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高升,輔國將軍及中郎將等人,帶領身披盔甲的清一色兵士,已在城門下排列整齊方隊,等待帝王祭旗閱兵。
蘇婉容擡眸望過去,就見眼前這男人一襲滄海金龍雲紋鎧甲,綴以赤梟金絲肩鎧。風吹過來,男人身軀英偉而挺拔,玄色繡九龍紋的戰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再往上看,就見耀目的日頭此時折射在男人棱角分明的臉上,襯得男人面部線條愈發的剛硬凌厲。薄脣緊抿猶如刀鋒,這樣一個男人,似乎什麼也不需要做,只是這麼負手站在那裡,周身就縈繞着一種彷彿天生就應該俾睨天下的王者之氣。
從前,她總覺得如父親那般滿腹才情,清雅似竹的男子最爲俊朗。如今嫁了這個蠻漢,方知如他這般身披鎧甲,能夠頂天立地的男子纔是真正的男人。
他真的極爲英俊。與他相比,就便連他背後的旭日,彷彿一瞬間也顯得黯淡無光。
蘇婉容怔怔地看着這一副畫面,腦海裡忽然有一瞬的恍惚。總覺得這副場景彷彿似曾相識。
她突然想起來了。其實上輩子臨死之前,那並非自己與這男人的初次相遇。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宮宴上,也是相似的情形。只是那時,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她卻只是齊王府的後宅婦人。震懾於天家威儀,只曉得誠惶誠恐地緊緊跪在齊王身後,甚至連天子聖顏都不敢擡頭瞧上一眼。
至於目下呢,男人還是帝王,可是她的身份變了,如今她是他的皇后。是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同他並肩而立,俯覽整個錦繡河山的女人。男人即將出徵,她站在這裡,目送她的男人,她的丈夫遠行。
胤莽回頭的時候,瞧見的便是小女人眼如水波,瀲灩瑩潤,紅脣微張,就這麼眸光癡癡地望着自己。
他並不知道蘇婉容心中所想,可是他整個人卻沉溺進了這一汪,百般柔情宛若涓涓細流的迷離水眸之中。
千萬將士面前,不可做太過出格的事情。他強忍下狠狠吻住她嬌紅雙脣的衝動,大步上前,終究只是展臂將她緊緊摟進懷裡。
滿腔的鐵血柔情,彷彿點滴滲透最爲堅硬冰冷的鋼鐵鎧甲,一寸寸,一絲絲熨燙進她柔軟的體膚。
“朕走了!”
萬千的言語,最終咬着牙,化作嗓音粗嘎的這麼一句。他重重抱了她一下,終於鬆開手,轉身闊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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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州一仗,比想象之中難打。
此片地帶地勢崎嶇,山巒重疊。戰地兩側多爲懸崖峭壁,將士熟練陣容無從施展,強攻不得,以至於敵軍久攻不下。
山風獵獵,身披玄色繡九龍紋的胤莽,此時高騎馬上。
胤莽黑眸微微一眯,隔河觀望,他看見了同樣身披鎧甲的前朝三皇子薛硯之。
那人一襲白色雲紋戰袍,身形頎長,整個人猶如芝蘭玉樹。分明是在灰塵僕僕的戰場之中,那人脣邊卻噙着一抹清雅似仙的閒適淡笑。就彷彿褶褶生輝,流光溢彩的一塊璞玉,墜入塵土飛揚的凡俗,怎麼看,都覺得格格不入。
趙龍驅馬,靠近胤莽身側,擰眉勸道:“陛下,此處地勢險峻,半月征戰下來,敵軍久攻不破,將士疲憊,士氣衰減。這薛賊又實在邪門兒的很,彷彿清楚我方所有陣勢。繼續拖下去,怕是對我軍不利。懇請陛下儘快撤兵,待與衆位將士商討出應對陣型,再攻不遲!”
胤莽聞言,側眸,淡淡地掃了趙龍一眼。
“趙卿。”
英武威儀的帝王高坐馬上,他擡眼望向不遠處起伏連綿的山脈,淡聲說道:“你十歲出頭就跟着朕,同朕出生入死多年,朕今日打下這片江山,經歷過的無數戰役裡,你幾乎都有參與,可以說是鞠躬盡瘁。”
趙龍微怔,顯然並不曉得皇帝爲何忽然提起此事。
可下一刻,幾乎是下意識地他低下頭,拱手鄭重說道:“爲陛下效力,原本臣之職責所在。”
胤莽便對趙龍說道:“萬千將領,你隨朕最久。自然也應當曉得,朕的兵書裡,從沒有’逃’這個字。今日既是朕來領軍,迎難而上,也要把反賊一次殲滅。”
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
可是退兵看人,面對覷覦他女人的人,胤莽他,不可能退。
神情一瞬間變得冷硬狠戾,隔岸相望,胤莽緩慢抽出了腰際寶劍。
他嗓音冰冷地揚聲說道:“衆將士聽命,隨朕衝過去,朕要親自砍下那人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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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元帝領兵親自迎戰,其善戰程度,以三個字來形容,就是快,準,狠!
動作迅猛,猶如虎豹。
三皇子麾下軍力,大多都是這兩年間陸續組建的新兵。戰場上從前未曾有過交鋒,只是聽聞晉元帝之驍勇,如今親眼目睹,只覺得震撼愕然,一眨眼的功夫,手持長劍的尖叫聲,銳物入肉的悶響,頃刻間血流成川,橫屍滿地。
他甚至根本不講什麼所謂的陣型陣容。全憑身上那股子粗魯的蠻力,長驅直入,橫行霸道,硬是帶着麾下精兵,筆直地殺出一條血路。
這是天生的戰神,這樣的人物,彷彿生下來就應該率領千軍萬馬,無往不勝。
沙場就是這個男人的天下。
他不是他的對手,哪怕率先取得了有利地形,甚至掌握了先知。他都無法逆轉已經註定了的敗局。
當晉元帝鋒利的刀鋒抵上薛硯之的胸口,他心裡面這個念頭已經逐漸形成。
他不退不避,甚至毫無畏懼。他只是背脊筆直地站在那裡,擡起俊朗似畫的一雙墨色鳳眼,望向那臉龐冷硬的男人。
一路殺到這裡來,胤莽此時的形容看起來不可能不狼狽。
戰袍被敵人的鮮血氳深了一個顏色。他連眸底都染上了一層血紅色,此時手持寶劍,直至薛硯之,便有殷紅的血珠,連成細密的線,一滴一滴流淌下來,滲入泥土。
薛硯之就這麼看着眼前渾身帶着血腥煞氣的男人,忽然扯脣,突兀地笑出了聲。
俊美似謫仙一般的男子,身批不染纖塵的白袍,就連笑起來,也猶如清風雅月。他看着近在咫尺,神色陰鷙彷彿奪命閻王的皇帝,眸底的笑意逐漸變得嘲諷,
他面色平靜,不卑不亢地直視對面的人,聲音緩緩:“婉婉乃是大家閨秀,從小便是京中才女。她喜歡的男子應當儒雅有禮,彬彬得體。能夠陪她雨中閒步,月下撫琴,吟詩作對,對坐品茶。而你……一介市井草夫,你根本不懂她,亦,配不上她。就算你使出卑鄙手段,僞造先帝遺詔,以權勢將她搶走。再來一世,我必先你一步,婉婉她,必將還是我薛硯之之妻!”
幾乎話音剛落,胤莽額角青筋暴起。他紅着眼,手握利劍,鋒利的刀刃“噗吱——”一聲,狠狠貫穿薛硯之胸膛,繼而連根抽出。
薛硯之霎時間瞳仁放大,鮮紅的血液從血洞裡奔涌着四溢而出。他睜大了雙眼朝後方直挺挺地倒下,面目痛苦地掙扎了一會兒,很快就徹底沒了呼吸。
胤莽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腳下那死不瞑目的人,手持浸血寶劍,眉目冷戾猶如染上寒霜。
“朕的女人,生生世世都屬於朕。至於你,註定是朕的手下敗將,便是再來一世,也必然同樣死於朕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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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的時間,一晃眼就過。
五月初,天氣已經開始回暖了。可是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接近臨產,蘇婉容不敢貪涼。
這會兒摩挲着臃腫渾圓的肚子,坐在鳳儀宮外面的小花園裡,依舊是用織錦絨毯,把肚子護得嚴嚴實實的。
“娘、娘,抱抱,抱抱。”
一歲出頭的惜兒,學習能力很快,又很聰明。目下不僅能夠自己搖搖晃晃地走路,甚至學會伸出胖乎乎的一雙胳膊,眨巴着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朝母后撒嬌。
垂眸瞧着自己水靈可愛的女兒,蘇婉容眉眼溫柔地笑了。
她揉了揉女兒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聲去哄:“孃親要照顧惜兒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惜兒讓奶孃或者倚翠姑姑抱,可好?”
