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莽早發現,小姑娘自踏入臨峴村起,就變得異常沉默。他自然而然便覺得,小姑娘這是不適應鄉下人的熱情好客,或是嫌棄趙家這間屋子太過粗鄙簡陋了。
他從前居無定所的,小姑娘畢竟與他不一樣。太師府出來的嬌小姐,打小在京城裡長大,從前哪裡有機會來這種鄉野村莊呢?
借住在臨峴村,至少比繼續睡在馬車裡舒適的多。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可小姑娘愛乾淨的很,兩天沒尋着熱水清洗,若是繼續再趕幾天的路,遲遲尋不着合適的客棧,他怕小姑娘受不了。
便低下頭去,在她耳邊柔聲哄道:
“叫你住在這是委屈你了點,暫且忍一下,等明日啓程,咱們去了大點的縣城,朕叫人定一間最好的廂房給你好好歇息。”
蘇婉容一聽,就曉得男人這又是誤解她了。
她沒覺得臨峴村有什麼不好,或者說趙家有什麼不好。
趙家雖遠遠比不得皇宮裡的富麗堂皇,但收拾得乾淨整潔。趙母瞧上去也極爲面善,一看就是好相與的人。更何況了,他這個做皇帝的都尚未開口,蘇婉容又能有什麼住不習慣的?
蘇婉容認爲一切都挺好,自己並沒有半分委屈到的地方。除了那個不懂禮數的趙鳶……
也許所謂眼緣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其實蘇婉容很少有看一個人第一眼就不大喜歡的,這個趙鳶似乎便是一個例外。
但是這個理由,蘇婉容自然並不會說出來讓男人知道的。畢竟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因這趙鳶一人的緣故叫在座的一屋子人面上掛不過去,倒是顯得蘇婉容自己小家子氣了。
於是便挽了挽脣角,扯出一個端方得體的笑容出來:“我看趙嬸做的這一桌子菜,倒是半點也不比外面客棧酒樓裡做的差,陛下顧慮得太多了。”
此話落下,胤莽覺得小姑娘入鄉隨俗,不僅懂事並且識大體的很,他看在眼裡也是極爲舒坦。
而那趙母呢,則是受寵若驚。倒是不曾見識過客棧酒樓裡的飯菜到底是什麼模樣,但總也聽說外面那些個大酒樓,裡面的菜式一道道都是百般精緻的。如今皇后娘娘給了她的廚藝這麼高的評價,將她做出來的飯菜與大館子的相媲美,即使不曉得真假,心裡還是美的不行。
眼睛笑成了兩條縫,樂呵呵地就說要回廚房再炒幾個菜出來。看得蘇婉容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阻止了,趙母這才一邊咧嘴笑,一邊熱情地道:“好、好,不做了不做了。這都是你趙嬸的拿手菜,娘娘你招呼着皇帝陛下趁熱多吃一些,趙嬸這就給你們再開兩壺好酒。”
同樣的不拘小節,趙母這種就叫蘇婉容覺得很實在。是那種村裡人與生俱來的真誠樸實,根本讓人討厭不起來。
這兩日一直在山林裡風餐露宿,吃的是火頭軍簡單炊飪的山禽野果,說是不餓,眼下聞着了味道,食慾自然而然也就來了。
其實蘇婉容這一頓吃得真的不少,每樣菜都用了一點,又喝了兩碗蛋花湯。可村裡人家,飯碗都大,給蘇婉容盛的滿滿一碗的梗米飯,她勉強吃進去一半,就真的再吃不下了。
趙鳶從小習慣了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飯。哥哥卻跟她說,帝后同桌而食,他們都得站在一邊規規矩矩地守着。
這會兒趙鳶略顯侷促地站在趙母身後,手腳都不曉得如何安放。隔了一會兒,就要往飯桌那兒偷偷瞧看一眼,恰巧就瞄到了蘇婉容默默放下碗筷的這一幕。
分給她的兩張蕎麥餅,她碰都沒碰。還有她碗裡那飯,都還剩了一大半呢……
“娘,她碗裡的飯都沒吃乾淨。京城來的姑娘,都是像她這麼浪費的嗎?”
