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猗有些沉默了,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很想說正因爲郭氏是三少爺的孃親自己纔會應約而去,很想爲他剖析出自己心底對郭氏的看法,很想告訴他要小心那個比燕衡更加陰險虛僞的燕騫,很想向他傾訴自己親手殺死一個人的驚恐不安……這麼多的心裡話,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全部哽在喉嚨口,憋得心裡發慌難受。
“你小小年紀,心裡爲什麼藏着那麼多的秘密?”
這話從燕還口裡一說出來,蘭猗就感覺自己的身子猛然一顫,連水面都漾起了一圈波紋。果然,他也察覺到了,側過臉來,漆黑如墨的眼睛帶着並不掩飾的探究和質疑,目光怔怔的凝聚在她臉上。
“或許你可以告訴我,可能比放在心裡舒服一點。”他的聲音竟然泛着別樣溫柔。
是錯覺嗎?
夜涼如水,她幾乎都要被這危險迷醉的夜色迷惑了,心中迷茫,似乎裝滿了無處傾瀉的團團漿糊,腦裡空白一片,無法承受那深邃如悠悠潭水一般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別過眼去,嗓音有些苦澀,又有些自嘲:“你沒經歷過家破人亡,沒嘗過飢餓的滋味,沒被人踩在腳下唾罵過,也沒背井離鄉只求尋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當然,你更沒有感受過尊嚴落地、身不由已的無奈,甚至幾次三番差點連命都弄丟的恐懼……”
女孩兒聲音婉轉,愈說愈低:“這些慘痛的經歷,你都沒有嘗過,就算我告訴了你又有什麼用?你又怎麼會懂我的秘密?”
燕還的眼神依已然變得柔和起來:“心中秘密太多,於世事看得就越清楚,做人的樂趣就越少。”
蘭猗擡眼看他:“你呢?你的秘密可不比我少。”
“我發現你這孩子,跟主子說話總是‘你’來‘你’去,一點規矩都不懂。”他好笑的看着她,故意微微板起臉。
“我纔不是孩子。”
蘭猗雙目粲然,晶瑩剔透,劃過一絲狡黠
,突然定定的盯着他的眼睛,用無比嚴肅的語氣說道:“七少爺,我是什麼樣子,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這句話曾是燕還衝入燕老太爺臥房內救下她的時候,滿面冰霜的對着老爺子說的,如今她活學活用,又送還給了他。
燕還想起他躍入郭氏浴房的那一剎那,看見女孩兒臉色鐵青,雙目凌厲,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呆立在浴桶旁,手裡緊緊拽住一把女人的頭髮,而浴桶裡漂浮着錦繡僵硬的屍體。
那一瞬,他心中有些寒意,更多的卻是悔意。爲何沒有更早到來?
“蘭猗,從前那些艱難的時日,以後都不會有了。”少年的嗓音淡淡的,有些輕柔:“我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
這是他第二次叫她的名字,可惜,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孫氏小姐了。他看着她在亂世磨難中痛苦掙扎,看着她隨着命運洪流沉浮跌宕,而他從來都是身份貴重的世家公子,不知人間疾苦,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救助與庇護中,產生了與他性格不相匹配的莫名情緒,譬如憐憫心,譬如佔有慾。
應該就是如此,不會再有別的了。
女孩兒低下頭去,露出後頸雪白的肌膚,有些失落,有些淡然,輕輕嗤笑自己的癡心妄想與不自量力。她這麼想着,淚水卻慢慢涌出了眼眶,順着臉頰滑落,“啪”的一聲掉入泉水之中,濺起一朵小水花。
可惜少年並不知她的心中翻翻滾滾早已給他投了否決票,他以爲她的反應只是後怕,或許還很害羞。他莫名的露出一絲笑意,耳根處熱熱的,幾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她終究願意留在他的身邊了。
樹影搖曳,夜風低拂。溫潤暖和的泉水浸溼了他們每一處肌膚,就像女人溫柔的雙手輕撫那般舒適。良久,沒有人再說話。
只是清淺的水中,隱約有一隻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握住了另一隻小巧柔嫩的手,掌心相貼,十指相扣,緊緊的交握在一起,每一絲縫隙間都
有水流柔緩的拂過,就像磁石無形的吸力將它們緊密的吸引在一起。
那一晚,成爲了多年後燕還心中再難忘記的永恆畫面,他永遠記得那隻溫潤柔軟的小手有多無助,也記得她眼裡隱約閃動的點點淚光有多動人。
燕衡雖恨得咬牙,但二奶奶錦繡被溺死在浴房的事到底不光彩,被壓了下來,隨意埋了。不管郭氏如何氣惱,終歸人是死在了她的浴房裡。下人們大多不知情,但經過那晚的大肆搜查,只是攪得人心惶惶。
經過此事後,蘭猗偷偷的找來實木樹枝和皮筋,做了一把簡易彈弓,再將荷包裡的銀子銅錢倒了出來,裝滿了細碎堅硬的圓粒石子兒,隨身攜帶。這玩意兒蘭猗在孤兒院時玩得多了,準頭十足,幾乎百發百中,指哪打哪,倒不失爲防身利器。
李長海按着郭氏的意思,早早兒請了媒人往上元縣縣丞府上提親,雙方早已達成協議,不過是將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等事宜辦個明白,萬事俱備,只等着月底迎親了。
這是南京燕子府近年來第一樁大喜事,時逢天下動盪,遠在北京的燕擇之並沒有爲了庶子的親事趕回來,只着人傳達了祝賀之意,叮囑郭氏按照祖意在迎親之前拜神祈福。
這日,燕老太爺親自帶領郭氏及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前往郊外稻梁山雞鳴寺祈福。
整齊的馬車由侍衛們衆星拱月一般簇擁着緩緩駛出南京城,一路向東行去,浩浩蕩蕩,陣仗威嚴。行了半日,人煙已變得稀少。舉目四望,各處已變得平坦開闊,樹木灌叢層巒疊嶂,低頭只見黃黃的泥土,野況天低,分外舒適宜人。
蘭猗與藍書、藍畫隨侍燕還乘坐一輛四馬大車,以便照顧主子喝水用食,必要時舉着扇子祛熱。燕衡、燕騫、燕容各乘一輛馬車,再加上前頭燕老太爺和郭氏的馬車,還有四周鳴衛騎馬護衛,陣勢十分驚人。
【作者題外話】:六一節快樂!保持一顆童心,生活中會快樂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