懵懵懂懂的女娃娃呆呆地望向母后圓鼓鼓的肚子,彷彿在問,弟弟妹妹在哪裡呀?她怎麼沒有看見?
女兒太可愛,若非她大腹便便的行動不便,此時真想彎下腰來,親一親女兒軟嫩的臉蛋。
她又摸了摸女兒的腦袋,耐心地同她解釋,小寶寶還沒出生,在她的肚子裡。再過至多一個月,惜兒就要做姐姐了。惜兒自己都還是個寶寶,她並不懂得做姐姐有什麼好的。可孃親不能抱她,她感到有些沮喪。
過了一會兒,小小的惜兒靈機一動。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張口再次要求:
“孃親不抱,孃親高高,高高。”
不能抱抱,舉高高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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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婉容失笑。
都不能抱她了,舉高高顯然更不可能。
事實上蘇婉容從來就沒帶惜兒玩過舉高高。把小丫頭高高抱起,舉過頭頂,逗得女娃娃咯咯直笑,這素來是她父皇愛做的事情。
惜兒的父皇……
回想起那個男人,蘇婉容微微一愣。
那男人身軀強壯,雙臂更是結實有力。莫說一個一歲出頭的小丫頭了,便是她這個做孃的,也能被那雙鐵臂攔腰抱起。
雖然羞人,但蘇婉容她其實極喜歡被胤莽抱的。喜歡被他對待寶貝一般抱在懷中,用他灼熱的薄脣,一下一下,疼惜地親吻着她。
與男人昔日的種種溫存,一被勾出一個頭兒,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接二連三浮現於腦海。
回憶以往,蘇婉容不自覺有些失神。
卻在這時,倚翠神色着急地跑了過來,步伐邁的太大,險些從臺階上摔了下來。蘇婉容上一刻的思緒就這麼被徹底打散了,看着這冒冒失失的丫頭,抿脣便笑出了聲。
“瞧瞧你,這是在急什麼呢。”
倚翠氣喘吁吁,連行禮也顧不上了。稍稍緩過氣兒來,就急急地對她說:“娘、娘娘!皇上,皇上他回來了!”
蘇婉容愣住。
她怔怔地擡眼望去,就見不遠處的垂花雕刻長廊,傳來矯健有力的腳步聲。也就是那麼呼吸的一個間隙,那身穿玄色鎧甲的高大男人,從拐彎處步履匆匆地走了出來。
瘦了些,黑了些。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一張臉愈發的剛硬凌厲。可是瞧看起來,依舊偉岸,挺拔,英俊。
瞧見軟椅上坐着的是她,闊步走來的男人眸底霎時間一片柔和。蘇婉容亦是心跳如鼓,眼看男人離自己越來越近,步伐也愈發急促。
她喉間一哽,眼眶發熱地,笑着從軟椅上緩緩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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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的這一天,豔陽高照,碧空萬里。
晉元帝這一日,早朝進行一半,便火急火燎地從金鑾殿趕過來。此時站在鳳儀宮寢殿門外,高大的身形猶如人形石雕一般,僵硬而直挺地站在原地。
屋內一直傳出斷斷續續的痛呼聲,那些個痛苦隱忍的呻吟,就如同無形的刀子一般,狠狠刺在胤莽心口。
他已經後悔了。他就不應該一時心軟縱容那小女人順其自然。他就應該狠狠心,徹底避孕,萬一那小女人今次有個三長兩短,那後果……胤莽他根本就不敢想象。
隨着時間的流逝,胤莽的臉色越來越白。就在他再也壓抑不住,咬牙準備直接衝進去的時候。皇后娘娘的產房內,隔着一架花鳥屏風,一道響徹整座寢宮的洪亮啼哭聲,猝不及防傳入衆人耳畔。
立在門外,雙腳彷彿生了根似的胤莽,聽見這一陣啼哭,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總算落地。
呆了片刻,反應過來以後,急匆匆闖了進去。恰好與從正室內繞出來的產婆,撞到了一塊兒。
高大健碩的帝王,這會兒冒冒失失地奪門而入,可是把產婆給嚇了一跳。可是喜事當頭,自然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馬上把裹在紅錦襁褓內的小娃,抱過來給皇帝看。
產婆高興極了,眉梢帶喜地揚聲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娘娘爲皇上誕下一名龍子,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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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以後,蘇婉容的這對兒漂亮的彷彿瓷娃娃一般的兒子女兒,都已經逐漸長大。
女兒喚作胤惜,嬰兒肥慢慢褪去以後,眉眼愈發出落得水靈精緻。一看,往後便是個美人胚子。
只可是,嬌滴滴水潤潤的小姑娘,越長大,越發成了個清冷老成的性子。也不喜被人抱了,就愛圍在她太師外公身後,讓外公跟她講弟子規和三字經。
兒子喚作胤宸,生得濃眉大眼,像他父皇。
虎頭虎腦的小傢伙,和他皇姐姐是兩個極端。男子漢小丈夫,偏生性子粘人的很,又極愛哭。但凡有一個不好,小嘴兒一扁,眼淚金疙瘩就一滴一滴連成了串兒。哭的急了,那便是連母后去哄,都是沒用的。
這會兒便是如此,小阿宸粘着姐姐,讓姐姐陪自己放風箏。皇姐姐不願意,覺得放風箏小孩子氣,又浪費時間,不如留在寢宮裡,看幾本繪本來得有趣。
小阿宸不高興了,就開始哭。惜兒牽起弟弟胖乎乎的小肉手,小大人兒似的無奈地安慰了兩句。小阿宸吭吭唧唧的不答應,扭着肥嘟嘟的小身板,哭得愈發帶勁兒。
這樣的場景,每日都會上演個兩三次。
最起初的時候,蘇婉容這個做母后的,還會出面適當地調解一番。後來習慣了,自然也就見怪不怪。
目下,蘇婉容隨胤莽一道兒半躺在貴妃榻上。
一邊遠遠望着自己生下來的這一對兒金童玉女,心下的滿足難以言喻。一邊枕在男人強壯有力的臂彎,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她剛剛嫁給他時,發生的那些陳年往事。
便擡起頭來,一雙美目斜睨着他,問:“還記得當初我跟你立下的那道約書嗎?都說君無戲言,倘若從西夏回來以後,我翻舊賬,不想繼續做你的皇后了,你要怎麼辦?”
她同他曾經有過半年之約,半年之期一滿,倘若她想離開,男人不能阻攔。如若毀約,男人便要江山易主。
白紙黑字地立下毒誓,契約書還在她的妝奩最底層壓着呢,不怕男人耍賴。
胤莽原本正把玩着妻子如雲秀髮,乍一聽見妻子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劍眉一挑,卻是雲淡風輕地說道:“朕自然不怕,因爲那紙約書,早在西夏臨行之前,朕就一把火給燒了。”
燒了?
蘇婉容一怔,有些不信。
妝奩有個隱蔽的暗格,上面落了鎖的,除了她自己,根本沒人可以打開。
蘇婉容覺得男人在說大話,嬌哼一聲,有意當場打他的臉,就吩咐煙晴去尋當年的那盒妝奩。
原本蘇婉容內心裡是極爲篤定的,覺得這蠻漢子就是在吹牛皮。直到煙晴神色複雜,兩手空空地走過來,湊近娘娘耳邊,跟娘娘說……那妝奩早被人憑暴力給強行拆卸了,至於藏在最裡面的暗格……根本是空空如也……
蘇婉容當下愣住,待他反應過來以後,一雙美眸後知後覺地,立刻怒氣衝衝地瞪向身側笑容得意的男人。
“好啊你!你這個不要臉皮的大騙子!原來從一開始,你就根本沒有想過遵守約定!”
虧她以爲這蠻漢子總歸有那麼點良心,能夠履行諾言,竟然傻乎乎地着了這男人天大的一個連環套!
可不是一個天大的連環套嗎?套着套着,把自己這輩子都給套進去了!