趙鳶沒忍住,壓低了聲音跟自己的母親抱怨。
趙母就是再沒見識,也曉得現下屋裡坐着的那可是皇后娘娘。
皇后再如何的揮霍,都不是她們這些鄉野婦人能夠指手畫腳的。生怕傻女兒的話被外人給聽見,急忙扯了扯女兒的衣袖,又在暗中瞪了一下眼睛。
趙鳶雖然口直心快,但腦子可不笨,立刻明白了母親是個什麼意思。撇了撇嘴,仍舊是不服氣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本來就是,皇后娘娘又怎麼樣?浪費就是浪費。何況她只吃這麼一點,瘦津津的往後要怎麼給阿莽哥生娃娃。”
這句話比前一句話說得更小聲,再加上離得遠,趙鳶的此番嘀咕自然沒有傳入蘇婉容的耳朵裡。
蘇婉容並沒想過要浪費糧食,也根本不是揮霍的性子。趙鳶會這樣以爲,不過是觀念不同。
趙家的每一粒米都是自家莊稼地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故而,趙鳶眼裡的不鋪張浪費,就是每一頓做了多少吃食,一定都要全部吃進肚子裡。
可蘇婉容呢,她最是清楚自己的胃口有多大。
明明吃不下了還繼續硬塞,吃壞了肚子反倒是賠了多的。更何況,除了那一碗梗米飯她實在是有些無能爲力了。譬如蕎麥餅這些,蘇婉容早便知道自己吃不完的東西,最起初的時候就是碰也沒碰的。想着就算她實在吃不下,之後趙母她們自己留着熱一熱,下一頓總還能接着吃。
事實上也是趙鳶自己顧慮太多了。畢竟雖說蘇婉容食量小,可身側還坐着個人高馬大的胤莽呢。到了最後趙母準備的約莫十幾盤菜,連帶着蘇婉容剩下的那半碗梗米飯,全進了胤莽的肚子。吃得乾乾淨淨的,半點沒有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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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胤莽與趙將軍去了東次間,一擺放了桌案的小茶室。大抵是關起門來討論一些軍事要務。
這樣一種情況,蘇婉容顯然是不適合跟着去的。就帶着自己的兩個貼身丫頭,隨趙母先去今夜要入住的南面主屋安頓。
“眼下都入冬了,這家怎麼連個暖爐都不燒的?我看這屋裡的門窗也不嚴實,晚上涼風再這麼一吹,可不是得凍壞了咱們娘娘的鳳體。”
這廂趙母前腳剛走,倚翠放下行囊,停下來四顧趙家的這間主屋,忍不住就繼續和凝香嘀咕:“這麼大的村莊,莫不是就沒有條件比這戶好一點的了嗎?”
倚翠和凝香雖說生下來就是丫頭命,那也是送進皇宮伺候貴人的富貴丫頭。若非是隨着主子一道前往西夏,像臨峴村這樣的村子,她們同樣也是第一次住。
聽倚翠說完,凝香也跟着仔細打量了一圈,眉頭一皺,也是不大滿意。“咱們娘娘身嬌體弱的,住這種屋子,簡直就是平白遭罪,也不曉得陛下是怎麼想的,再往前走走不就有大縣城了麼,放着好端端的客棧不住,偏偏要住在這裡……”
蘇婉容聽着兩個小丫頭一來一去的小聲埋怨,心裡卻是腹誹,大縣城有上好的客棧,卻是沒有清秀可人的農家小妹,跟在身後一口一個“阿莽哥”甜甜地叫呢。
但這種話,蘇婉容自是不會說給兩個丫頭聽。
便淡淡地掃了她們一眼,口中道:“這裡是輔國將軍的老家,陛下當時挑了這裡入住,想必也是爲了方便能和將軍探討正事。我覺得這裡就還不錯,夜裡若是冷了,便再去找趙嬸取兩牀棉被過來,總也不會冷到哪去的。更況且出門在外,哪裡能講就那麼許多。”
聽皇后娘娘都這麼發話了。兩個做婢女相互對視了一眼,自然不敢再有什麼更多的說辭。
現下時候還早,晉元帝也尚未回來。
