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兒已經聽到了這陣子腳步,聽着聲音,她已經猜了來人是誰。塢裡幾個親近之人的腳步聲她分辨的很是清楚,碧色的輕快,碧然的細碎,老嫗的沉穩,唯獨韓紅窈行走之時,控力幾分,有些拘謹,想來是因爲早些年在冰原行走時,注意冰面路滑時留下的習慣。
玉闕的婚嫁習俗之中有如此一條,女子出嫁,孃親或是福氣深厚的長輩會爲新嫁娘插上並蒂花,期許她婚嫁和美,一生無憂。若兒卻不知道,自己出嫁那日,是誰爲自己插花梳妝。
韓紅窈其實早就入了院,卻遲遲沒有走進門來,外塢裡頭,此時有些草木先嗅到了春意,冒着尖爆出了芽來。看着院門處早早糊起的喜聯,韓紅窈心底也是生了些回憶。
屋內的若兒坐在了燈前,背影在窗紙上剪出了個人形。
她和他一別已經是十四年了,她每每看到若兒,就會想起當年冰原上初次見殤木時的情景,師父歡喜地說道;“紅窈,來見過你的師弟,他和你一般,都是木靈之身,只不過他是陽木之靈,從今以後,你們需一同修煉,互取所長”。
那年,韓紅窈九歲,已經是天原最年輕的普通弟子。殤木八歲,是天原新進的學徒,爲了不違背師命,她不得不帶着那個資質愚鈍的學徒,一帶就是五年。
她入選爲上位弟子後,他才勉勉強強升爲了普通弟子,就是在平日大小冰狩中,也要拖着自己的後腿。殤木,似乎根本無心學習冰原的術法,一門心思全放在了花草樹木的栽種上。
那個蠢材,冰原這樣的地方,寸草難生,他竟然還期望在裡頭養出天生天養之花。自己被雪聖選中作爲天機使者時,想不到他卻因爲一門好的花藝也被選中了。
世上會有誰相信,冰原的雪聖竟然也是愛花之人,一干的天機使者中,他獨獨和殤木說上了幾句,這又算什麼,自己多年的苦修竟換不來雪聖的隻字片語。
她不服,所以纔會受了他人蠱惑,獨自再去面見雪聖,也不會因爲面見無果,一怒之下,將雪聖最是珍愛的靈花強自摧毀。
韓紅窈回憶起那簇不起眼的靈花被自己信手毀去時,天機牆轟然倒塌,她第一次見到雪聖時的情景。他雙眸含冰,踏雪而來,根本沒有留意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自己被人如此徹底地忽略了。
只是舉手之間,她就被雪聖毀去了靈瑙,那時,她只聽得身後一陣哀求,殤木擋在了自己的身前。靈瑙破裂時的痛苦讓她昏迷了過去,她只聽得雪聖的聲音如同天上而來:“好,我再給她一次機會。”
自己醒來之時,全身赤裸着,殤木看護在了自己身側,兩人已經被驅逐出了冰原。那一刻,她只覺得生無可戀,自己多年得來的修爲和身份,在一夕間全部都失去了,殤木在了自己耳邊說的,她已經是聽不清了,只是渾渾噩噩住在了烏業城裡。
他以爲,自己會癡傻上一輩子?殤木,你莫要忘記了,這一切都是因爲你。她想到這裡,看着眼前身體裡流着一半殤木血的若兒,只是冷冷地說道:“齊堡是火熱之地,我是來給你解除冰封之術的。”
若兒迎上了她的注視,眼裡也是沒有帶上多少感激,身子也是往後退了幾步,明顯沒有讓她除去身上封印的打算:“若兒不敢有勞內塢主,這些年來,若兒一直無靈元伴身,也是習慣了。”
兩人站在了房中,直到月上了正空,還是僵持不冬,最後還是若兒先發話:“前些日子,我和碧色去了趟北陸商辦,見了她的爹爹,我只想勞煩內塢主告訴若兒,我的爹爹姓什名什?人在何處?”