見妻子生氣,氣呼呼地撅着紅潤的小嘴兒,又不理人,胤莽見狀,識時務地趕忙抱着人又親又哄。
嘴上說着討她歡心的話,可是內心裡呢,卻是根本未曾因當初的決定後悔過。
他不是什麼君子,若重新來過一次,他還要騙她。騙到她真心喜歡他,喜歡他喜歡得非他不可爲止。
畢竟初遇她第一眼,整顆心都被她勾了去。
從此非卿不可。許卿一世榮華,白首相依,此生不離不棄。
——正文完
前世001 初遇
深秋時節,普濟寺內人煙鼎盛。
“姑娘、姑娘,您走慢一些,仔細別摔着了……”
今日重陽佳節,太傅府女眷來普濟寺禮佛。探春是太傅府四姑娘的貼身丫鬟,自然是緊隨自家姑娘一道兒前往。
這個時節,正是香客們禮佛上香的旺季。相比於寶殿內的熱鬧,這處後山就冷清許多。此時正值秋日,除卻零星的幾棵松樹以外,大多樹木都已蕭條。地上的枯枝落葉無人打掃,踩上去,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這會兒探春一面氣喘吁吁地喚,一面急急地在後面跟上。可是悶悶走在前面的蘇婉容,卻彷彿沒有聽見一般,繼續往前頭一言不發地走着。
十四出頭的小姑娘,一襲桃粉色緞面散花褙子,配月牙白藕絲長裙。這樣的年紀,五官尚且顯得有些稚嫩,可那嬌花一般俏麗欲滴的玉嫩臉蛋,已經是世間極罕見的好顏色。
這會兒不曉得遭遇了什麼,淺淺黛眉一攏,花瓣兒似的小脣緊緊抿着,顯然是不太高興的模樣……可是美人就是美人,便是美人柳眉微顰,也是我見猶憐的一番姿態,惹的人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叫她歡心纔好。
即使是自小伺候在姑娘身側的探春,每每瞧見自家姑娘這般精緻雪玉的臉蛋,也是忍不住心嘆,放眼整個長安城的貴女閨秀,她就沒見過比自家姑娘還要好的樣貌。
想到了什麼,探春快步走去自家姑娘近前,小心翼翼地勸道:
“姑娘莫要生氣了,三皇子他、三皇子他心裡總歸是最疼姑娘的。方纔之所以道出那樣的話,想來也並非有意……”
雖是過來哄勸姑娘的,可是說到最後,探春自己的聲音也不自覺小了不少。
擡眼偷偷看了下自家姑娘此時板着臉悶頭走在前頭,儼然一副負氣的神色,心底便不禁多了幾分同情。
要她來說,譬如自家姑娘這般雪玉精緻,性情又溫良的妙人兒,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原本是一個生下來就應當千嬌百寵的貴人命,偏偏是個庶出的。
雖說蘇太傅,也便是蘇婉容的爹爹,把她看作眼睛珠子一般疼着。但太傅大人畢竟政務繁重,又常年在外地當差。但凡太傅不在府中的時候,自家姑娘沒少受嫡母苛待,幾房嫡系小姐更是對姑娘冷嘲熱諷,合起夥來想着法子擠兌她家姑娘。
可她家姑娘偏生又是個性子極好的,度量也大,一直忍氣吞聲的,從來也不在太傅面前告狀。
有時候探春實在忍不住了,也恨鐵不成鋼地私底下勸過姑娘,想着即便不點破府裡面是誰一直欺負着姑娘,至少也應該叫蘇太傅知道,太傅不在府中的時候,姑娘其實過得並不十分舒心。
可是姑娘每每總是挽脣一笑,淡淡地說,爹爹政務已經很忙了,她不想因這些後院瑣碎,惹得爹爹更加煩心。
都道善有善報,當那與自家姑娘兩情相悅的三皇子,登門提親的時候,探春當時是發自內心地替姑娘感到高興。
一是覺得有情人終成眷屬,二也是覺得姑娘嫁給那三皇子以後,便是堂堂的皇子妃了,離開了太傅府,從前的憋屈日子總算是熬出頭了。
可誰知道呢,竟叫姑娘又碰上了那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楊氏,乃是三皇子薛硯之生母,脾性刻薄苛刻,素來最看不慣庶出出身的蘇婉容。覺得蘇婉容並非嫡系所出的貴女,給她兒子做個偏房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竟然還敢妄想皇子妃的位置。
可是三皇子也不曉得吃了什麼迷魂藥,竟是非那太傅府四姑娘不可。因了這個,甚至與德妃發生了不小的爭執。德妃氣得不輕,可到底捨不得真的與親生兒子斷絕關係,終究是咬着牙不甘不願地答應了。
捨不得同兒子置氣,於是滿腹的怨氣就都撒在了蘇婉容身上。後來不論哪個場合相見,這德妃少不得對蘇婉容怪腔怪調的一陣冷嘲熱諷。
今日之事,也是一樣。
想到方纔發生的事情,探春又是忍不住地一陣嘆息。
三皇子曉得,姑娘隨太傅府一家女眷上山禮佛,將會在普濟寺陪伴老祖宗暫住五日。怕姑娘覺得無趣,原本約在今日下午,過來瞧看姑娘一眼,並邀姑娘於後山的翠玉湖泛舟……可是誰曉得呢,竟是與同樣上山禮佛的德妃娘娘給撞見了。
尚未正式議親的男女,名不正言不順的,這般私會,已是不合禮數。更何況兒子還是個貴爲皇子的
德妃心中有氣。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自然覺得是這蘇四姑娘品性不端,小小的年紀不學好,勾得自幼德行端正的兒子,行這等有辱皇家威儀的事情。如此不知廉恥的,如何做起好堂堂三皇子妃的位置?
德妃是個口無遮掩的,衆目睽睽之下,當着太傅府一家女眷的面,脫口就訓斥了蘇婉容幾句。
至於太傅府那幾位女眷呢,明明是同府出來的姑娘。四姑娘在人前被人這般斥責,非但無人出頭替四房說一句好話,甚至目露嫌棄,都覺得四房姑娘確實如德妃所言,小小年紀不學好。丟了她們太傅府的臉子。
探春心想,這事兒雖然膈應人,可是她家姑娘脾氣軟,又尊重長輩,若是放在尋常,忍一忍其實也就過去了。
可是偏偏呢,這次那三皇子也是在場的。
自家姑娘是個懂人情世故的,雖然受了氣,可也不會以惡報惡,當面頂德妃娘娘的嘴。大抵是人都散去了吧,姑娘趁着別人沒注意,私底下曾偷偷喚住了三皇子,也沒存什麼壞心思,也就是委屈地小聲抱怨了兩句。
年紀這麼小的姑娘,人前再如何懂事,私底下,尤其是自己喜歡的人面前,總是忍不住想要撒撒嬌的。尤其是受了委屈,不在意旁人怎麼看,只想心裡喜歡的那個人能夠抱一抱她,哪怕只是溫聲安撫她兩句,哄哄她,也好。
可誰曉得呢,那素來待自家姑娘疼護有加的三皇子,那會兒卻是皺了皺眉,神色複雜地低頭看着姑娘,沉默良久,才吞吐地道出一句:“婉婉,可是那畢竟是我的母親……”
這句話音剛落,姑娘的臉色就變了。後來三皇子其實也低聲柔語地哄了,可是自家姑娘根本不聽。直到德妃娘娘手下的人,過來催,三皇子出於無奈,只能暫時離開。
再之後,就有了當下這一幕。四姑娘負氣地跑來後院,佛也不禮了。自打出來以後,一張小臉就繃的緊緊的,探春曉得姑娘心情不好,於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一邊,也不敢胡亂說話。
蘇婉容有自己的那一點小脾氣,卻不是個嬌縱的,該懂的道理她都懂。
她很喜歡薛硯之,那個如墨竹一般清貴的男子,喜歡到非要嫁給他不可。她知道,薛硯之也很喜歡她,即使德妃娘娘看不慣她,從不給她好臉色。可是她一直相信,成了婚以後,那就是兩個人自己的事情,關起門來過日子,不管未來有什麼磨難,有薛硯之寵着她,護着她,他們兩個人真心相愛,其實也就夠了。
今日之事,確實不能怪他。那人是他的母親,有生養之恩,今日若只爲她出一口氣,惹得母子關係鬧僵,這其實也不應該。
其實爲了娶她,薛硯之之前已經跟德妃娘娘鬧過一次了。他素來是個孝子,蘇婉容終究是有些愧疚的。可是薛硯之卻握着她的手輕聲安撫她,無論旁人如何反對,總是笑着讓她不要擔心,一切有他在……這使得蘇婉容稍稍安慰些許。
道理她都清楚,
只是,總是發生類似的事情,蘇婉容心裡面難免有些發堵罷了。
德妃是建和帝的妃子,常年住在宮中,可是德妃瞧不起她,看不慣她做她兒子的皇子妃,往後入了門,自然是有千百種方式刁難她的。
因爲她喜歡薛硯之,是想和這個人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所以這些她都能忍。
可饒是她再如何明事理,女兒家心思敏感,受了欺負,哪怕不指望別人替自己強出頭,總是期待着心上人可以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如此悶悶走在前頭,一方面帶着對那薛硯之的一份小小的埋怨,一方面也自己正排遣着心中壓抑着的委屈。心不在焉,自然沒有注意腳下的路。直到身後的探春受驚般的“啊呀”一聲,抓住了她。蘇婉容愣了愣,下意識止住了腳步。
“姑娘……血、血……好多血。那裡、那裡是不是躺着個人吶……”
探春的聲音顫巍巍的,弄得蘇婉容的一顆心無端也提了起來。其實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能有多大膽子呢?一聽見血什麼的,心裡也慌的厲害。
可也許是好奇心作祟,在嚇得戰戰兢兢的丫頭面前,蘇婉容這會兒膽子卻是大了起來。就擡起頭,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朝探春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待看清楚地上的人,蘇婉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地上躺着的,顯然是一個受了重傷的成年男人。
蘇婉容素日裡常打交道的,便是譬如薛硯之那般氣質彬彬,一襲雪色錦袍不染纖塵的儒雅男子。又何時見過這樣的人?
