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個院子裡的梅花香,行過滿園的冬雪,小初在楚夫人院外停下來,對春水努嘴兒:“給我。”
春水不肯從小丫頭手裡接過湯罐兒給小初,反而讓小丫頭退幾步,拉着小初不鬆手:“這罐兒原本就有重要,再加上湯,就更重了,您端不得。”
小初哭笑不得,不就一罐子湯,再就說這幾步。能端過去又能如何?見春水扯着自己就不能前進一步,小初只能擺架子了:“讓開,這麼遠都走了來,還在乎這幾步。”
強着從小丫頭手中接過湯罐,春水不放心,又伸兩隻手來在下面捧去許多重量,變成主僕兩個人四隻手,端着湯罐兒進來。
廊下的丫頭們先是驚呼,好似來了洪水猛獸:“少夫人來了。”小初苦笑中,春水鬆開手,眼見丫頭媽媽們一起來接,七嘴八舌的話出來:“這麼冷,你怎麼出來了。”再把小初當成珍稀動物。
楚夫人在房中聽到這一聲喊,往窗外看過去,也是大驚失色,急急地出來,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能亂走動,”再怒目春水和身後跟的小丫頭:“奴才欠打!怎麼不勸着。”春水低頭嘟起嘴,要罵的應該是那身穿繡海棠花兒的楚少夫人才是。
小初這個時候,已經把湯罐兒給了丫頭,見楚夫人出來,忙含笑站定欠身子:“我那裡燉了好湯,給母親送些來。”
人都已經來了,楚夫人道:“快進來吧,雪地裡看受了風寒。”幾個丫頭媽媽一直來扶,把忠心的春水擠到一旁。春水低頭很不樂意,跟在後面上了廊下。
小初進來,楚夫人讓她快坐:“不必行禮,可是的,這大雪天裡,你不必跑來。”小初陪笑。她對公婆和楚老夫人都有畏懼感,不到萬不得已,不願意來見他們。這一次是被逼無奈,只能前來。
“既送了來,就盛上來我喝了吧。”楚夫人嘴裡雖然埋怨小初,心裡還是喜歡的。從成親她就沒有待見小初過,雖然抱怨萬分,小初來獻殷勤,她還是喜歡的。
丫頭們送上湯,楚夫人喝了兩口,喊春水進來:“去告訴那燉湯的人,這湯味兒不厚,有身子的人要補,就得燉久了。”
小初低頭咧一咧嘴,本來是送湯,現在變成給楚夫人檢查一下廚子有沒有偷懶。
楚夫人喝過丟下來,用帕子拭嘴,對着小初就是眉開眼笑:“吐得好些了?祖母讓人昨天送了好些香給你,那是安神的,就點那個吧。”小初最近笑臉看得多,看多了眼神兒就恍惚。千百年不變的有孫子就好的定律,在楚少夫人身上又一次顯現出來。
“給你的幾個奶媽,每天奶/水足吧,”楚夫人問過這句話,小初又開始乾嘔起來。房裡小小的騷動着,楚夫人含笑坐着,看丫頭媽媽們過去幫小初收拾。
小初好不容易舒服了,拭過手臉,對楚夫人爲難地道:“那人奶/子,一口也喝不下去。”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太醫來說的,從懷豫哥兒開始就喝過。那時候家裡人對小初一下子轉變不過來,小初喝了幾天堅決不喝,楚懷賢也不能天天盯着她。
這一次又來了,楚夫人問起來,小初趕快把這事兒回了:“聽到就要不舒服,聞到更是不舒服。”