韓紅窈聽到這裡,已是有了些怒氣,卻突然聽到若兒低聲喊道:“娘。”韓紅窈的身子微乎其微地搖晃了起來,似被寒夜裡吹進來的風凍到了般,她將要出口的斥責被心底興起的異樣強壓了下去,眼前的若兒雙眼如同星辰閃爍,泛着些淚色。
再過些時日,她就要出嫁了,韓紅窈心底,這麼多年來,她的心第一次鬆動了些,:“明日你跟我到庫房去,選些合用的嫁妝。”
說到這裡,她就快步轉身離去了,留給若兒的只是個清冷的身影。若兒心中有些失望卻沒有了傷感,也是習慣了,不是麼,她搖了搖頭,夜風探進了屋裡,吹滅了燈。
隔日,老嫗找上了門來,領着若兒到了下人房中走去,說是要給她找個聰明伶俐的陪嫁丫頭,以後到了齊堡裡頭也是有些照應。
備選的丫頭都是些十一二歲的少女,家裡都是世代在了芳菲塢中,聽說這次是給大小姐挑陪嫁丫鬟,很多人都是有些不情願。
塢裡的人都是知道,芳菲塢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塢裡的重要位置都得留給女眷,特別是內塢之中的差事,更是如此。內塢中的婚嫁,男方多是入贅。而那些外嫁的女子,就只能攤到些閒雜事情,不能參與塢內的經營。這些丫頭,大多是有靈元在身,都是些心高氣傲的主。當大小姐的陪嫁丫頭,先別說要離開父母,以後在了塢裡也是沒有地位,所以這一羣人站着,也是沒人想搶了這差事,個個都是垂頭喪氣。
對於眼前的這些人,若兒也是沒有多少興趣,別說自己不是在塢里長大的,裡頭也沒有幾個相熟的面孔,看了一圈卻沒有選中什麼合適的人選。
這時碧色走了進來,對着若兒眨着眼,似是有話要說,只是老嫗這時還催促着若兒選人,她只能是等在了一邊。
門外風風火火地闖進了一個丫頭,她似乎也沒看清裡頭的氣氛,才一入門,就胡亂叫嚷開來:“都怨那隻饞嘴雞,將我的摺好的菜心都啄了個乾淨,又連累我來遲了。”
等到看清楚屋裡站着的人,她臉上一垮,低垂着頭,心底還琢磨着裡頭怎麼站了滿屋子的人。
來的這名丫頭是廚房裡的幫傭叫春韭,先前老嫗已經說明了每房都要派了三等花靈以上的少女過來,她靈元充其量也就是四等,明顯是來充數的。
老嫗則心中有些不快,她先前分明是吩咐火房的李嬸,將自己的女兒選送過來,怎麼派了個粗使丫頭,塢裡的那些老人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見這丫頭頭髮間還沾着些菜葉,若兒走上前去,給她撿了個乾淨,然後笑道:“塢裡還有這般的靈元。”原來春韭的花靈竟是韭菜花。
春韭有些不服氣道;“大小姐,韭菜也是會開花的,聞着可香咧。”
聽了她這話,若兒和碧色都是笑了起來,若兒更是說道:“我們都是四等花靈,你跟了我也不算委屈了,就你好了。”
說罷,她就將春韭拉到了自己身側,還一個勁和老嫗說:“韭菜補氣,在了齊堡那樣的陌生地兒,看着她,我就覺得樂呵。”
碧色聽着卻覺得有些不妥,姐姐這次還是該挑靈滴齊全的手下好些,她在了齊堡人生地不熟,真要受了委屈,多個傳話的也好,但她見若兒似是鐵了心思,心裡只得做了其他打算。
老嫗看着若兒臉上帶着幾分笑意,也就答應了下來,再叮囑給春韭的家裡一些錢財,算作安家之用。
等到老嫗將人手安排妥當,碧色很是歡喜地拉過若兒,原來,她先前磨着老嫗,說孃親和姨娘都在了內塢,裡頭又還有姥姥把守,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大事情,自己這次想和若兒一起留在緋雲城。老嫗和碧然原本都是不肯的,只是碧色再將前些日碰到了秋膘等人的事情說了出來,將若兒的經商才能好好地誇了一通。老嫗聽罷,也是動了些心思,想着若兒似乎很合適經營外塢。將她嫁入齊堡,也是沒有法子,自己還真有些擔心她一人留在了緋雲城。
於是老嫗就前去探了探齊堡的口風,兩位太上倒還是客氣,說齊堡並不會干涉若兒的孃家的事情,言下之意,就算若兒要打理生意上的事情也沒什麼關係。
老嫗那日見兩姊妹打理蘭所也是摸清了些套路,也就答應了讓碧色留着帝都,兩人輪流打理外塢的事情。
