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的磋磨操勞,她身心俱疲。
如今她這耳朵,竟也不中用到開始產生這種不切實際的幻聽了嗎。
而另一邊,聽皇帝問話了,弓腰小心侍候着的公公,察言觀色。僅一個手勢,從旁的侍衛立即會意將手中長劍懸回腰際。
蘇婉容雙手被箍背後,一身狼狽地半壓着原地跪下。
她早間在貴妃府外跪了數個時辰,雙膝已然麻木腫痛得似是沒了知覺。
腳下這一片地面,鋪着細碎凹凸的鵝卵石,被風雪吹了整夜,竟凍得愈發僵硬了幾分。現下膝蓋猝不及防猛地磕在上面,只覺寒氣帶着尖銳的刺痛順着她的骨縫直直竄進她的四肢百骸。
蘇婉容疼得禁不住悶哼一聲,便是一個蹙眉的間隙,公公已是語氣不善,陰着嗓子在催了:
“愣着做甚?未聽陛下方纔問話嗎?還不快些應個聲?竟是想要陛下等你不成?”
縱然雙膝疼痛難耐,蘇婉容哆哆嗦嗦地咬牙硬撐着。勉強直起身,她雙手伏地,誠惶誠恐地道:
“回陛下的話,臣女確是太傅府的四房小姐本人。今日入宮欲以拜訪臣女二姐貴妃娘娘。方纔走神間,不想竟在此處同陛下龍輦相撞,心中實在歉疚,還望陛下恕罪。”
蘇婉容道出這番話的時候,語氣恭敬,謙和有禮。她努力擺出了一個最爲妥帖端正的姿勢垂頭跪在那裡。
奈何她此時卻是灰頭土臉,衣衫破舊,髮髻凌亂,便是她挺直了腰背,落在旁人眼底依舊是一副狼狽不堪的落魄婦人模樣。便是她態度再如何誠懇,聽去耳中也不過是滑稽可笑的瘋言妄語。
畢竟蘇婉容被齊王休棄之事,現今在長安城之中還並未傳開。便是後來太傅府沒落,她貴爲齊王妃而不受王爺寵幸,身份到底還在那裡。
那般本該千嬌萬貴的一個人兒,如何也不會是她這樣一個瞧上去便粗鄙可笑的婦人啊。
故而包括公公在內在場的人,自然不信。有人朝着蘇婉容的方向指指點點,甚至直接不屑地嗤笑出聲。
蘇婉容垂頭跪在地上,她聽見了旁人是如何交頭接耳地議論自己的。她抿緊了脣,粗糙的手漸漸收緊,卻並未言語。
“四姑娘無需擔憂,朕未想過欲要治罪於你。這條路原本也是車來人往,方纔朕的侍衛未弄明身份拔劍相待,怕已是嚇着了姑娘。這麼一看,倒像是朕的過失,四姑娘又何罪之有?”
轎內之人嗓音低沉地忽然道了這麼一句,首先愣住的是離龍輦最近的李公公。
自皇帝繼位之後,李公公從旁伺候了也有不少時日了。
當今聖上登基不過十載,年紀輕輕,處事卻稱得上是絲毫不留情面。
於境內,對待逆賊叛黨,直接大規模肅殺剔除。
境外,西有羌夷五次三番挑釁,北有胡狄拉攏部落暗中勾結。皇帝手段更爲鐵血狠辣,他親率大軍橫掃邊疆地帶,行經之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這些年,新帝不斷吞併勢力,對外擴張。領國忌憚,自願年年朝貢,百姓得以安寧,人人高歌聖上萬歲,實乃一代明君。
皇帝治國有方,毋庸置疑。
可這樣一個生來便彷彿該要君臨天下的帝王,身上到底還是有缺陷的。
他驍勇善戰,所向披靡。只顧自己手中大片錦繡河山,缺乏君王該有的仁愛之心。
尤其這兩年間,無人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麼,皇帝的改變極大,性情愈發的殘暴乖僻,文武朝臣無一不聞之膽寒。
至少,慈悲溫良,體恤子民,這樣的詞語根本不適用於當今的晉元皇帝身上。
李公公見皇帝如今竟是輕信了這婦人一面之辭,不但信了,字裡行間聽上去甚至像隱約帶着點兒謙遜溫和的歉然之意,難免感到驚愕不已。
在座的那可是素來以冷血陰狠手腕出名的晉元皇帝。普天之下,還有誰能讓這樣的人物心生什麼歉意?