鬍子拉碴的,不修邊幅,莫說五官了,甚至都看不出實際年齡,約莫也就三十上下吧。深秋的天兒衣衫襤褸。這會兒血跡斑斑地躺在那裡,流下來的黑紅血液把下面的落葉都給硬生生浸深了一個顏色。身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些觸目驚心,彷彿被刀子劃開的翻出淡粉色肉的猙獰口子。
那模樣十分可怕,蘇婉容一個深閨養大的姑娘家,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穿着精緻繡鞋的小腳,下意識往後面挪動了半步。
靠的近了,連鼻端彷彿都能嗅到那股子濃重的血腥氣味。放在往常,蘇婉容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哪裡會管這樣的事情?
可畢竟是一條人命,這裡除了她們主僕倆再沒其他的人。
而地上這個渾身是血的男人,一動不動地閤眼躺着,彷彿已經死了一般……
到底是人命關天,蘇婉容吸了一口氣,鼓足了膽子,俯下身去,顫顫地用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雖然微弱,但還是有氣息的。
不過若是一直躺在這裡……估計離變成死人也不遠了。
其實這麼個偏僻無人的地方,一個身份不明,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還有那麼多猙獰可怖的傷口……一看就不是什麼等閒人物,怕是什麼殺手或是惡人,逃避仇家的路上,倒在這裡奄奄一息了也說不準的。
蘇婉容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這事兒原本不該她管。可是寺廟聖地,丟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在這裡……蘇婉容彷彿也做不到見死不救。
前世002 小妖精
這麼個血肉模糊的大男人躺在眼前,探春嚇得腿都軟了,根本就是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而自家姑娘蹲下身,徑自探向那人鼻息的時候,她更是顫巍巍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意識就想要拉姑娘起來,誰曉得姑娘語出驚人地道出了一句話,探春嚇得幾乎要跪在地上哭了。
姑娘說,要救這個男人。
“這不合適吧……”
探春一聽,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登時急急地道:“姑娘一清清白白的大家閨秀,光天白日,若是帶着這麼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回去……”
蘇婉容心裡明白探春的顧慮。
來年她就及笄了,依照兩家選定的黃道吉日,明年年底她就和薛硯之大婚。與皇子結爲連理,自然是引人注目的事情。這段時日,就連出門在外的言行舉止都要格外注意,萬萬不能失儀,更何況是與一外男私下有什麼過多的接觸?
別說壞了兩家的名聲,德妃已經極看不慣她了,到時候莫說入門後如何刁難她,怕是揪着她這點不好,直接悔婚,不允她和薛硯之成親。那纔是鬧出了天大的笑話。
“你這丫頭在慌什麼呢?我心中有數,即使想要救人,自然也不是由我們自己救他。”
蘇婉容搖搖頭,她笑着安撫驚慌失措的探春,繼而徐徐說道:“普濟寺的玄今法師,慈悲爲懷,勢必不會見死不救。我們不需要多做什麼,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派人通個口信便是。此人傷勢如此之重,至於之後能不能救活,那就是他自己的命了。”
自家姑娘並沒有親自救人的意思,探春顯然鬆了一大口氣。
此時打算走了,便忍不住望向枯葉堆上躺着的那人,口中嘖嘖嘆道:“這可真是個好命的。”
這個時候的蘇婉容,剛剛從地上站起來。聽見探春這麼一句感嘆,就下意識垂眸,再度瞥向這個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的男子。
也不曉得想到了什麼,鼻腔裡就輕輕嗔了一聲。
“可不是個好命的麼。”
原本被那薛硯之惹得心中氣悶,衝動之下,跑來後山。其實也就是過來散心的。可這都還沒散上半刻鐘呢,撞上了這麼個事兒,倒是被這男人撿着了便宜。
周遭靜謐無人,染黃的楓葉在風中沙沙曳動。
這對主僕說話的間隙,誰也無暇注意到,那個被她們以爲,已經命懸一線的男人,緊緊闔着的雙眼,這會兒竟不聲不響地微微睜開了一點。
鐵羽騎的行跡暴露,去洛陽與大軍匯合的途中,他遭遇暗算。那些人原本並非他的對手,可是他身上本就有傷,又遭了暗算,纔會落得如今這副樣子。
行至普濟寺,見後山地處偏僻,冷清無人。身體又實在是撐不住了,便只能躺下稍作調息。
他身上的傷口看上去猙獰可怖,若是放在尋常人身上,怕是每一道兒都足以致命的。可經歷過戰場的男人,畢竟不是常人。他是受了重傷,可並非完全沒有意識,她們之間的說話聲,他都聽得見。
便是恍惚之間,鼻息徒然掠過一絲似有若無的香風,他身軀猛地繃緊了一下,勉強微微睜開了眼,猝不及防望見的,就是一張稚氣玉嫩,又精緻逼人的小臉。
是個小姑娘,
而且是一個樣貌過分好看的小姑娘。
長久的黑暗讓他無法立刻適應強烈的陽光。朦朧的視線內,唯獨那小姑娘背光而立。那紅紅的脣兒此時微微地噘起,清風微微拂過她輕軟的裙襬,卻聽她嗓音嬌嬌地同他說道了一句什麼。
至於究竟說了句什麼話,他顯然並沒有聽清楚。只覺得這一會兒,細碎的陽光灑在那嬌小的身子骨上,除了此人以外,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化模糊了。
落英繽紛,層林盡染,耳畔沙沙輕響。這小姑娘好看得不似凡俗之物,就像是鮮嫩的楓葉幻化成形,趁他身負重傷,意志薄弱之時,專門勾他魂魄,吸他精血的小妖精。
**
其實當天的事情之餘蘇婉容而言,可能只是一句話的小事。她甚至沒有,同樣也並不適合自己出面,只叫探春過去順路帶了個話。
遇見了這樣的事情,那種極有衝擊力的畫面,當時那一刻,可能覺得頗有些受驚的。可畢竟只是一同自己毫無瓜葛的人,時間久了,自然而然慢慢也就被拋去了腦後。
至於次日,當那胤莽醒來以後,發現自己置身普濟寺閒置的客房。身上的傷顯然都已經被人仔細包紮過了,這證明昨日他陷入昏迷之前看見的那一幕,並非他神志不清產生的幻覺。
回想起昨日恍惚間看見的,那個似人似妖的姑娘,他眉峰微擰。
既然不是做夢,那姑娘自然並非妖物。可無論是人是妖,那無疑是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他雖不是什麼善類,卻也並非知恩不報的小人。
理兒自然是這麼個理兒,可是以胤莽如今這樣的身份,又顯然不適合當面同她道謝。
其實過來替他換藥的小師父,提前也同他帶了口信。道是當時救了他的那位女施主,說是舉手之勞,無需他的答謝。
話雖是這麼說的,可明眼人都聽得出來。這並非是不需要他的答謝,那姑娘怕是壓根也不肯見他的吧?
