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三日後, 我們在宿城停下了馬車,登樓上客間。卻聞堂內議論紛紛,依稀聽得“雅國”、“處死”、“真相”幾個詞, 我便是動不了腳步了。
誰知他們言及何事, 詭談謬論也不一定罷。
店家一開始見我身形臃腫, 以爲我與他爲夫婦, 當得知要兩間房時, 顯得格爲驚異。我自當沒有瞧見,韓之繁也懶得解釋。
他住在我隔壁,晚膳時分, 我與韓之繁一同下了樓。
我望向來時聞到那些碎語的方向之處,發覺那些人早已不在。坐在方木桌之後的, 是一位梳着立髻, 着着男裝的女子, 面容清淡。
恰好那時這位女子也向我們看來,見到我們時, 眼裡忽的有光。待我們下了樓,卻聞她相邀:“我見兩位覺着頗有眼緣,天下之大,既然相逢,何不一同坐下, 談天說地也可, 大快朵頤也可?”
江湖中人。
“怎麼稱呼?”我問這位女子。
“姜裳。”她喜。
“民婦阿敘, 此爲兄長阿繁。”
“原來是兄長。”她小聲嘀咕。
“這位兄臺, 在下略通醫術, 見你印堂發灰,眼下有青, 可否伸出手來,讓在下稍稍一診?”
聞言我看向韓之繁,他抿緊了嘴,一臉肅穆,覺察到我的目光,他略一沉吟,便將袖口向上推了一些,把手腕露了出來,道:“何叫略通?”
“從小向家姐學過一些,不太精通罷了。自然也沒有將死人救活的本事,最多看看你得了什麼毛病。”
大約過了半柱香時間,那女子的手指依舊搭在韓之繁的脈上。
“可是看出來了?”韓之繁有些不耐,卻不好發作。
姜裳微微皺起眉,“不太妙。”
韓之繁抽回了手,亦是怒說:“庸醫騙術。”
我不解,忙問怎麼了,卻得到兩個截然不同的回答。
“我好端端的,何病之有?”
“若繁兄想要治好自己的病,就請不要掩飾,想來阿敘姐也是擔心得很的。那凝香丸對身體百害無一利,即便保持了現今暫時的康健,卻也是對身子耗損極大。”
“你究竟如何了?”我對韓之繁問道,感覺他並不是太好。
“無事。”韓之繁死撐。
我心頭惶惑,若是姜裳胡說,她可是要來騙取錢財?若是仲簡掩飾,他又是因何而矇騙我?
若明明得了極其嚴重的病,卻依舊要隱瞞下來。這是爲了不讓我擔心,還是爲了其他什麼?
我見此,看向了韓之繁的左手,而他拳頭攢緊,隱在袖口之中。我忽地對他道:“我瞧街頭有一家醫館,你若不信這位姜姑娘,同我一起去那兒看看可好?我趁此還可配一些藥,一路上可用。”
韓之繁拗不過我,便無奈應了下來。
姜裳淺笑甜甜,似是並不在意因而毫無怒意。
大夫捋須,神情凝重,道:“血脈虛浮,脾肺皆氣空,恐非尋常之病。”
“那究竟是什麼病呢?可是要緊?”我問道。
韓之繁示意我毋庸問,我看向他,眼中微微帶有詢問之意,只聞他道:“兩年前在西夷誤食了火蛇果,我當時以爲無事,誰曉得而今亦是毒性深重。”
“怎麼沒曾與我說過?”
韓之繁苦笑未言。
忽的記起當時正是他來我家提親,爾後被孃親搪塞過去,復他纔去了西夷。可若是這樣,他這毒是不是也是因我而起?
濃厚的愧疚如沼澤,我深陷其中亦是無法自拔,越發掙扎卻越發將我埋沒。
提到嗓子眼的那幾個字似是也沒了意義,一句話並不能解決什麼,改變什麼。當今要做的,便是如何將它的病診治好。
“可有性命之憂?”我又問。
“難說。”大夫皺眉答,“我才疏學淺。”
即便是我已經在心頭罵了幾百句庸醫,還是不得不緩下性子來告辭。料想那姜裳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恐若是沒有兩把刷子,也不會如此直接地搭上脈直言的。
馬車裡頭,我不曉得將這話如何說出個輕重。氣急了,也耐不住好性子,便直接斥他:“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中了毒還裝作無事人似的。”
“瞞着我作甚?”
“這毒可對你有什麼傷損?”
“平日會有疼痛麼?”
