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七月，弘時的侍妾鍾若秋爲他生下一子，四爺爲孫子取名永紳。
同年十月，年氏爲四爺生下了她精心呵護的兒子。所幸，這個孩子健康無虞，不枉費年氏臥牀安胎數月。四爺爲其取小名爲福惠，取“惠而好我，攜手同歸”之意。雍王府一年之內迎來兩個新生兒，實在可喜。
這日，康熙讓人把璟珂接進宮中，說是許久沒見過她，想念得很。
璟珂換上朝服，上了馬車，進入一重一重的宮牆，彷彿自己往深淵墜落一般。
沉重的大門在身後被關上，空蕩蕩的乾清宮，留下璟珂一人，小心地往裡走，能夠聽見花盆底鞋敲擊地板的聲音。
康熙在書房裡，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太久沒有見到康熙，璟珂覺得他蒼老了許多，原本就花白的頭髮，現在更是添了幾抹白雪般的痕跡。
“皇爺爺？”璟珂試探性地問了句，以爲康熙睡着了。
康熙慢慢睜開眼睛，招呼璟珂到他身邊坐下，稍微調整了自己的身子，讓自己坐了起來：“丫頭，你來了。”
“皇爺爺，我來了。”璟珂瞧着面前這個辛苦一生的傳奇老人，竟有些心疼。
康熙微微笑了起來，道：“丫頭，你可在怪朕？”
“孫女不敢。”璟珂低下了頭。她雖然埋怨康熙把她指給觀音保的事情，但是她可以明白康熙的爲難之處，如果是她在這個位置上，她可不知道該如何權衡了。
康熙伸出皮膚髮皺的大手掌，輕輕摸了摸璟珂的腦袋，遺憾道：“如果琪兒那孩子像你這麼堅強，就好了，就好了……”
原來康熙心裡頭始終在自責，自責自己草率的指婚害得琪兒自殺明志，他怪自己親手扼殺了外孫女的生命！
“璟珂，你可真的怪我？”這次，康熙沒有用“朕”，而是用“我”，他只想用祖孫關係跟璟珂聊聊天，無關君臣之禮。
璟珂搖搖頭，笑道：“不，皇爺爺，我不怪您。您有您的難處，您已經太照顧我的感受了。您真的不用擔心我，我很好。”
“璟珂啊，但願你真是這麼想的。”康熙嘆氣道，“如果胤礽也像你這樣懂事，何苦會弄成現在這樣！”
一二十個子女，他始終最愛的還是赫舍裡皇后所生的嫡子胤礽，幾十年來，他唯獨對胤礽有如此在意！
“皇爺爺，弘皙哥哥不是代替阿瑪陪在您身邊嗎？”璟珂笑着幫康熙捶了捶腿。
康熙搖搖頭，不禁舉起手指點點道：“弘皙那孩子，太傲。如果你是男兒身就好了。”
“皇爺爺……”璟珂有些哽咽。
康熙輕嘆了一聲，重新躺回榻上，說道：“丫頭，可惜你生在帝王家。”
“皇爺爺，不論我生在哪裡，都不是我能決定的。我想的是，因爲生在帝王家，所以纔有皇爺爺和其他叔父嬸母對我的愛護。”璟珂笑了笑，繼續低頭給康熙捶腿。
康熙閉上眼睛繼續養神，停了一會兒，才道：“丫頭，去草原吧，那兒自由。”
“皇爺爺，謝謝您對我這麼好。”璟珂眼眶溼潤，漸漸模糊了起來，不過她屏住眼淚不讓它落下。
康熙見這個出落得愈發標緻的孫女如此懂事，甚是懷念早逝的溫憲公主，忍不住道：“聰媗當年也會這樣給朕捶腿。”
璟珂愣了下，手中的動作慢了下來。康熙始終是因爲溫憲公主，纔會對她如此好吧。
“皇爺爺，我是不是和溫憲公主長得很像？”璟珂突然間神神叨叨地問了句。
她實在是想知道到底康熙爲什麼會莫名其妙對她這麼好。
康熙靜靜看着她，許久，擡手摸摸她的臉，粗糙的肌膚滑過璟珂的臉，讓她倍感一種滄桑掠過。
“璟珂，很多事情你不明白。”康熙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了。“你很聰明，很懂得拿捏分寸。這點聰媗不一樣。”
“你的確和聰媗長得像。”頓了頓，康熙才說出答案。
璟珂心想着，康熙最疼愛的女兒是驕傲不凡的固倫榮憲公主，而和碩溫憲公主則是因爲仁憲皇太后和德妃的緣故才備受康熙疼愛。在康熙心裡，大約溫憲公主的地位比榮憲公主更高吧。
“皇爺爺，人死不能復生，姑姑已經走了那麼多年，您也該放下了。”璟珂微微笑着勸他。
康熙並不作答，依舊沉默。
靜靜的，氣氛安靜得有些奇怪。不知過了多久，康熙才問道：“丫頭，你別怪朕拆散你和費揚古。”
璟珂沉默，無言以答。要她不怪，很難。她能做的就是聽他們安排，保住所有人的安全，不爲自己的私事優先考慮。
“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無可奈何。”康熙的神情頗有些懊悔。枉他愛新覺羅?玄燁叱吒一生，縱橫古今，仍有他無可奈何的事情。
比如，平三藩時候，不僅讓柔弱的漢人公主孔四貞孤寡一生，還迫不得已斬殺姑母恪純長公主的額駙和兒子，使她含恨而終。
比如，偏愛胤礽，使得其他兒子爭相暗鬥，甚至幽禁了大阿哥，還不惜中傷一直很上進的八爺來換取太子的復位。