想來其實也是正常。
即使是匆匆一眼,也瞧見那小姑娘衣着精緻,又生得那般水靈的好相貌,一看就不是等閒人家能養出來的。
估計是哪個名門貴族嬌養出來的閨秀……而他如今這落魄不堪的樣子,若非事發突然,人家怕是靠近他一點,都不願意的吧。
於是小師父這麼交代了,胤莽沉默着也便頷首接受。
他不準備當面同那位姑娘道謝了,如果有緣,這份恩情,他日後自會相報。
胤莽根本沒等到,也等不及身上的傷勢完全康復。他的手下還在城外,待他一同前往洛陽與大軍匯合。官府的通緝告示已經貼遍了長安城大街小巷。這裡同樣不安全,他不可能在此處耗去太長時間。
事實上,等胤莽休養到第三日,他便準備自普濟寺動身離開了。
習武之人,又是在沙場上歷練過的,不僅毅力驚人,體格也比尋常人結實許多。
身上那些大傷小傷,短短几天自然不可能完全癒合。可是下榻正常行走,或是獨自驅馬趕路已不影響。
前世003 霜葉丹紅,一對璧人
他打算原路返回,於是就又來到了那日的普濟寺後山。
環顧四周無人時,他打算直接運氣越出牆頭。熟料,一擡眸,瞥見不遠處落英繽紛的楓葉林,有一男一女兩道身影。
他們側面對着他,正在說話,於是便並未察覺到此處後山有第三個人的存在。
男子一襲白色錦袍,身材頎長,扮相衿貴。觀其樣貌,其面若冠玉,儀容更是俊美溫潤。女子身形嬌小,一襲海棠色百褶如意襦裙,容貌亦是極爲嬌美出色。
胤莽認得這男子。
這位風采卓卓,猶如芝蘭玉樹一般俊雅的男子,便是薛硯之,建和帝排行第三的兒子,亦是名冠長安城,被譽爲竹玉公子的堂堂三皇子。
至於對面那女子……
只匆匆一個照面,胤莽甚至無需過腦,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她。
那個半昏半醒之間,模糊看見的似人似妖的姑娘,原來果然並非他的幻覺。
微風和煦,陽光暖融。靜謐無人的楓葉林中,一男一女私下相處……這等氛圍和場合,明眼人都曉得自當識趣兒地離開。
胤莽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看清那人樣貌以後,卻鬼使神差地頓下了步子。沒有直接翻牆而出,反而是一個轉身,躲進了牆頭不遠處的灌木叢背後。
胤莽並沒有看錯,楓葉林中的這對男女,正是蘇婉容及當朝三皇子薛硯之。
譬如蘇婉容這種,十三四出頭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家,外人面前再如何乖順懂事,私底下,尤其是心儀的人面前,與其他尚未出閣的小女兒家不無不同,也有自己的小脾氣。
三日前,薛硯之隨德妃離開以後,這口悶氣就一直在心裡憋着呢。只是大夫人老祖宗面前,她不可能表露。
這會兒薛硯之私下找她,終於看見了他的人,心底的那股子委屈彷彿一下子都被勾了起來,也是氣的。目下便板着張粉嫩精緻的小臉兒,站在那裡,紅紅的嘴脣噘得高高的,任人怎麼哄,總之就是不肯說話。
薛硯之與這太傅府的四姑娘,是一年前因了一個機緣巧合認識的。一見鍾情,彷彿形容的便是他們二人這般。
蘇四姑娘脾性好,容貌亦是出類拔萃,原本就是極招人喜歡的小姑娘,也是唯恐了出閣以後,被旁人搶先佔了便宜,這才把婚事早早定了下來。
他是真心喜歡小姑娘,打算好了二人成親以後,要疼她照顧她一輩子的。
他比她年長,小姑娘同他熟悉以後,私底下嬌縱一些,他原就應該讓着。更莫要提面前這一個,便是生起悶氣來,這副氣鼓鼓的樣子,亦是嬌憨可愛。是以目下不論她如何耍小性子,薛硯之眉目依舊溫潤。卻見他低下頭來,和顏悅色地耐心哄着她:
“婉婉,是我不好,過來晚了。你莫要生氣了,可好?”
俊雅如玉的的男子,嗓音亦是猶如泉水潺潺一般清潤好聽。
他彷彿總是這樣,無論出了什麼事,都是笑容和煦,眉眼柔和的樣子,對待她時,像是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於是她再如何生氣,都好像一拳用力打在了棉花上,悶悶的,氣都沒地方出。
這會兒她便抿了抿嬌嫩的脣而,垂下頭以後,小聲地嘟噥了一句:“你總是這個樣子……”
仗着她喜歡他,就吃這麼一套。每次都用這種柔情招式哄得她卸下心防。若非她心裡有他,哪能這麼好糊弄的呢。
薛硯之明白她在不開心什麼,小姑娘委屈成這樣,他心裡也捨不得。便輕聲安撫她道:
“我母妃她脾氣是急躁了一些,但日後待你同她相處久了,便曉得母妃心腸不壞,只是說話直白了一點。”
那是你的母妃,待你自然心腸不壞。可是她討厭我,日後相處久了,還不曉得要怎麼刁難我呢。
蘇婉容心中這麼悶悶想,可是曉得薛硯之是個孝子,即使平日裡再寵着她縱着她,有些話到底是不能當着他面說的。
如此,也只是嬌嬌哼了一聲,便別過了臉去。
薛硯之觀她神色,見她氣鼓鼓的不願說話,可是面上已經緩和很多。
其實小姑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心腸軟的很。有些時候受了氣,面上雖然端着,其實稍微哄一鬨,她是很識大體的。如此乖巧的姑娘,他疼惜尚來不及,自然是願意哄着她的。
這會兒就笑了笑,從懷裡取了一個小紙包出來。
蘇婉容有些好奇他拿出來的東西是什麼,可是這會兒氣還沒消呢,面上只能端着不顯。尖巧的下巴揚得高高的,只是一雙美目忍不住悄悄地往他懷裡去看。
小姑娘的這點小動作,其實都落入了薛硯之眼底。可是他佯裝着不知曉,只是笑笑,在她好奇的注視下,將油紙包一層層打開,裡面就有晶瑩剔透的糉子糖露了出來。
“不止母妃,那日我說話到底也有些重了。你如今生我的氣,也是應該。今日來得遲了,便是先去了悅來酒館樓下那間點心鋪,給你買了這松子糉子糖。你上次不是同我說,一直想再吃一次,但沒機會出去買麼?”
說話間,薛硯之笑着將手裡一整包的糉子糖,朝她遞了過去。“婉婉大人有大量,吃了我的糉子糖,便原諒了我這一次可好?”
蘇婉容雖是庶出,到底是太傅府家的姑娘,松子糉子糖之餘她而言,並不是什麼多稀罕的事物。稀罕的卻是悅來酒館樓下的那間點心鋪子。
那家鋪子做出來的糉子糖,甜而不膩,口味就連宮中的皇后娘娘都讚不絕口,蘇婉容就只嘗過一次,也很喜歡。
只是既然是皇后娘娘讚許過的鋪子,生意自然火爆。若是想買這小小一包的糉子糖,不排一個時辰的隊,斷然是買不到的。
這一點,蘇婉容是瞭解他的,知道薛硯之雖然貴爲皇子,可是出門在外素來不喜以身份壓人。所以他不可能爲了買糖,就插別人的隊。
一想到這麼個俊雅出塵,謫仙似的男子,爲了給她買一包糉子糖,討她幻想,屈尊紆貴同尋常百姓一樣排了一個多時辰的隊……
心上人爲了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是個姑娘家心都會軟的。蘇婉容心裡也很甜,可是面上裝着不顯。
就噘了噘紅潤的小脣兒,口中嬌嬌地嗔:“誰求着你給人家買糖了?”
