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我叫左無人,而我這一生有三個名字。
我娘姓左,我家在鳳來鎮。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鳳來鎮有山有水,山有鳳陽山,誰有清河。孃的出身並不很好,但是她很勤快,她從十二歲起就經常從州中走貨(就是從州批發貨物),雖然很辛苦,可是也慢慢的攢了錢,所以後來我娘在鳳來鎮上過的日子也是數一數二的。
娘她在十七歲那年娶了爹,爹他是個典型的清水國男子,賢惠、溫柔、善良,所有男子會的男紅、廚藝什麼的都很精通,尤其是繡活,爹的爹爹,也就是我外公精通蘇繡,而爹爹的手藝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鳳陽鎮男子中爹爹的繡活說是第二,那就沒有人敢稱第一的。
與爹爹的繡活一樣出名的就是爹爹的相貌。而我也完全繼承了爹爹的五官,柳葉彎眉,不笑時也帶着媚意的丹鳳眼,秀挺的鼻子,櫻桃小嘴,水嫩的肌膚,輕盈的體態。按照百花樓的老爹爹說的,我就是一天生的魅惑的主,我只要笑着站在那裡,即使不說話,不動作,也會有女人撲上來。
而娘與爹的結合,不知道傷了多少女子的心。娘在娶了爹後,也琴瑟和鳴,娘在外面走貨時,爹就在家裡繡花,打理小家。娘回到家裡,就與爹爹在一起,從不外出花天酒地。就這樣在爹孃成親的第二年就有了我,我的出生,爹覺得生的不是女兒,情緒很是低落。可是娘說生兒生女都是她的孩子,而兒子是爹爹的貼心小棉襖,這樣就很好了。
於是在娘還有爹的寵愛下,我過着很是快樂的童年,我經常在家的大樹底下數螞蟻,在家裡的小花園裡敢蜜蜂,踩小草,有時候還會趁爹爹的不注意,爬到隔壁將隔壁小胖家裡的小雞趕到菜園裡的去吃蟲子。也會與嫌自己長的小豆丁似的小胖打架。每次弄得渾身是泥回去的時候,爹爹總要揪着我的耳朵,邊給我洗澡邊教訓我說男子不應這樣,不應那樣。那時候我就會很大聲的站在大樹底下的澡盆裡對着爹爹說:“孃親就喜歡我這樣。”因爲我知道只要我一提起娘,爹的怒火總會馬上消掉,還會露出讓人心醉的溫柔。
這樣的快活的一去不復返的日子,我過到了十三歲。
那天,正好離我十三歲生日還有七天,那時候,我正好坐在院中的大樹上。我現在還記得,那天,天是那麼的藍,雲是那麼的變幻多彩,風使那麼柔就像爹爹平時的愛撫。我就在那樣睡在了大樹的枝椏間。等到傍晚醒來時,才發現家裡很熱鬧,正是奇怪爹爹今天沒有來找我時,我走到熱鬧的客廳才發現好多阿姨都在喝酒,娘與爹坐在上座,站在娘與爹旁邊的還有個十四五歲的大哥哥,我正想蹦跳着朝爹爹撒嬌的時候,聽到了一句:“恭喜左姐喜納侍夫。”還看到了娘在聽了這句話之後一口喝下了杯中酒。
“侍夫。”我一聽到這個詞就懵了。我還記得隔壁小胖的娘在大前年也納了個侍夫,當時小胖的爹哭得很厲害,好幾天都沒有管小胖的飯食,還是我偷偷將小胖帶到我家的閣樓上,每天給小胖帶吃的。當時小胖看着自己的爹哭的厲害,自己也跟着哭,可是大人沒有管他,他就來找我,說不要再回家了,不要再理娘了,爹因爲娘納了侍夫,也不理他了。就說要離家出走。我當時還小大人樣的哄着小胖,我當時看小胖還沒有幾天就瘦了好多,我還笑着跟小胖說:“你要你娘多納幾個侍夫,你都可以跟鎮上的小杆子比了。”小杆子是鎮上的乞丐,因爲飽一餐飢一餐的很是消瘦,跟一根竹竿一樣,所以大家都叫他小杆子。
當時小胖很生氣,跳起一拳就朝我打來邊說總有一天,你娘也會納侍夫的,後來我被小胖揍得鼻青臉腫的,即使這樣,我也高昂着頭,說:“我娘怎麼也不會納侍夫的,我娘很愛,很愛我爹,這輩子我娘都只要我爹一個。”
