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祖母想除掉的不止是她腹中的孩子,還有她的人。因爲她太聰明、太犀利、太不合作,而我又太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逃過了一劫,終是逃不過所有的劫。
那一夜,她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失去所有的孩子,那般悲傷,那般無助。
我只看到晶瑩的液體自她那雙晶亮眼睛裡倏然滑落,在空中連成一串串,彷彿兩條銀色的絲線,深深的扎進我心裡。
我震撼的瞪着那不斷溢出的水液,心被高高的揪起,錐心的疼刺進心靈最深處,讓我一瞬間無法呼吸。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在我的印象裡,她一直是堅強而倔強的。不管遇到任何事他都是微笑以對,彷彿什麼都難不倒她。但這一次,她哭了,她放聲大哭了!好像是受盡了委屈,在長久的壓抑過後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幾近崩潰的傾瀉而出。
雖然心底一直有個聲音提醒着我這可能是一個陷阱,但我心甘情願情不自禁的往裡邊跳。我抱緊她,想起三年來爲了得到她我所做的一切,說不出話來。而她,在我懷裡哭着質問我看上了她哪一點,哭着哭着睡着了。
明鏡,對不起。爲了我的私慾,我害苦了你。
但我害苦的不止她一個,我也害苦了我自己。
事實證明,那真的是一個陷阱。她在我面前表現出柔弱的一面,讓我不由的升起了憐憫之心。再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皇祖母對她所做的一切,我不由的厭惡起了自己,也厭惡起了皇祖母,甚至厭惡起了這個皇權。我不着痕跡的和皇祖母拉開了距離,使得本就孤單的她更加孤獨。她離去的時候,沒有一個親人爲她送行。
那次在八王府,在我和十三皇弟之間,她選擇了跟我走。開始我還在竊喜,以爲她是終於開始接納我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只是她計謀的第一步。
虎符在她手裡,她是龍衡最看重的人。當下,得到虎符使我們最重要的目標,她的一舉一動無疑都被我們密切關注着。她在曄王府,我們的重心自然也轉移到了曄王府,這便方便了龍衡等人在外面的行事。而且,經過在八皇兄府上的一鬧,北城人人都心照不宣:曄王爺爲了一己私慾,逼死龍衡,奪走紫戀。這讓薛家人的形象在老百姓心中又跌下了一個臺階。百官也認爲我沉迷女色,不是一個適合的皇位繼承人人選。
而十三皇弟呢,出身受苦受難的龍家,體貼百姓,還戰功彪炳,無疑是人人心目中首選的帝王之尊。我已經在一系列的比拼中立於下風。
她產子的那晚是一切的關鍵。父皇病危、十一皇弟偷溜回北城,對此我們毫不知情,可見父皇也從未將我放在過心裡。在父皇辭世的那一刻,在十三皇弟接下傳位玉璽的那一刻,我還苦苦等在產房之外。而產房之內,她和龍衡正緊緊相擁,迎接他們的孩子。
她騙了我,什麼都騙了我。她的憂傷她的痛苦,如此真實,讓我以爲龍衡真的已經死了。她無辜的眼神,讓我以爲皇祖母受傷之事真的與她無關。後來,在皇宮裡,她得意的笑着對我說:“不要小瞧了女人!如你所說,女人柔弱。但是,如果利用得好,柔弱也可以變成一項無往不勝的利器!”
的確,我一直在小瞧她,所以我失敗了,敗得很慘,但也敗得心服口服。皇祖母三十年的努力,結果卻是一朝潰敗。皇祖母死了,薛家有能耐有擔當的人都死了,薛氏被十三皇弟剿滅,再也沒有翻身的希望。
十三皇弟登基後,我被賜予許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但同時也宣告着我被變相的囚禁在了北城。風水輪流轉,這次是我的一切都被人監控了。怕我造反麼?還是十一皇弟你不夠自信能掌控這個天下?
做了閒王一個,我才發現原來清幽的日子也是這麼的令人滿足。卸下了一切,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捲雲舒,如果不是時時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看,這樣愜意的日子也還是不錯的。只是閒下來了,我常常會想到她。不知道她現在又跑到哪裡去了?過得怎麼樣?