說是這麼說的,可是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翹起。又嫩又白的小手伸出來,就從他手裡取了一顆小巧剔透的糉子糖。
薛硯之笑了笑,沒說話。只是低着頭,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腦頂。
……
霜葉丹紅,一對璧人。
處在暗處的胤莽,親眼目睹這一切以後,腦海裡忽然就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眉峰一皺,他不打算繼續再看。背過身去,腳步輕快地移至牆角,繼而輕輕運氣,便越出普濟寺的牆頭,直接離開了。
**
胤莽以爲,楓葉林中的那個陰差陽錯救了自己的姑娘,也許只是自己人生中匆匆一個過客。
後來他忙着打仗,分身乏術,沒空去想,於是那張嬌嫩精緻的小臉,也的確逐漸自他腦中淡去。
可誰知道呢,冥冥之中彷彿就是這麼湊巧。
就在他幾乎要把那人徹徹底底忘記之時,一年之後的某一天,胤莽再一次遇見了她。
那時候建和帝駕崩,他以寡敵衆,率領一批親兵將太子軍徹底剿滅以後,順利登上皇位。
再次遇見她,是在一場宮宴上,那個時候他已經是晉元帝了。
說來也是奇怪的很,分明只是許久以前的匆匆兩個照面,受邀的那麼多的女賓當中,他居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前世004 後來夢裡全都是她
今日入宮,同在場的其他貴女一般,她顯然也是特意打扮過了的。
她梳了一個精緻的挑心髻,身上穿着銀紋繡彩蝶散花的煙羅衫,下面配百褶如意杏色長裙。綢料輕軟,腰肢那裡被緊緊收住,於是便襯得她小腰纖細,盈盈不足一握。
這會兒她同衆人一樣,雙膝及地,跪在他這個帝王面前。頭垂的很低,於是從他這個角度,他也就只能瞧見那露在衣領外的,一小截兒細白嬌嫩的頸子。
胤莽一襲龍袍坐於最上首,端的是一副正襟危坐的面無表情。心裡卻實在想不明白爲什麼,他明明在她從未面前做過什麼,但她彷彿十分怕他。
他沉着嗓音道了一句平身,於是下面的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她也一樣。可是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至始至終也沒有擡起頭。
看不清楚她的臉,胤莽感到有些失望。
時隔一年之久,既然已經冥冥之中又遇見了他。他心裡面彷彿暗暗也有些期待,想着過去這麼久了,小姑娘長開變成了大姑娘。樣貌上可是有任何變化?可是還如一年前那般的嬌美靈動?
其實胤莽身居高位,又登基不久。五品以下的地方官吏尚且記不全姓名。沒有人會特意告訴他,他自然也無從得知蘇婉容乃是太傅府的四房庶出姑娘。
可是經過了這一場宮宴,他卻曉得了她另外一個身份。
今日的這場春宴,朝中文武百官皆可攜家中女眷一同出席。自胤莽繼位以後,京中留下的幾位皇子相繼都封了王侯。齊王薛硯之雖不過是一介閒王,到底也算得皇親國戚,自然有資格出席宮宴。
而她幾乎寸步不離地,緊緊跟在那薛硯之身後,既是以女眷的身份出席了這場春宴……想來便是他薛硯之前不久剛過門的那位齊王妃無疑了。
如此,甚好。
胤莽默不作聲地垂眼看着這一幕,此般在心中想到。
憶起那日在普濟寺裡,這二人舉止親暱的樣子,想來當時關係已非一般。而那薛硯之雖然無甚作爲,到底與自己不同,生來便是一儒雅溫潤的君子,譬如她那般窈窕嬌貴的姑娘家,大抵都應該偏愛那一號人物吧。
郎有情,妾有意。
現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
胤莽自己是一粗人,固然平素最看不起薛硯之這,白斬雞一樣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可此人名義上畢竟是他的臣弟。
臣弟新婚,娶得同他兩情相悅的心儀女子。
他理應祝福纔是。
可惜胤莽發現自己不但人粗,胸襟也不甚開闊。
他潛意識地沒有辦法誠心祝福那薛硯之,每每想起宴席上看見的那一幕,心中總會涌出一種近乎莫名其妙的不悅感。甚至在當天夜裡,以及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開始重複性地做同一個夢,一個實在有些難以啓齒的夢。
他夢見了蘇四姑娘。
夢裡的四姑娘是擡着頭的,於是他就清楚地瞧見了她那副雙腮暈紅,嬌美羞怯的樣子。
在夢裡,他不再是什麼帝王,他取代了薛硯之,做了她的男人。於是當她猶如乳鶯般嬌嬌啼哭的時候,他沒有一絲猶豫,狠狠地欺身壓住她,在那白膩如脂的纖細後頸上,吮出一個又一個深深淺淺的印子。
胤莽覺得,自己大概是中了魔障。這並不是個好兆頭,他要想辦法從這荒唐離譜的夢境中,儘早脫離出來纔好。
他曾經想過,以他這樣的年紀,血氣方剛,需要女人實在是太尋常不過。於是他也曾尋來一些環肥燕瘦的女人。由李德允精心挑選出來的一批批秀女,都是模樣端正,一等一的美人兒。
可是不對,都不對。
不是沒有需求,而是根本就不想碰。
就好像很久之前已經見過了真正的珠玉,這會兒瞧見那些庸脂俗粉諂媚逢迎的樣子,心裡只覺得厭煩,又怎麼可能容得這些俗物近他的身?
他甚至嘗試着去找與她容貌上相似的年輕姑娘,去替代她。可是還是不行。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再到後來,胤莽彷彿都已經有些認了。於是在一日衝動之下,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甚至沒有經過後宮裡的層層遴選,他直接封了蘇適雯,太傅府的二姑娘爲貴妃。
他私下派人打聽過,曉得這蘇二姑娘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她是個庶出的,從前在太傅府沒少受嫡母欺負,每每也就只有這蘇二姑娘站出來替她說話,姐妹二人情誼深厚。
是她喜歡信任的同府姐姐,照顧過她,甚至五官上與她有兩三分的相似。
僅憑這三點,此人就足夠得到世人眼裡,他賜予的所謂的恩寵。
和對待後宮裡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他不會碰那蘇適雯,可是這世間女人渴求的所有榮華富貴,風光日子,他都可以給她。
相對的,他也得到了他盤算之中的好處。
他開始以她貴妃嫡姐的身份,自宮中給她送東西。以這種方式,間接地接近她。
胤莽清楚自己的這種舉止是可恥的,甚至是卑鄙而低劣的。貴爲九五之尊的帝王,暗中肖想着臣弟的妻子,甚至在夢中幾次三番地褻瀆於她。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已經不小了,活了二十六年,這是頭一次體會到這種,無論如何,哪怕是不計後果的,也想要對一個人好。明明曉得自己與那人毫無可能,不管如何說服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夜夜夢裡依舊全都是她。
以他現在這樣的身份,饒是他如何想,他都是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去對她好的。他就只能頂着別人的身份,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把自己能想到的,世上最好的東西,蒐羅過來,然後全都給她。
譬如她這樣的姑娘,就應當被嬌寵着,她理應享受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以這種方式接近她,果然是有效果的。
她在宮中不認識其他的人,於是自然而然相信了,這些天屢次送各種首飾頭面去齊王府的,就是她的貴妃嫡姐蘇適雯。
她甚至開始給他回信了。
這是個極懂事的姑娘。信裡的內容大多都是勸他不要再送東西過來了,她在齊王府一切都好,也不缺什麼,二姐在宮中照顧好自己,比一切都要重要。
他之前想要對她好,卻是從來沒幻想過她能給他任何迴應。如今開始給他寫信了,不管信的內容是什麼,單單瞧着她娟秀小巧的字跡,他心裡就是極爲舒坦。
有些時候,她偶爾也會和他分享她平日裡遇見的一些有趣的事,或者這一天做了什麼。
其實都是些細枝末節的瑣碎,可是每一封信,他都從頭至尾地來回至少看了三遍。甚至早間批閱朝臣遞上來的奏摺時,胤莽都習慣於一目十行,可是她寫出來的內容,哪怕再如何瑣碎尋常,胤莽逐字逐句,捨不得看得太快。
其實他很想回信給她,可是很顯然,但凡他親手提筆寫一個字,他的身份就會暴露。一直以來,他是頂着她二姐的身份,接近她的。倘若被她發現,他其實並非她所想象的那個屢次關照她的貴妃二姐。