這幾日舟車勞頓,連夜奔波,倚翠原本打算伺候着娘娘簡單梳洗一下,稍微歇個午覺的。不想卻聽見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皇后娘娘在嗎?我娘沏了點熱茶,叫我端進來給娘娘喝。”
清甜響亮的聲音隨之響起,蘇婉容尚來不及擡頭,房門就已經被人大力推開了,趙鳶手上端着個木托盤,笑盈盈地直接走了進來。
蘇婉容輕輕皺起了眉頭。
裡頭的人還沒應聲,就這麼直接破門而入了,放在哪裡,都不合規矩。
可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村裡面長大的姑娘畢竟無拘無束慣了,蘇婉容也無意出言更正一些什麼。
就等着這趙姓姑娘把茶放下之後,再吩咐倚翠和凝香將門給閂牢就是。
孰料,待那趙鳶把托盤輕輕巧巧地放在桌几上以後,便一直站在原地,以那種蘇婉容看不懂的眼光,巴巴地望着自己,竟壓根兒沒有想走的意思。
這倒是叫蘇婉容起了幾分興致。
也沒有主動吭聲,這鄉間姑娘想站,就由着她站着。蘇婉容靠在椅上,甚至懶洋洋地吩咐倚翠,給自己斟了一杯尚在冒煙兒的熱茶,拿起來,不緊不慢地微微抿了一口。
並非什麼好茶,有點澀,勉強能夠入口。
“皇后娘娘……”
彷彿終於有些急了,卻見那趙鳶紅着臉低下頭去,口中支支吾吾地道:“我想和皇后娘娘單獨說一會兒話,不曉得可不可以。”
蘇婉容掀了掀眼皮,略微挑眉。
想和她單獨說話?
她與這個鄉間姑娘今日不過第一天見面,她實在不覺得她們倆之間有什麼話是需要單獨說的。倘若一定要說有的話,恐怕也並非是關於她……
怕也是好奇心作祟。蘇婉容幾乎都能猜到這趙姓姑娘,接下來大抵就是想問一些關於那個男人的事情。可還是依這姑娘所願,就以替她準備沐浴的熱水爲由,將倚翠和凝香雙雙屏退出去了。
這一會兒,趙家的主屋裡,就只剩下蘇婉容和趙鳶兩個人。
趙鳶悄悄擡起眼。
就見面前的蘇婉容,身上穿的還是那件輕飄飄的仙女裙子。這會兒懶懶地半靠在藤椅上,那摩挲着茶杯邊沿的一雙小手,纖細嫩白,真真是和璞玉一般,半點瑕疵也無的。
這一瞧看,就是嬌生慣養的富貴命。同她這種每日曬好了草藥,還得幫着母親燒飯種地的鄉野姑娘是截然不同的。
趙鳶下意識就蜷了蜷,因時常做粗活的緣故,自己那生了薄繭而略顯粗糙的一雙手,心中怪不是滋味的。
可轉念一想。
她的阿莽哥不也同樣是出生鄉野,她至少和阿莽哥是相似的……
再者,母親從前就經常對她說,能娶回家做媳婦兒的,貌美與否固然需要考量,但賢惠持家卻是最重要的。
這麼一想,趙鳶心裡就自信多了。當即就挺直了腰板,愈發往前靠近了一點:“方纔還沒跟皇后娘娘單獨打過招呼呢,我叫趙鳶,村裡人都喊我鳶兒,皇后娘娘往後也可以喊我鳶兒。”
蘇婉容倒是不曉得趙鳶在琢磨些什麼。
只這麼淡淡地瞧着她一連串的小動作,以及這姑娘面上一會兒愁眉不展,一會兒又偷偷竊喜的諸多表情,覺得挺有趣。
畢竟是村裡出來的單純姑娘,沒什麼城府,心思全都寫在臉上。
想起這姑娘方纔在屋外幾次三番偷瞄男人的動作。蘇婉容眸光略微一轉,便挽脣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極爲溫柔和煦,就聽她彷彿漫不經心地說道:
“早就聽聞,皇帝尚未登基的時候,便與輔國將軍關係極爲交好。趙姑娘是將軍的妹妹,方纔在屋外見着皇帝,似乎極爲高興。看上去,彷彿先前便認識皇帝的樣子呢。”
趙鳶對胤莽,何止是認識。
這四年間,說是每天每夜都心心念念着,也毫不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