我原以爲自己可以離情別愛瀟灑的度過一生,但不知不覺間,卻早已將她的身影放在心上,再也拿不下來了。可她,一直不歸我所有。
她說,她喜歡我,她說,她不恨我,因爲我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如果她知道,她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泰半是拜我所賜,不知道她會如何反應?是破口大罵、揮刀相向,還是寂然無語?憑她的性子,我實在是猜不透。
我和她的小兒子很投緣。人少事也少的曄王府是他在北城除了將軍府外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我最愛看那小子咬牙切齒的數落他的爹孃一樁樁罪行的可愛模樣,這模樣像極了當年的她。
又一年,他垂頭喪氣的來到我這裡。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我問他怎麼了,才知道他少男懷春,喜歡上了一個小姑娘。只是這個小姑娘似乎心裡裝的是別的男人,他正爲此苦惱不已。
“這還不簡單!”我道,“既然看上了,那就動手去搶啊!不試一試就放棄,以後你絕對會後悔的。就像當年,我爲了得到你娘,無所不用其極……”
說得興高采烈,連那小子什麼時候悄悄溜走了我都不知道。再回頭時,我對上的是一雙憤怒的眸子,還有一雙堅硬的拳頭……
快速離開皇宮,翻身上馬,視擦身而過的諸多人等而不見。
騎在馬背上,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行走,不時有路過的轎子停下,一張嬌美的小臉探出來,看我一眼,又快速縮回去。
害羞嗎?不管是裝的還是真的,我都沒有心情去探究。
心煩,煩死了。
表哥又在催我成親了。
這些年了,他一直催一直催,尤其是最近兩年,三天兩頭的就說一次,還有表嫂,我稍微離開皇宮晚一點她就領着不知哪家的名門閨秀找上門來了。
他們都不累的嗎?我拒絕都拒絕的累了。
我知道,這些年來,多少同朝官員想要與我結爲秦晉之好,多少名門閨秀想要嫁我爲妻,有人甚至甘心入府做侍妾也無怨無悔。媒人們潮水般的涌進將軍府,每日裡來來去去的不下十人,大門口的門檻都快被他們踩平了。後院里美人畫像堆得有山高,但我從來沒有動手去翻閱過。
無意的被安排的,年輕貌美婀娜多姿的女子我見過無數,但到頭來我一個人的長相都沒有記住。留在我心間的,只有那張算不上美豔的小臉。
現在,她是我的大嫂。
大嫂,讓我心痛的一個詞。
如果可以,我多想叫她娘子,一直一直這樣叫下去。
軒兒,軒兒,她總是這樣面帶着微笑,柔聲的呼喚着我,和當年的孃親一樣。
但我心裡清楚,她不是我的孃親。對她的感情,和對孃親的是不一樣的。
人們常說,孩子的眼睛是最純潔無瑕的,他們可以透過表象看到裡面的本質。我想,正是因爲如此,我纔會在第一眼就喜歡上她吧!
她和以前伺候我的丫鬟有很大的不同。她是真心的對我好。不像那些人,她們人雖然在我身邊,心裡想的卻一直是怎麼奪得大哥的注意。有些人把我當成了吸引大哥的籌碼,老是藉口我怎麼怎麼樣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大哥那邊跑,還有幾個乾脆就把我當傻子看待,她們在大哥面前對我恭敬有加,私下裡卻毫不避諱的調笑咒罵我。當然,這些人到後來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十分輕快愜意的。對她的喜歡在後來的日子裡一點一點增加,慢慢侵入我的心扉、我的四肢百骸,以致到了後來積累成了再也無法拔除的深深愛意。
我多麼希望我們能夠一直那樣下去。她一直是我的娘子,我一直是她的軒兒。即使就是這樣單純的感情也好啊!至少我們還是能夠在一起,相依相偎。
但現實畢竟不是單憑我的想象就能變得美好起來的。當陰謀一個又一個的接踵而來,她、我、大哥,我們三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愈加錯綜複雜,再也理不清。
最後,當大哥的一名部下匆忙之中將我從軍營接回時,我看到的只有一片滔天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