她大概就再也不會給他寫信了吧。
胤莽順理成章地以她嫡姐的身份,繼續偷偷送東西給她。
她彷彿不喜歡他送她價值名貴的金銀珠寶,胤莽同樣也覺得,那等俗物太過庸俗普通,同樣也配不上她。
於是就旁敲側擊地叫李德允去打聽,打聽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家都喜歡什麼。
綾羅綢緞,胭脂水粉……總之京城裡的貴女們用什麼用的多,他就跟着送她什麼。
對她的這一份難以啓齒的卑劣心思,胤莽選擇一個人藏在心底。他誰都不願意告訴,整整兩年,他獨自做着這些事情,卻樂在其中。
前世005 卑劣的思慕
他們二人,一個是當朝帝王,一個是齊王的妃子。身份懸殊,其中彷彿隔着層層溝壑,原本是這輩子都不會有任何干涉的兩個人。
他卻以這種近乎卑劣的方式,企圖接近她,偷偷地窺探屬於她的世界。
可是窺探的越多,心中的那份難以言說的念想就越濃。陷得更深,以至於白日裡早朝時分也忍不住時常會想起她。
後來也不是沒有多設幾場宮宴,爲了看她幾眼,哪怕只是遠遠地看看她低着頭的嫺靜樣子,他甚至故意下令賓客離席之前,無論男女,需得行至殿前同他再復跪拜一遍。
他是帝王,他下的旨意,無人膽敢不從。
可不曉得是不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他這種卑鄙的舉止,齷齪的念想,再到後來,不曉得爲什麼,薛硯之收到帖子,前來赴宴的時候,就鮮少帶她一道兒出席了。
胤莽有些失望。
可是仔細想想,卻彷彿又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換位思考,倘若是他,屋中養了這麼個嬌嬌香嫩的小婦人。那是恨不得一輩子藏在自己房中,捨不得被外人窺看一眼。
於是他只能與她繼續互通書信。睹信思人,將那一腔無法抒發的相思之情,盡數寄託在那些個娟秀整潔的小字上。
就在他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暗中同她維繫着這段實在見不得光的關係時。
聰慧如她,終於有一天,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還是察覺了他並非她的貴妃二姐。
其實有那麼一瞬,他心跳快了幾拍。想着既然如此,索性就告訴她,告訴她他的存在吧。
可是他畢竟還有那麼幾分理智。
他離經叛道慣了,爲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來習慣了強而取之。可是她不一樣。
她是有婦之夫,又是一看就教養的很好的姑娘,做事循規蹈矩。倘若曉得了他的真實身份,自然不會願意與他互通書信。
可是胤莽卻捨不得,捨不得與她割斷這最後一點點的聯繫。
他只能謊稱自己是貴妃身邊的人,貴妃操持後宮繁忙,有些時候心裡念着宮外這個妹妹,便是託付他這個心腹暗中多多照應一些。
**
這是蘇婉容嫁人以後,在齊王府度過的第五個新年。
正月初一,萬家燈火。彷彿每一戶都是歡笑滿滿的熱鬧喜慶。
齊王府也是一大早就開始張燈結綵,唯獨蘇婉容的這方小別院裡,顯得格外冷清。
她彷彿這兩年身體一直不好,半年一場大病,小病更是不斷。前天夜裡不小心吹了會兒涼風,昨日就染上了風寒。
這個時候的蘇婉容,近雙十年華。原本是最明豔美好的年紀,只因久纏病榻,嬌小的身子骨,瘦津津的幾乎脫了形。這會兒高燒難退,不過巴掌大點的小臉兒紅彤彤的,就緊緊闔着雙眼,難受地蜷縮在榻上。
探春看王妃燒成了這副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過年了,京中靠譜些的大夫都不好找。王府裡面備用的那些退燒藥,探春也都已經試着給王妃煎了喝下去了,可是根本沒有效果。
怕這麼繼續燒下去,王妃身子骨又弱,可別真把人給燒壞了……探春急的都快哭了出來。後來實在沒轍,咬咬牙偷偷跑去南苑求見前朝德妃,也便是如今的皇太妃楊氏。求那楊氏可以出面,替自家王妃請宮中太醫過來瞧看一眼。王妃已經燒了整整兩天了,再這麼繼續耗下去,真的不行。
豈料那楊氏得知此事,明明是個做婆婆的,曉得兒媳生病,非但沒得半點關切之意,反倒是皺着眉,嗓音嫌惡地斥道:“可真是個喪門星!大過年的染上風寒,這不是平白給齊王府增添晦氣嗎?”
莫要提出面給蘇婉容請御醫了,甚至是嫌棄地立刻喚來兩個粗壯些的嬤嬤,將探春直接趕出了自己的南苑。
只覺得但凡待在那蘇氏左右的人,身上總是都帶着晦氣的,可莫要離得太近,沒得將晦氣過給了自己。
蘇婉容固然燒的頭腦發脹,迷迷糊糊的,卻尚存了幾分意識。
所以探春啜泣着關門走進來的時候,她其實是聽見了的。
小丫鬟在哭,應當是害怕吵着她休息,所以是極力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哽咽。其實她同探春從小一起長大,她瞭解探春,知道這單純的丫頭心疼自己,見自己高燒不退,方纔悄悄離開,就是揹着自己去求楊氏了。
畢竟是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楊氏那是個什麼的德性,她究竟有多看不慣自己,蘇婉容不是個傻的,心裡自然是和明鏡似的。
探春這會兒哭成這樣,正正印證了蘇婉容的心中所想。
那楊氏從來都瞧不上她,覺得她勾了她的兒子,說是恨透了她也不足爲過。巴不得這世上徹底沒了自己纔好,又怎麼會大費周章地入宮,替她請御醫回來?
蘇婉容燒的渾身虛軟難受,這會兒咬着嘴脣,瘦弱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心裡不免對那楊氏愈發多了幾分怨憤,可是更多的則是難過,無力,委屈。
其實尚未出閣的時候,她在太傅府,因爲她庶出的身份,素來也是個不討人喜的。但那時候,到底還有她爹爹疼她,護着她。像寶貝疙瘩肉似的寵着她。
莫說眼睜睜看着她久病纏身,日益清減。便是她偶爾咳嗽了一聲,都會慌慌張張地立刻喚京城最好的太醫替她看診,但凡是爹爹不當差,待在府中的時候,那便是萬萬捨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她原本也是有人疼的,可是自打兩年前爹爹因舊疾去世,後來就連周嬤嬤也死了,在這個世上,真的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再也沒人疼她了。
想起已逝的爹爹,爲了她頂撞楊氏,最後無辜慘死的周嬤嬤,那纖細的玉指緊緊攥住枕巾,她心口酸澀,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或許會有人問,她不是嫁人了麼?
那個昔日裡,也曾把她放在掌心疼惜的薛硯之,她的夫君。這會兒她生病了,而他又在哪裡呢?
思及記憶裡那個芝蘭玉樹一般的俊美男子,那個她少女思慕時,曾經一度癡癡迷戀着的人。
蘇婉容眸中泛淚,心口卻涌出一股無法與旁人言說的悔恨,淒涼。
年紀還小的時候,不懂事,以爲姑娘家一輩子最大的幸事,就是嫁給自己心儀的人。不管日後如何的困難重重,只要兩個人夫妻和睦,總是能夠克服一切,恩恩愛愛地經營屬於他們兩人的小日子。
等嫁了人以後才逐漸發現,原來成婚到底與相愛不同,婚姻大事並非兩個人的事情,它可以受各種因素的影響,譬如對方的性格,又譬如對方家人待她的看法。
先帝駕崩,天下改朝換代,更迭國號爲晉元。
三皇子封齊王,德妃被尊作皇太妃以後,就搬入了齊王府,與夫妻二人同住。
於是無法避免的,蘇婉容成婚以後,要與楊氏這個做婆婆的朝夕相處。
楊氏不喜歡她,這一點蘇婉容心裡一直清楚。
當初也是年紀輕,想法天真。知道楊氏看不慣她,或許認爲她的存在就是一個天大的膈應。蘇婉容性子也是倔的很,覺得看不慣就看不慣她吧,左右嫁進來以後,她倆互相膈應着,誰都別想好過。
只要薛硯之喜歡她,願意照顧她,遷就她一輩子,也就足夠了。
剛成親那陣子,蘇婉容着實也度過了一段極甜蜜的日子。薛硯之很寵她,確實也願意遷就着她。
可是蘇婉容卻大意地忽略了,薛硯之疼她寵她,把她當作妻子。可是他同樣也是楊氏的兒子。
譬如薛硯之這般的孝子,對母親的敬重是融進血骨裡面的。就算他平日裡再如何疼惜髮妻,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是及不過他的親生母親。
前世006 高燒
原本楊氏平日裡待她,那就是雞蛋裡挑骨頭,但凡揪着丁點錯處,那可就是了不得的,止不了一通的說。
成了親兩三年以後,發現她竟是個不能生養的,楊氏眼裡面那就真真是徹底容不下她了。覺得蘇婉容佔着窩不下蛋,她生不出兒子,莫不是要讓他們齊王府絕後了不成?