林小初爲難的顧不上在婆婆面前要舒展大方,眉毛眼睛都皺到一起,是難過之極。楚夫人笑吟吟:“你權當藥了,還能比藥難喝。”小初啞口無言,這古代貴族們喝人奶/子的習慣,實在是讓現代人不能接受的一件事情。
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先有幾個奶媽侍候楚少夫人。而且這一次非比上一次懷孕,看着豫哥兒活潑可愛,長輩們對小初肚子裡的第二個孩子寄與了無限希望,對小初這生孩子的人也就寄與了無限關懷。
小初還沒有被這關懷給壓趴下,自覺脊背還算堅強。
“春花,把那包東西拿來,”楚夫人說過,小初又覺得腦子一麻,又是什麼東西要給。春花送上來一個包裹,楚夫人讓給春水,再對着小初笑盈盈:“天天要吃,可別忘了。”再喊兩個老成的媽媽:“雪地裡滑,你們送她回去。”
又見小初身上是一件銀鼠的雪衣,讓人再取來自己的一件紅色狐皮圍領兒給小初。小初忙辭道:“這個有,爲着雪不大就沒有帶。”楚夫人還是讓人給她圍上,看着人送她出去,回到房裡來聞着房中仍餘存的一絲兒湯味,自語道:“好好的有事兒纔來的吧。是什麼事兒,竟然沒有看出來。”
這幾天並沒有聽到楚懷賢同她又拌嘴,她不出門,也沒有人敢去羅嗦她纔是。
楚夫人猜兒媳婦的心思,也猜中了。
小初回到房中,打開楚夫人給的,不是阿膠就是藥材。再對着几上漢白玉香爐中裊裊上升的薰香看看,這就是楚老夫人給的香,說是安神益神,反正是一切好。
摸摸自己的脊背,楚少夫人給自己打氣:“我挺得住。”剛說過,春水揭簾而入,笑嘻嘻手捧着一碗白汪汪,香氣撲鼻的……人奶/子。
“放這裡,我走累了,一會兒就喝。”小初用帕子掩住鼻子,這奶香氣撲鼻,真是不好聞。春水放下來,小初又打發她出去:“去尋這樣一件衣服來,我下午好穿。”把春水打發走,楚少夫人立即腰不酸腿不累,端起那碗人奶/子,來到耳房裡打開後窗戶,一揚手把人奶/子全潑到了梅花下面。
再回身,遇到……春水姑娘就站在身後,黑着臉就差叉着腰:“我離開一會兒,您又幹這種事了。”
“你看到我潑了,我喝了,這不,喝過難過,聞梅花香呢。”小初和春水較勁過,自知理虧的把碗給她,再推着她道:“好妹妹,去給我找衣服去。”
其實並不穿,不過爲支使春水出去。
奶媽整天吃得好睡得香,就全給梅花供了奶。
小初在房裡挖空心思要討好長輩,楚懷德在房裡焦頭爛額斷情絲。
想……不想,再想…….楚懷德跳起來,對着自己腦袋就是一頓敲,高聲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楚懷德沒有辦法,念四書五經全不管用,他開始唸佛經。
唸了幾句,對着几上一盆水仙茫然,已經整整十二天沒有出門。十二天呀,十二天,楚懷德在房中暴躁地走來走去。今天就是把所有佛經唸完,他也覺得不會起作用。
不然出去走一走?不到樓家去上街上轉一轉。這念頭剛一出來,就遏制不住地騰騰往腦子裡轉,迅速散到全身,促使着他往外面去。
出來見雪中蘭草好,蒼翠;雪中枯枝子好,老道;雪中樓妹妹…….楚懷德揉揉眼睛,還是一片雪地,雪中沒有樓妹妹的臉。
他重打精神,心裡唸叨着,我不往樓家去,我偏不往樓家去…….翻來覆去念叨着,一直到大門上,楚懷德愣了一下,然後歡喜不盡:“大有,你來看我?”
