬肉吧。”
小鹿一般怯生生的眼睛瞬間亮了幾分,隔着牆上的洞抿了抿脣,雙眼彎了起來,似乎是不好意思,又縮了回去。
劉大晃了下神,心底暗道:只是可惜了這雙眼睛,若是沒有那麼大的胎記,這小姑娘也很是清秀的,只那佈滿了大半張臉的巨大粉色胎記,過於嚇人,若不是自己習慣了,第一次見到時候也是嚇了一大跳。
沒過多時,就聽到那邊的木板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小姑娘也就不見了人影兒。
來不及細想,劉大趕緊忙着自己的事情去,除了吉祥樓的豬肉,還有好幾家的呢,可不能再耽擱了去。
袁素薇小步跑了過去,看到阿菁回來了,很開心地拉着她的手,腦袋還向後看了看,似乎是看出來沒有什麼人,有些失落。
摸了摸素薇的腦袋,把手裡的包子遞了過去,牽着她的手進了屋裡。
說是屋子也不過就是幾塊兒木板搭在一起,勉強能住下,原來這地方就是一堆土,還是長燈和長明四處找來勉強拼湊起來的。
阿菁嘆了口氣,四下看了幾眼,這地方也不能再待了,昨天晚上長燈就沒有回來,長明也已經失去聯繫了,她不想把情況想得太過糟糕,但事實上他們兩個很有可能都遇害了,她們兩個最好能今天就離開這裡。
連燒水的地方都沒有,從腰間拿出一個破舊的小水壺,遞了過去。
袁素薇喝了兩口,這才擡頭,看着她,比劃道:阿菁吃了嗎?
阿菁點了點頭,溫柔地說道:“吃過了,你快吃吧。”
袁素薇點點頭,她最喜歡聽阿菁說話了,聲音又溫柔又好聽,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
正坐着,就聽到木板門被人敲了起來,劉大那粗大的嗓門兒響了起來:
“大妹子,大妹子,在不在啊?”
按耐住心底的不豫,阿菁走了出來。
劉大愣住,勉強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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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說,他比這個姑娘大多了,但就是莫名地有幾分害怕,特別是那雙眼睛,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個死人。
相比起屋子裡的那個小姑娘,這姑娘太過冷清,還有面上那道巨大的疤痕,從額頭一直到下巴,像一條蜈蚣爬在臉上一樣,每每看到一次,他就覺得膽戰心驚。
努力剋制住心底的害怕,劉大結結巴巴地說道:“姑…姑…姑娘,這…這是我早上剩…下的,好的豬肉,送送…送…給你們吧。”斷斷續續終於說完了,劉大感覺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後背都貼溼了。
阿菁點點頭,伸手接了過來,準備轉身進去時,頓了頓,忽然開口說道:“謝謝。”
刺耳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像是被車輪碾壓時的那種刺啦聲,又像是寒冬臘月在冰上刻過一樣,在心底劃拉了一道,劉大立馬轉身就走了,再也不願意多聽一秒鐘。
輕抿着嘴脣,阿菁冷冷地笑了笑,目前爲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得了她的嗓音。
素薇已經吃完了包子,比劃道:阿菁,長燈他們呢?
阿菁摸着她的腦袋,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豬肉,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素薇沒有再問了,只要阿菁不說,那就是不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阿菁是真心對她好的,不管做什麼,她都只聽阿菁的。
吃過早飯,簡單洗漱一番,她便開始收拾東西。
袁素薇一個人蹲在院子裡看螞蟻搬家,有些納悶兒,她吃東西很認真很仔細的,從來都不會有什麼碎屑掉下來,可這會兒螞蟻卻在匆匆忙忙地搬着一小塊兒餅屑。
素薇就這麼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嚥了咽口水,她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過燒餅了,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阿菁收拾完東西,出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小姑娘歪着腦袋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看着,心下有些泛酸,暗自安慰道,總歸是活了下來,有希望,不是嗎?再堅持堅持就會好了,離京城不遠了。
走到素薇身旁,半彎着腰,摸着素薇的腦袋,問道:“小姐在看什麼?”
素薇指了指地上的螞蟻,擡頭又衝着阿菁笑了笑。
阿菁隨意地看了一眼,便準備轉身回去,猛地又低下了頭,蹲了下來,因爲太過猛烈,眼前甚至還暈了一下,右手用力掐了一下掌心,清醒了幾分,看着掉在地上零零星星的小燒餅碎屑,心裡面的恐懼越發大了起來,不安感也籠罩上來。
一把拽起素薇站了起來,左右看看,確定此刻沒有人,這才深呼了口氣。
來不及多想,回到屋子裡面,用破布把兩人的頭又包了起來,剛收拾好的兩個包裹正好派上用場,想起來那塊兒豬肉,定定地看了幾眼,隨手塞進了腰間,便拉着素薇離開了。
這並不是她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袁素薇也很懂事,從不會多問,也不會胡鬧,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阿菁拉着她的手,穿梭在人羣中間,已經過了清晨那股薄霧的時間,一切都清晰起來,若是往日,她定然不會選擇這個時候離開,太過引人注目了。
但現在。
她等不及了,長明恐怕已經不在了,長燈昨夜未歸,今日又看到那些燒餅碎屑,她們不能再待在那個地方了,晚一步就有可能命喪黃泉。
她這幾日一直在碼頭觀望,青城雖說不大,但是交通卻便利很多,周邊有水,水上運輸十分發達,很多貨物都是水運,不少人也會選擇水路,再加上她和素薇都是懂水性之人,若真是遇到什麼,在水中說不定還能有幾分生還的機會。
她的左腳受過傷,一直沒有治,落了後遺症,走起路來有些跛,平日不顯,一旦快起來,走路就會剜心一樣疼,清晨也沒來得及吃什麼,這會兒胃裡面翻滾着難受,彷彿下一刻都能嘔出來一樣。
不多時,額頭上已經出了細密密的一層薄汗,腳下的疼痛刺激得腳步也慢了下來。袁素薇跟在一旁,有些着急,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勉強笑了笑,用口型對她說道:不礙事。
很快就到了碼頭邊上,早上卸下來的貨還在往回搬運,只有幾艘船停在那裡。
阿菁拉着素薇看了看,剛準備走上前去,就看到不遠處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眼神躲躲閃閃地看着她們,望過去的時候還趕緊轉了個身子。
心下一動,更是不敢再待下去,幾個轉身,便消失在碼頭上。
等那男子再望過來時,人已經不見了,驚道:“剛還在這裡,這會兒就沒了?”心下懊惱不已,早知道自己剛剛就應該出去捉了這兩人,這下好了!