“絮陽城裡名醫衆多,我們早早趕回去得好。”
……
許是我說的話太多,而不僅擡頭便是瞧見了他的淡淡笑意。讓我心裡更不是滋味,想要狠狠罵上他一頓,卻是也不敢再說什麼。我怕越弄越糟,怕他起了不必要的誤會,遂噤了口。
許久。
只聞他言:“倘若……我不瞞着你,爾後向你求親,你可會因憐憫與愧疚而答應?”
我若是起初知曉他這毒,若是曉得他恐有性命之險,我不指定便會因此而動搖。向來狠不下心腸,不懂得拒絕,而今他這般說,我心裡宛如針戳刀攪。
而我猛然明白,若是這毒能簡簡單單地醫好,那他在宸國應是有所診療,而今卻拖到了這種地步。我怕他是病入膏肓,不然這姜裳又從何看出韓之繁的病症?
“爲何要這般任性?”
“我向來任性。”
我喉頭酸澀,扯出笑來,連帶着突兀地笑了幾聲,直到笑不出聲來,直到笑得滿嘴苦澀。
“可我從來不是一個任性的人。”
“我知曉。”
“那你爲何……”
“因爲我始終妥協不了,我不能像你一般,即便心中不願、難解卻依舊墨守成規。”
“啊我是墨守成規。”但若放在從前,我一定會應下他的話來。可如今我成了婚,我心裡頭藏着另一個人。
一切都晚了。
不僅在我腦海重複,在我胸口重複,在我脣舌重複,還在他耳畔重複。
我已經累到不想再重複了。
回到旅棧,姜裳依舊坐在那張桌下,一個人吃着鬆糕糖。
她甜笑着看着我倆,而韓之繁面色寡淡。
“姜姑娘,你可有辦法?”我徑直問。
“我不會醫。”
我睜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氣。
“唯會辨識病症。”
一股子勁都鬆散了下來,彷彿被人潑了冷水。
韓之繁在我身後對我道:“罷了。”
而我不甘。
若是這毒因有我,那我豈能袖手旁觀。
“但家姐醫術高明。”姜裳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
我全身心的希冀都重新活了過來,問:“可否麻煩令姐一醫?”
“我不知她在何處,興許,興許是在雅國?”
這若是真的,便是極好不過。
大概是寄希望於此,便是極信姜裳。不知爲何,對她我絲毫也起不了疑心。
顛簸一個月,姜裳同我們一道歸京。
一別絮陽六個月有餘。
此時草長鶯飛,正是一年春好處,綠意蔥蘢。
皇城城樓錦旗揚。
而我大腹便便,肚子已然明顯,馬車裡還擺着好些舊衣,如今這着裝又是一件一件地添置了起來。
馬車行駛到文府,府門前有總角小兒踢着蹴鞠。對門的韓府的戶對依舊大理石雕巧着別具匠心的福祿壽。
韓之繁先一步下車,姜裳其次,將小階放於馬下,扶着我從車中而出。
立在兩府之中,韓之繁靜默地看着我。
我轉身踏上文府的石階,他立了一會,敲開韓府的門,與管家耳語了幾句,復跟在我後頭。
我腳步一滯,姜裳也發覺了我倆之間的不正常,緘默不言。
兩年,他從未再踏進我家門。而今竟是要再次踏入,我自己都覺得好不習慣。在門口猶疑之時,恰巧文府門開,而韓伯伯從門內出來,撞見了我倆。
面色從驚到喜再到驚。
一旁的文良也是慌忙通報,緊接着我爹爹與孃親也一同出來了。
眼光從我的臉頰打量到我的肚子。
韓伯伯幾乎是說不出話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指着我的肚子,看着韓之繁,問道:“怎、怎麼回事?”
韓之繁望了一眼韓伯伯,而我爹孃先一步安撫,道:“敘兒這肚裡的孩子估摸着有五個月了。”
可這話一出,也不能一下子弄清這肚裡的孩子的爹爹爲誰。
見此,我便言:“韓伯伯,恰好你也在,這一路上多虧之繁哥哥了。若是不嫌,不如就在我家用晚飯罷?”
其實我這前言不搭後語,但卻也撇清了這之間的干係。可韓之繁在宸國的境況竟是韓伯伯也不知,而我爹孃卻曉得一清二楚,若韓之繁有心,弄假成真,指鹿爲馬也並不是不可以。
“伯伯等會還有事要忙,改日再來給你接風洗塵。”韓伯伯又轉頭對韓之繁說,“同我回去。”
韓之繁面容冷峻,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