樓大有臉色臭臭的:“我來看你好幾回,你躲着不見我。”楚懷德哈地一聲笑,過來親熱地拍拍樓大有肩頭:“沒有的事兒,我,剛走親戚回來。這要過年了不是,總有幾家親戚要走。哈,我是從角門裡進來,所以沒看到你在。你等我,真是有勞,有勞,哈哈。”
唸叨了半天不去樓家的楚懷德,見到樓大有來,其實心中很喜歡。樓大有一旦遇到了他,哪裡肯放,拉着他就出去了。
街上轉了一圈子,自然而然到了樓家。樓大有嘆氣:“唉,你去勸勸吧,大人的事兒我也管不了,只是苦了我妹妹,她又要爲你守,又怕你不真心,拿話激了你幾句,你從此不來。她天天睡在牀上只是哭,這解鈴還是要繫鈴人。”
樓大有此時,儼然一個好人。楚懷德聽到,三魂立即走了兩魂,全飛到樓妹妹身上去繫着不動。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樓大有往樓姑娘閨房中去,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進樓姑娘閨房。
人在房外,就聽到房中一片輕泣聲。這聲音熟悉,是樓姑娘的哭聲。楚懷德身不由已,不用人讓就進去了。
樓大有出來見父親樓五官人:“我把他帶到妹妹房裡去了,現在還在那裡。”樓五官人對兒子讚賞地笑一笑:“你大了,很會辦事兒。街頭巷尾都在哄傳,讓皇上前一陣子立下遺詔,這倚重的大臣就是楚少傅。楚家這大樹,應該還是好乘涼。”
父子相視一笑中,樓五官人再對兒子道:“你大伯父有時候有氣節也有體面,所以這事兒不能告訴他。先告訴了他,他一定說不好。兒子,大伯父爲家裡操心頗多,咱們自己能擔的,不能讓他爲難。等到他以後知道,楚家就是問起,他推說不知曉,也是底氣十足。”
樓大有的父親,給他上的一課,是這麼一課。
這一晚,翠袖玉腕溫香滿懷,楚懷德留宿在了樓家。
第二天一早,樓姑娘倒是早早的催他走,及到楚懷德要走時,樓姑娘又哭起來:“你這一去,再不來了吧。”楚懷德急得跺腳發誓:“我要是不來,我是個大王八,我把心都給了你,你不信,拿刀來剜了去。”
一面說一面作勢到處找刀。
樓姑娘“撲哧”一笑,又嗔怒道:“以後你說一碗水端平,拿我當平妻看的話,這話假不假?”楚懷德又發誓:“昨兒晚上跪在樓板上說的話,這一輩子不會忘。”
樓姑娘這才放他走,手裡把玩着楚懷德頭上的金簪子,看着上面的花紋出神。
女子無才便是德,過去的姑娘大多是由家裡來安排終身大事。家裡人說好,她也說不出不好來。這樣的人在過去,是佔大多數。
大雪還在下,楚懷德躡手躡腳溜回房。第一件事,把頭上的簪子先去掉。他的在樓姑娘手裡,他頭上束髮的,當然是樓姑娘的。把簪子換過,再來見二老爺:“我錯了,昨天和人論文到晚上,吃了幾杯酒睡着了,醒來已經是半夜。怕半夜裡回來驚動一家子人,就早上回來了。”二老爺精神不佳的樣子,揮揮手:“去吧。”
楚懷德出去後,張姨娘從房中出來:“二老爺怎麼不罵他,以後再這樣還了得?”楚二老爺由衷地說了一句:“我老了。”
張姨娘聽不明白這話,即將要老更要管好兒子纔是。她不知道二老爺此時想起來楚懷賢,懷賢到這年紀,夜不歸宿楚老夫人不再過問。
做父親的老了,當兒子的當然是大了。楚二老爺只能嘆氣:“到他自己硬翅膀的時候了,碰幾回釘子能買個乖也好。”
由侄子在前面做例子,楚二老爺如今也不想多管了。
就管又如何,難道還能管他一輩子。總有一天,懷德是要成家再有他的孩子,楚懷德也到長大的時候了。
楚二老爺出房去看梅花,老梅更比新梅格外精神。只是人老了,能如老梅一般嗎?
對着這梅花,楚二老爺一時懷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