嘴裡唸叨着,又趕緊找人去了。
待這人不見了,阿菁才拉着素薇的手,從一旁緩緩地走了出來,看剛纔那人的樣子,她也不能判斷究竟是什麼人。
低頭看着素薇懵懂的眼神,嚥下心底的苦澀,拉着素薇,到了最邊上的一艘小漁船。
此時,算不得是漁船的旺季,一部分漁夫會來回載渡些人,若是碰上青城本地的人,偶爾也會不收什麼費用。
捏了捏掌心的幾個銅板,她不確定這船伕是否答應載她二人,若是不行,那就只能硬碰了。
長時間在水上行走的人,多數都比普通人要耐寒許多,便是這個時候,這船伕身上的衣服也不比往日多了多少,之所以會注意到他,就是別的人都在一起三五成羣地聊着天兒或是說笑着,只有這人蹲在自己的船邊上,敲敲打打的,相比起其他船隻,這隻船也要小上許多,破舊幾分。
不過,越破越好。
她走上前,沙啞着嗓音問道:“請問這會兒可以載我二人一趟嗎?”
那人聽到聲音,忍不住皺着眉頭看了過來,回道:“這會兒剛回來,沒看到都在卸貨嗎?要等到下午的時候才能走呢!”
阿菁心底有些着急,就是想趁着人少才走的,等到了下午肯定是不行的。
“我給你加點兒錢吧,我們有急事兒。”
這人不耐煩地說道,“行了行了,你別說了,說了這會兒不能走就是不能走,你着急怎麼辦。”說着還白了她一眼,嘴裡咕噥道:“這麼難聽的聲音,也不怕出來嚇人。”
說完,也不管她們二人,低下頭一陣“乒乒乓乓”四處敲了起來。
突然,就感到腰間一個尖銳的利器抵了過來,心下一驚,便聽到低沉的聲音響起“快開船走吧,我無意爲難於你,行之途中,我們自會下船。”
事已至此,再多說也無濟於事,只不過是浪費時間。
船伕無奈,也只好重新拋錨開船,阿菁對着素薇點點頭,素薇便先低頭進了船裡面,看到素薇走了進去,她才站在這船伕身旁,低聲說道:“不要引人注目。”
正巧邊上其他人看到了,問道:“三兒,這會兒你又開船幹嘛?”
船伕嚥了咽口水,無奈身後的人太過敏銳,只好說道:“再去遛兩圈兒,看看我這船修好沒?”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是該試試了,就你那破船!”
“別在水中央回不來了,哈哈哈!”
“哥哥們待會兒去救你啊!哈哈”
……
插科打諢好在也沒幾人注意,等到看不見人羣了,阿菁才低聲說道:“剛纔多有冒犯,還望大哥不要計較,到下一個岸口,把我二人放下即可。”
船伕沒有說話,只獨自一人搖着船柄,阿菁心下有些愧疚,這青城雖小,大多數人還算和善,相比起之前的經歷已經好上太多了。雖說這些年在她手裡也喪命不少,但牽連無辜這種事情做起來總是會心底不安。
她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彎腰低頭進了船裡面。
這艘漁船和旁的頗有些不同,大多數的船會在兩側加上簾子,這樣裝貨物的時候簾子撩起掛在船上,載人的時候放下來,一舉兩得。而這艘船並不沒有什麼簾子,不過就是一塊兒大的破布隨手一搭。
剛一進去,就猛然一驚!
空無一人!
猛地轉身看了過去,語氣急促,“她呢?”
船隻本身就不大,起來連轉個身子都有些費勁,根本就用不着她四處找,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人不見了。可她剛剛是親手拉着素薇進來的,不過讓她先進了一步,怎麼可能瞬間人就沒了呢?
她不過在上船之時晚了幾步而已!
從頭到尾都不曾聽見過其他聲音!更沒有落水的的聲音!
心下後悔不已,長燈早就說過,出門在外的時候,小姐一定不能離了她的手,現在卻出了這種事情!
從剛剛到現在那船伕就一直在自己眼前,所以他一定還有同伴!這麼長時間卻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聲響,難道那人還在船上?
阿菁喘着氣,強壓下心底的慌張,沉聲問道:
“你是什麼人?誰派你來的?你到底想要什麼!”
整個船隻悄無聲息,連剛剛那船伕忽然之間也彷彿失了蹤跡,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一般,只聽到“咚咚咚”的心跳聲。
阿菁擡起頭,茫然地看着四周,眼前是一圈一圈地眩暈,空空的胃裡,冒着酸水,翻滾不停,聲音都哽咽了:
“小姐。”
恍惚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想要你,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