暫時休不了妻,楊氏便把主意打在了別處。
楊氏打算給薛硯之納妾,相中了鎮國公府的三女兒董寶琴。
卻說這董寶琴,雖樣貌只稱得上中等之姿,可畢竟是鎮國公府堂堂正正嫡系出來的大家閨秀,嫁給薛硯之這麼個閒王,只做一個妾室,着實是委屈了她的。
可聽說這位董姑娘,尚未出閣的時候,心裡面便是偷偷思慕着這位被譽爲竹玉公子的三皇子,後來薛硯之娶太傅府四女爲妻,這位董寶琴據說把自己縮在閨房裡,一雙眼都生生給哭腫了。
如今也是十七歲的年紀,在姑娘裡面實在也不算小了。可是心裡面裝着個念念不忘的人,這才拖到了現在都遲遲未嫁。
即使不是最好的,但在楊氏心中,如今蘇太傅去世,太傅府風光大不如從前。大家教養出來,又是嫡系出身的董寶琴,顯而易見的是比身後毫無依傍的蘇婉容,更加適合齊王府當家主母的位置。
那個董寶琴也是個會來事兒的。也不知道哪裡聽說的消息,知道齊王府現在那個王妃是個不能生的,楊氏暗中正在替齊王物色偏房的人選。這些天董寶琴來齊王府來的也極是勤快,隔三差五地就要帶各種燕窩之類的補品,拜訪楊氏。
董寶琴嘴巴甜,誇起人來不帶一個重樣兒,每每把楊氏哄得眉開眼笑的,心裡對這董寶琴愈發喜歡起來。
見董寶琴乖巧懂事,出生顯貴。樣貌雖然算不得出色,配自己的兒子總算不得太差。況且董寶琴生得圓潤臉盤,盆骨也頗爲豐滿,一瞧就是個好生養的。再看看府中那個,弱不禁風的喪門星。
此番一對比,楊氏更是看蘇婉容不順眼了。
楊氏盤算的很好,兒子對那蘇婉容有所迷戀,怕是目下不肯休妻。可是待他等娶了這董寶琴進門,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再生下個大胖小子……
都說母憑子貴,到時候董寶琴的兒子就是齊王府唯一的血脈。有了這麼張底牌,往後或早或晚的,還怕正不了名分?
楊氏打定了主意要讓董寶琴進齊王府。自然是千方百計地撮合董寶琴和薛硯之,總是製造機會叫他們兩人接觸來往。
薛硯之不傻,時間一長,自然曉得做孃的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
一開始堅決不同意納妾。可是饒是他立場再如何堅定,也抵不過親生母親一哭二鬧三上吊。在楊氏大哭大鬧着以死相逼的時候,薛硯之驚慌失措,咬牙就這麼答應了下來。
“婉婉,你信我,我心裡面當真只有你一個。可是娘她、娘她年紀畢竟大了,經不起刺激,娶那董寶琴不過權宜之計。你放心,到時候我便將那人安置在距離南苑最遠的院落,我倆還如從前一樣,安安靜靜地過咱們自己的日子就是……”
當時薛硯之言辭吞吐,神色躊躇地同她道出這一番話時。就彷彿一桶冰冷的水直接兜頭而下,蘇婉容的心在這一瞬,徹徹底底地涼了個通透。
她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那楊氏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在後宮中經歷過勾心鬥角的女人,城府之深,顯然是蘇婉容這等初爲人婦的女兒家,如何也無法比擬的。
今日楊氏可以以死相逼,逼得薛硯之娶那董寶琴入門。明日那楊氏同樣可以割腕要挾,迫使二人成了夫妻之實。
那個時候的蘇婉容到底心裡是喜歡薛硯之的。畢竟爹爹去世,太傅府沒落,在這世上蘇婉容依無靠的,彷彿身爲丈夫的薛硯之,就是她最後可以依賴的人了。
她記得薛硯之從前待自己種種的好,也願意信他。可是他明明答應過自己,這輩子只有她一個。他毀約了,以她的脾性自然受不得將自己的丈夫,大大方方地與旁的女人分享。
不是沒有鬧過。蘇婉容委屈抱怨的時候,薛硯之哄着她,說盡了好話。
可是蘇婉容鬧,楊氏也跟着鬧。如此,一面是結髮妻子,一面是親生母親。薛硯之便彷彿夾縫中做人,兩頭爲難。
董寶琴這件事情上面,他對蘇婉容確實有愧,可是他亦是不可能不孝不義,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去尋短見。
一回兩回,薛硯之兩頭能勸則勸。可是久而久之,脾氣再好的人彷彿也會疲憊。
薛硯之開始時常不回齊王府了。
一個閒王而已,哪來的那麼多差事需要他去做?隔三差五地就要離京辦事。可是薛硯之不回府,蘇婉容就連最後一個能提她稍稍撐腰的人都沒有了。
王府上下,如今都曉得府中王妃不過空頂着個虛名,又是個沒後臺的。齊王不在,真正當家做主的還是那皇太妃。於是後來楊氏欺負她,苛待她,下人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有人會站出來爲蘇婉容說半句話?
落得目下這般窩囊憋屈,孤立無助的境地,蘇婉容寒心,難受,可終究還是努力保全自己僅存的一絲的骨氣。
是以,董寶琴被擡進來那一天,蘇婉容面上表現得格外平靜。一身猩紅色喜袍的薛硯之,那天倒是回了府,就站在她的寢房外面,急急拍着門,說是想要見她一面。
到了這個時候了,此人竟還想同她道歉,取得她的原諒?
實在是有些諷刺的。
人,蘇婉容自然是不可能去見。甚至不管薛硯之怎麼勸,蘇婉容簡單收拾了些衣裳,就搬進了別院,這是她自己做出來的決定。
其實搬進別院來住,也沒什麼不好。
旁的人同情她,覺得她這次是徹底在薛硯之面前失了寵。可是楊氏百般擠兌她,如今又多了個董寶琴給她出謀劃策,蘇婉容繼續留在南苑,今後的日子顯然便是越來越不好過。蘇婉容一個人住,孤單了些,卻還算自在,至少不用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受人冷嘲熱諷。
蘇婉容的這場風寒,來得實在不是時候。自己一個人蜷縮在榻上,發着虛汗,忽冷忽熱的渾身難受。楊氏與小夫人,則在前院熱熱鬧鬧地慶賀新年。
楊氏遲遲不給蘇婉容請大夫,就讓她這麼繼續忍着。
於是小病一拖,也成了大病。一場風寒而已,蘇婉容竟在榻上躺了足足有小半個月。後來風寒好了,人又瘦了一大圈兒,皮包骨頭似的,昔日裡嬌嫩的猶如出水芙蓉似的小臉,如今也是蒼白如紙。
探春看着自家王妃,原來也是個嬌嬌明媚的人兒,如今淪落成這副模樣,心疼得嘴脣顫巍巍的,不停抹着眼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端端的,這是在哭什麼呢。人不曉得的,還以爲我這個做主子的苛待了你。”
伺候在身邊的丫頭,哭成了個淚人。這會兒大病初癒,倚在榻上的蘇婉容,挽脣朝她露出了個淡淡的笑。
她家王妃,什麼都好,就是這性子,不爭不搶的,纔會每每都被人欺負。
探春替主子感到不甘,這廂便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哽咽着道:“他們、他們實在太欺負人了,咱們也不能一直這麼忍着啊。咱們去找貴妃娘娘吧……對!入宮去找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對王妃好,若是曉得齊王府背地裡這般欺負您,定是會出面替王妃撐腰的!”
說到此處,探春眼睛忽然就亮了。就這麼擡着頭,聲音不乏激動地對蘇婉容這麼說道。
蘇婉容聞言微愣。
貴妃娘娘……
想起幾年前剛剛嫁入宮中,便被晉元帝直接封作貴妃,如今更是寵冠後宮的她的這個嫡系姐姐。
蘇婉容脣邊難得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欣慰笑容。
是了,她也不能完全算作是孤立無援。至少在那皇宮內院,她還有一個素來疼她照顧她的貴妃二姐。
即使姐妹倆及笄以後,相繼都嫁了人。二姐身爲貴妃,自然不如未出閣前那般自由。身在宮中,卻一直心繫她這個做妹妹的,時常派人給她送來各式各樣,她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名貴事物,或是頭面首飾。
二姐能送過來這麼多稀罕的東西,正正是說明她在宮中過得極好。
原本也是。
也只有譬如二姐那等溫柔淑德,品貌雙全的女子,才當得起當今帝王的如此恩寵。
只不過,唯有一點讓蘇婉容感到奇怪。
二姐這般一直送她東西,她過意不去。時常寫信給二姐,百般囑咐送貨過來的大監,確保二姐着實是收到了。可是二姐卻不曉得爲什麼,從來不回她寫的信……
想起她的這個嫡系姐姐,蘇婉容眉眼舒展,心情一時間彷彿也平緩了不少……這會兒卻是擡眸看向榻邊的探春一眼,搖頭說道:
“清官難斷家務事,再者二姐如今貴爲娘娘,一個人要操持整個後宮,已經夠辛苦的了。這兩年我時常得到二姐關照,心裡已是感激不盡,如何再去拿這些小事麻煩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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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一個偶然,蘇婉容發覺這兩年間,堅持自宮中給她送東西的人,彷彿不是她的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