少年不知道愁滋味,可我在聽到娘也同其他女子一樣納了侍夫,看到爹爹強顏歡笑。我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我當時像個母雞護崽一樣衝到爹面前,將那狐媚子(是的,我叫那個比我才大四五歲的大哥哥叫狐媚子)一把推開,因爲經年到處走,我還是有點力氣的,一下就將他推到在地,同時含着淚對娘喊:“你也要跟小胖娘納侍夫嗎?你不愛爹爹了嗎?你也要學世間女子一樣娶很多個小爹爹給我嗎?”淚眼中,我好像又看到了娘經常將我拋到空中,我咯咯地笑,爹在旁邊嗔怪娘,說娘太慣着我了。娘就會回到,我左家兒子就是拿來慣的。爹說以後小魚嫁人了怎麼辦?娘瞪了眼爹,說我家魚兒這麼漂亮,一定會給小魚兒找個永遠疼小魚兒的妻主,小魚兒的妻主會跟我一樣只娶一人。
娘,你要背了爹爹,你要背了魚兒麼?你這樣,讓魚兒不能想象怎樣在這樣的世間去找一個只疼魚兒的女子。
娘沒有去扶地上的人,只是定定的看着爹爹。而當時的爹爹了,只是低着頭,一把將我摟在懷裡,輕聲的說小魚兒還小,小魚兒還小,等小魚兒長大了就知道了。
如果長大需要付出代價,那麼小魚兒永遠不要長大,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天之前就好了。
最終,娘還是納了古小顏爲侍夫,古小顏在兩年後生下一女,取名叫左小書。
爹爹在娘納了古小顏之後一直是鬱鬱寡歡,最後既因爲一場風寒死在冬天,那年的冬天比娘納了古小顏的那個冬天還要寒冷。我就那樣跪在爹爹的靈位前,無語的看着古小顏操持着我爹的喪禮。而娘因爲出去走貨,連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等娘接到消息趕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冬雪初融的時候了。
對於娘在爹過世之後,是怎樣的瘋狂,我就像個過客一樣冷笑的看着這世間的一個鬧劇。
是的,我覺得這是個鬧劇,爹覺得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不管孃的反對,替娘納了侍夫。而在侍夫過門之後,尤其是在左小書出生之後,精神不好,鬱鬱寡歡,強顏歡笑。爹,你既然已經做了主,爲何還要如此?娘,你那麼信誓旦旦地說永不納侍,那怎麼就在爹爹說了幾次之後就順水推舟了?原來這世間並沒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人,原來這世間誓言是最不可靠的。而這中間,最爲無辜的,就是我那小妹左小書了。
娘醉生夢死了一段時間,在她清醒的某一天,娘將侍夫賣掉連我那剛滿週歲的小妹都一起扔出了門外。
可能因爲我長得極像爹爹,所以娘留下了我。而這之後娘經常醉酒,賭錢,打人。是的,打人,娘在每次醉酒後打的就是我。娘在我賣給百花樓後,樓裡替我更衣的老爹爹說只有世間最狠心的爹孃纔會打自己的小孩,老爹爹替我塗藥的時候,說這身最爲水嫩的皮膚就被我娘糟蹋了。我當時只是咬着被角,一聲不吭,任那刺疼的藥水塗抹全身。那時,樓裡的老爹爹已爲我取名爲:憐情。憐情?憐情?我聽到這名字一陣冷笑。
最後娘賭錢,終於輸光了所有的家產,也將爹的陪嫁之物典當後輸的一乾二淨。一次在醉酒之後將我也賣進了百花樓。等到她清醒之後,對着我痛哭流涕地說自己很後悔,說自己是豬狗不如,說要贖我出去。我聞言只是淡然一笑,這也沒有什麼的,樓裡的哥哥弟弟們哪個不是過的比我慘,至少我過了十六年的衣食無憂的日子,而他們有的是因爲家窮,有的是因爲天災人禍的才進了百花樓這個銷金窟與白骨樓的。所以,我並不是最悲慘的那一個,不是麼?