便是這粗鄙婦人當真是當年那太傅府上的小姐又能如何?她如何能有這樣大的顏面呢?
只那李公公跟隨皇帝多年,也知小心慎言的道理。故而心中無論何其驚訝,面上依舊端的是一派不動聲色。
其實不止是那李公公,蘇婉容聽了皇帝這樣一番話,內心也感到一絲古怪,忍不住詫異地擡起了頭。
厚重繁複的蟠龍轎簾依舊低低垂墜,裡面晦暗不明。蘇婉容看不出男人的模樣,更瞧不清那人現下神色如何。
可就只那揹着光,被陰影籠罩於下的模糊人影,也隱約顯現其龍軀偉岸,天姿威嚴。
她這一次到底是聽清了,男人大抵刻意放輕了嗓音,聽上去依舊淡漠,但已然少了幾分方纔的那股子不帶人情味的冷意。
關於皇帝那些不好的傳聞,蘇婉容也是聽說過一些的。
但此刻她卻深感傳言果真只不過是傳言罷了。
轎內的皇帝,也許並非世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他生得一雙慧眼,且是個頗爲通情達理之人呢。
也便是此時,皇帝隔着一層轎簾,沉吟了片刻,又試探着道了句:
“朕雖與你素不相識,貴妃這幾年間卻常常在朕耳邊提起你的事情。朕聽聞四姑娘已是嫁去了齊王府,這麼冷的天,怎的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裡,可是遇上了什麼難處?可是他……待你不好麼?”
這一句,着實問得委婉。
對於她衣衫襤褸淪落街頭的落魄境地,他隻字未提。
若方纔皇帝輕信這婦人一人之辭,李公公內心感到些許訝異。那麼此刻便足以用震撼二字形容了。
李公公懷疑轎中這個甚至稱得上是和藹可親的男人,是否當真是自己伺候了十多年的主子?要知道,便是對那掌管後宮的蘇貴妃時,皇帝也沒有現下一半的和顏悅色啊。
蘇婉容自然不知李公公肚子裡的這些曲折。
她這半輩子過的並不容易,其中的艱辛無人得知。這麼多年來,冷嘲熱諷或是刻薄挖苦的話,她倒是聽了不少。
太久了,沒有人願意真正關心,或是過問她一句好壞。更何況那人還是這九五之尊的皇帝。
蘇婉容鼻腔微酸,心中難免動容。
可她一上了年紀的婦人,被夫家嫌棄,被妾室欺辱,傳去哪裡都是難以啓齒的醜聞。她又如何能夠在衆目睽睽之下細細道來呢?
當下蘇婉容只是仰面,朝着龍輦的方向,笑着搖了搖頭。
“多謝陛下關心,只臣女現下一切都好,不過是後院中的一些瑣碎小事,不值一提。”
這話說得實在輕描淡寫。但明眼人稍微一看她這般憔悴落魄的模樣,也猜的到她哪裡是“一切都好”。恐怕遇上的也不該是什麼瑣碎小事。
轎中之人自然也不會相信。
透過微微掀起的轎簾,那皇帝正擰眉,沉默凝視着地上蓬頭垢面的女人。他聽她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樣的話,心念一動,幾乎是不加思考脫口便道:
“那也無礙,倘若你遇上什麼難事,無論大小,入宮找朕便是。事無鉅細,朕應當都可以幫你許多——”
話音落下,蘇婉容怔住,錯愕地睜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