聽了這好消息,若兒也是開心,此次去了齊堡,她心裡也是還有些忐忑,就算有了陪嫁的丫頭,自個兒心底還是有些不踏實,如果再加上古靈精怪的碧色,想來她進齊堡的新嫁娘的日子,也不會太乏味。
隨後,韓紅窈果然依約,領着若兒進了庫房。芳菲內外塢都是設了庫房,而外塢之中,此次老嫗幾人出門,也是挑選了一些內塢裡的稀罕之物,帶了出來,裡頭擺放的並非銅臭之物,而是女子常用的珠花首飾,還有些玉器古玩。
若兒對着這滿屋子的珠寶,轉了起來,卻沒有碰到什麼喜愛之物,一直走到了最裡頭,只看到一個古樸的盒子,翻開看時,裡頭卻是些玉珠。
玉珠擺放在了盒子當中,串了起來,足足有了九顆,都是指甲般大小,若兒握在手中,只覺得很是涼手,再一細看,發現這些玉珠竟然全是冰晶打磨而成,只是不知道什麼人能有了這樣的手藝和耐心,能雕琢出如此一串珠子。
最奇的是,雖是冰晶,在了人的手裡,也不化開,稍一揉捏,又覺得如同化成了水般,有些柔軟。
她看了幾眼,就覺得很是喜歡,索性就戴在了手上,才一套上,她就捨不得取下了。
韓紅窈在旁看了,咬了咬嘴脣,嘴裡問道:“一屋子的東西你都不選,偏要這些破爛珠子做什麼?到時候可別被齊堡裡的人取笑了,說我們芳菲塢拿不出什麼好東西。”
若兒還是把玩着手中的珠子,說道:“這串鏈子很是小巧,帶在身上也方便,我在冰原裡都是簡單裝束,又沒有披金戴銀的習慣,滿屋子的珠寶看着也是花眼,反而是這冰珠子看着讓人想起了冰原的日子。”說着,她不自禁想起了五十,那幾顆冰珠玲瓏剔透,緊緊地勒住了她的手腕。
韓紅窈聽了,臉色一變,也不再說話,靠在了一旁,低聲說道:“此物叫心珠,能蓄人之思念,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嫗看着她的臉色,淡淡說道:“此物本就是他人有心相送,也是因爲原本的主人並不喜歡,才被閒置在了這裡。說來也是有緣,既然被若兒選中了,就留下來吧。”
心珠的由來老嫗並沒有明說,旁邊幾人中也只有韓紅窈和碧然知道,這串珠子是殤木離開時,留下來的。照殤木的話說,是冰原天機牆碎裂之時,他取了些碎冰,打磨成珠,原本是想送給韓紅窈,以慰藉她對冰原的思念之情。只是韓紅窈清醒之後,卻不屑要殤木之物,每看到這個東西,就丟棄在了庫房裡頭,一擱就是十多年。
老嫗見若兒選了多時,也沒選中幾樣首飾,就自己做主,替她選了套珍珠件,翡翠飾,雲石釵,再命令一旁的丫鬟收了起來。婚嫁首飾之後,少不得一番裁量喜服,花冠披帶樣樣不少,折騰了足足一日有餘。
尤其是商量到喜服時,若兒卻無論如何也不要大紅之色,這可是讓幾名長輩很是爲難,喜慶之色本爲大紅,若兒卻偏說要什麼藍色,很是難辦。
幾人正爭執不下之時,秋膘卻親自送來了件嫁衣,才一展開,就讓芳菲衆人大喜往外。這一身喜裳就是若兒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它並沒有多少繁縟繡工,而只是用了上等的紅絲編制起了正反兩面,明裡看着如同紅色,暗地一看卻是偏成了藍紅色,更奇的是,喜裳上的花紋也不繁瑣,而是織了些碎底金花,從了衣領處到了裙襬處,點滴不拉。整件衣服在了日光下,金色閃亮,而在了月光下,則是銀爍如星。
連老嫗這樣的老人,也沒見過如此的喜裳,秋膘看着也是嘖嘖稱奇,嘴裡說着:“這回千原那老滑頭可下了血本,也不知用了多少錢,才從小西城收了這樣的寶貝過來,說是叫琉璃喜。”
若兒將衣服捏在手裡,聽得碧色在旁說道:“奇怪了,這樣精緻的衣裳,爲何又幾處針腳如此拙劣。”
“日月琉璃喜,”若兒將衣服貼在了臉側,緩聲說道:“五十,我知道的,你果然...。”
金盞城內,五十躺在了白花綠葉間,沉沉睡去,身旁月色如水,服侍的女婢說道:“仙織可是怎麼了,連着七天七夜不眠不休。”
夢裡,若兒穿着那件天下第一的“琉璃喜”,五十遙遙看着,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