可是家裡即使砸鍋賣鐵也沒有替我贖身的銀兩。娘苦苦哀求了樓裡的老爹爹,老爹爹後來也答應她說讓我一年之後再登臺賣身,如果一年內娘沒有錢替我贖身,便就此作罷。因爲過了十七,再是國色天香也不會當紅的。而這一年,就當是樓裡替我攢積人氣。
娘也許是真的後悔了吧,她應了並要我不要恨她說她會將我贖出樓的。因爲身無分文,當時的朋友也不願意借錢給娘,因爲娘已經借了很多人的錢還一直沒有還。娘就只有去做苦力,在半年後不知道她是怎麼聚了一些本錢,便想再去走貨,而走短途的並沒有多少錢賺,於是想從橫斷山過去北邊的黑水域,可能是因爲酒掏空了身體,在第一次重新走貨經過橫斷山掉下了山崖,屍骨無存。我在收到了消息後,因爲沒有找到孃的屍骨,我就只是給娘立了個衣冠冢,我也沒有如娘所說的將爹和娘合葬,只是將娘葬在爹的旁邊,在送葬的時候,我面無表情,未掉過一滴眼淚。
我聽樓裡客人說我是個無情的男子,難怪說□□無情之類的。
他們都說我娘是在失去我爹之後,太過痛苦才走錯了路,現在已經在改過了,而我這樣在我孃的喪禮上哭都沒有哭,我是個典型的不孝子。
他們還說我如果是個女兒,也許左大姐不會納侍夫。
他們還說……
有次習完走路往房裡走的時候,我從一個客人旁邊經過,那個客人正摟着樓裡的當紅公子,她看到了我,還在說,而我只是面無表情的走回了自己的房裡。
那天,我知道,第二天晚上,我將開始正式登臺。
那天,我用被子蒙着頭,無聲地哭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我接過小麥子遞過的冰袋,含笑地靠在梳妝檯前,將冰袋敷在眼睛上,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我咧開嘴大聲的笑了,笑着笑着,眼淚流下來都不自知。直到我笑的冰袋掉在了地上,笑的我肚疼,再也直不起身。這樣的我嚇壞了小麥子。
我就那樣趴在梳妝檯上,手遮蓋住紅腫的眼睛,用着哭得沙啞的聲音對着小麥子說:“嚇到了你嗎?我沒有事的,我怎麼會有事了,你放心。”
“公子,你……”小麥子用帶着哭腔的聲音怯怯地說。
“我沒有事了,小麥子,你說,你怎麼就那麼傻了,明知道這百花樓是什麼地方,別的男子跑都來不贏,你怎麼反而傻傻地往裡跳了。你說,我叫你小傻子如何。”
小麥子,聞言,羞澀一笑,圓圓的包子臉,因爲笑容看着格外可愛。
“公子,當初是你救下的小麥子,如果沒有公子,小麥子早就餓死街頭了,小杆子哥哥也就病死了。小麥子這樣,也只能陪着公子,並不能幫到公子什麼。”
我低低地笑,小傻瓜,那不過是我無聊的時候做的事情,你怎麼就那麼放在心上的了。你這樣跟着我,一輩子就毀了的。你知道麼?這樣的話我跟小麥子說過很多遍了,可是小麥子每次在聽了之後就是一句,我只知道當時是公子救了我和小杆子的。
在百花樓裡,因爲有小麥子的陪伴,我的日子也不至於日子過得太苦,只是雖然不登臺,可是要學的東西還是很多,比如怎麼樣去挑逗女子,怎樣的表情、言語、穿衣讓自己看起來更誘人,總之就是怎麼能讓女子掏錢我就怎麼學習。每天的學習讓我累的苦不堪言,而小麥子,是我可以想象的唯一溫暖,我告訴自己,怎麼也不能永遠呆在樓裡,得想法子找人替自己贖身。
雖然,是我無意中救了小麥子,可是如果沒有小麥子,我此刻怕是還在百花樓中,也許做了樓中老爹,也許就那樣香消玉殞,也許嫁了誰家做侍夫。
小麥子讓我與他相遇,而與他、她的相遇是良緣?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