比如，爲了安撫蒙古，穩定江山社稷，將大部分女兒遠嫁，卻無奈她們紅顏薄命。
比如，爲了胤礽，不惜拆散其和前明公主的愛情，甚至害那個可憐女子早早結束了性命。
璟珂停了停，甩甩有些痠痛的手，坐回椅子上，道：“皇爺爺，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君王。您站在風口浪尖上緊握住日月旋轉，只願這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孫女崇拜您！”
璟珂化用了《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詞，她認爲康熙擔得起這樣的詞，也只有他能夠擔當得起！
“丫頭，謝謝你。”康熙笑着點點頭，輕輕拉過璟珂，抱過她，“可是皇爺爺沒有多少日子啦，以後誰來保護你喲？”
“皇爺爺，您不用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的。我已經長大了。”璟珂笑着擡起頭看着康熙。
康熙慈祥的笑容，讓她暫且忘卻了他高高在上的皇帝身份，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家，也需要享受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
“皇爺爺，孫女斗膽問您一句，您是否還無法釋懷當年拆散阿瑪和前明公主的事情？”璟珂想了想，如果現在不問，恐怕以後再也沒機會問到了。現在已經是康熙六十年末，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康熙就要駕崩了。
康熙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下，不過很快又恢復了正常，淡淡道：“原來，胤礽都告訴你了。”
片刻的安靜之後，康熙才道：“胤礽太倔，甘願放棄大清江山也要跟她走，朕怎能不痛心？”
“那，那位公主後來去哪兒了？”璟珂試探性地問了句。她想確認到底生母朱玉萱的死和康熙有沒有關係。
康熙搖搖頭，無奈嘆氣道：“朱姑娘倒是個烈女子，朕只是讓她帶上銀兩走得遠遠的，誰知道後來密探回來說在京郊的河邊發現了她的屍體……”
“所以皇爺爺把消息都封鎖了？”璟珂接過話問道。
康熙點點頭，表示默認。
可是璟珂不以爲然。如果朱玉萱是自殺的，沒必要瞞着胤礽，讓他知道了不正好可以使他死心？
所以，康熙一定在說謊！
璟珂可以斷定，康熙也知道德妃對朱玉萱下手的事情！那麼，他也就知道了四爺對朱玉萱動情的事了！
下面的人自以爲可以瞞天過海，熟不知坐於高堂之上的康熙洞若觀火，心如明鏡，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璟珂現在可以明白康熙要傳位給四爺的原因了。同樣是爲了一個女子，胤礽一蹶不振，四爺痛定思痛。一個從此頹廢，一個從此振作。天壤之別，誰不懂呢？
不過他這幾年把重點放在十四爺身上，讓所有人都以爲十四爺即將是儲君，目的，不過是爲了保護四爺的安全罷？
“丫頭，朕不妨告訴你，這一輩子，讓朕唯一後悔的人，就是朱姑娘。”康熙言之切切，透露着對朱玉萱的遺憾。
璟珂睜大了眼睛，盯着康熙，目不轉睛，只聽見康熙娓娓道來他對朱玉萱才華橫溢的讚賞，還有他對朱玉萱“輕生”的無奈。
在璟珂的理解範圍內，拋卻了身份，康熙對朱玉萱做他兒媳婦這件事是絕對贊成的。可是，偏偏前朝公主的身份橫在前面，康熙再喜歡朱玉萱，也不能讓她斷了自己兒子的前程。
康熙嘮嘮叨叨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想說明這個問題罷了。
璟珂頭一回跟康熙交心談了這麼久，近距離地瞭解了康熙的內心想法。
“丫頭，對不起。”
最後，康熙面色凝重地對璟珂說了一句。
璟珂百思不得其解，正要詢問，就被康熙打發離開了。
千古帝王心事，誰能與共？高處不勝寒，唯有自己面對千夫所指，萬衆期盼。
璟珂慶幸，今生可做一回康熙的孫女，受他庇佑。
這也就夠了。哪怕康熙要她嫁給三教九流，她也無怨言了。
至於朱玉萱，康熙已經肯定了她，只是礙於禮教綱常，他有太多無奈。朱玉萱可以無憾了，瞑目了。
“李公公，皇爺爺最近在服藥嗎？”璟珂出來的時候，正碰上端着藥碗的李德全要進入，便順口問了句。
李德全點點頭，笑道：“格格，萬歲爺日夜操勞，龍體欠安，得多補補身子纔是。”
補藥？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