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寧不在沒人和你說話了。”這天上完競賽課從實驗樓去往立雪樓的路上, 顧安東憋着笑地對我說。
“不是有你嗎?”我說着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撥了一下他的下巴,“有你就夠了, 管他什麼朱寧不朱寧。”我想起以前第一次在公交車上看到顧安東的場景, 好像還是昨天, 他一副正派的三好學生樣子, 沒想到一轉眼我們已經這麼熟了。
“你真......把手拿開!”顧安東嫌棄地繞過我的胳膊。這時江鎮南恰好從身後超過我們, 顧安東更是瞪了我一眼。江鎮南總是步履匆匆,從不耽擱,從不停歇。
等他走遠了之後我靠近顧安東小聲說: “哼哼, 讓他看看,也是有女孩子被你吸引的!”
“你是女孩子?”顧安東又露出鄙夷的神情。
“嘖, 我在幫你!不識好歹!”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個節假日, 過了多少個週末, 經歷過幾次添衣服減衣服,我就和顧安東這樣你嫌棄我我嫌棄你的日子中度過了高二的後半段, 在競賽和正常課程中奔波。朱寧比我們更辛苦一些,他不僅要快速提前完成我們正常的課程,還要抽出大把時間做競賽老師安排的作業,後來他乾脆直接把位子搬到了辦公室他媽媽的位子上,有什麼不懂的可以直接問老師。
我也好久沒跟他說上話了。
如果在以前我一定說老師偏心, 但如今我替他在心裡使勁兒, 想着, 上帝保佑, 他一定可以的。原來一直以來自認爲嫉惡如仇、公平正義的我也不是什麼高潔的人, 世俗,自私, 兩面派。
高二的暑假,上競賽的同學和往常一樣到校參加培訓,上學放學,所有人擠在大的階梯教室裡聽着難懂的課程,老師嘴巴一閉一張的講解,摻雜着前後左右四個空調發出轟轟的製冷聲,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氣,下課時坐在中間的一些同學會迫不及待地衝到空調跟前,扒拉着風口對朝自己,貪婪地享受片刻的涼爽。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珍惜這段高中生活呢?大概是隨便坐在我旁邊的微胖男同桌拿起本子不停地扇着風兒,一隻手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我看到他太陽穴附近被眼鏡腿勒出的紅印子的時候,大概是我前面不認識的同學T恤後背溼了巴掌大的地方,一節課下來幹了,下一節課又溼了的時候,大概是我被習題冊上那道證明拉格朗日定理的題折磨到崩潰,抽出課本找公式嘩啦啦翻起一陣小風的時候,大概是我扭頭往後看,突然發現朱寧這一天也來了坐在階梯教室後面高高的位子上正在看向我的時候......
時間軸壓縮,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裡播放的這些片段提醒着我,原來日子可以過得那麼安全,原來我那時候一回頭就有人在關注着我,原來歲月靜好是這個意思。一切都像是在演默片,大家都有條不紊地往前走着,看似單調機械的生活,但每個人都在悄然拔節,悄然蛻變。
競賽終於要來了,有人說早死早超生,有人緊張不已急着多做一道題,有人表面風平浪靜心裡卻緊鑼密鼓,沒錯,最後一種就是我。
晚上回家我一路上都在想着那道數學題,好像是用不完全歸納法,好像是有兩個易錯點,去掉絕對值的時候是要加正負號,平方開根號的時候也要加正負號,否則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我一邊騎車一邊告訴自己。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回家一點都不孤獨,滿天繁星在天上眨着眼睛看我,一輪皎月寸步不離地跟着我,還有樹上嘩啦啦的葉子在路燈下迎風招展,還有幾分鐘後手機裡響起的歌,是周杰倫的《花海》。
哦,這是我的來電鈴聲。
我掏出手機,是朱寧家裡的電話打來的。
“你在哪兒?放學了嗎?”朱寧的聲音問道。
“早放學了,我騎車都快到家了。”我語氣輕快,心裡暗喜不已,我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和朱寧說過話了,他有時候會去學校上競賽課,有時候不去,運氣好的話在教室一回頭看到他在,再一回頭他又不在了。
電話那邊沉默着。
“怎麼了?”我問。
“莫希,我......有點緊張。”他吞吞吐吐的聲音從手機聽筒裡傳來,“明天就要去考試了,你緊張嗎?”
“我也有一點,但是我都行,考的好最好,考不好還是老老實實高考。”我慢慢地蹬着車子。
一道低沉的聲音傳來:“可是老師,我媽,都對我的競賽報了很大的希望,我自己之前也投入了那麼多精力,我怕今晚我都睡不着,萬一考不好......”
“你現在是在家嗎?就你一個人?”
“嗯,一直單獨輔導我的競賽老師剛剛給我講完題目,我媽說要請老師吃飯,順便開車把他送回家。”
“要不我去找你?”我們幾乎是同時說出這句話。
“你就在那裡別動,我去找你。”除了這句話我還聽到電話那一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別動啊,我一會兒就到了。”
我捏着手機,心裡暖起來:“嗯,我在雅心廣場這兒。”明明是他緊張,但他的話卻給了我無比厚重的安全感。
我在馬路對面看到了朱寧,他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穿着那件熟悉的橘色外套,站在馬路牙子上看到了我,咧開嘴對我笑,有了旁邊公交車站牌的對比,一眨眼的功夫,他似是又長高了。
“過來。”四下寂靜,他的聲音沉穩又歡快地盪漾在夜裡,盪漾在我心間。
我低頭抿着嘴巴笑了一下,推着車子橫穿過馬路。我似乎在這四米寬的馬路中間穿過了一道時光之門,透明的門,誰都看不到,但我自己感覺的到,走出來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咋咋呼呼的假小子了,滿心溫柔,滿眼恬靜,對面的他朦朧中也不再是以前的樣子,頭髮長了很多,亂亂地鬆鬆地搭在額頭上,一對濃眉在頭髮下若隱若現,我走近了的時候突然很想抱抱他。
“冷嗎?”他沒有拉拉鍊,橘色外套裡面穿着白色T恤。
“不冷,纔剛入秋。”他接過我的車把手,“我來推着。”
“你還緊張嗎?”我問。他嗤笑了一下:“是不是很丟人。”
“纔不丟人呢,我也有點緊張,對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突然想起來什麼,拉着他的袖子說。
“哪兒?”“去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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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記得這兒,我上小學的時候會經過,後來就沒再來過了。”朱寧站在高橋邊說,晚風把他的頭髮吹了起來飄在額頭上。
本市有一條寬廣的環城河,而越到東邊的郊區,這條河就越是視野開闊,水流的走向越是浩浩蕩蕩隨心所欲,一眼望不到邊,彷彿和夜空相連。
“你經常來這兒?”朱寧轉過臉問我。
“週末有時候就我和姑父在家,覺得彆扭就會出來一個人騎車過來玩兒。”我倚在橋上說,風也把我的劉海吹起來了,“我們下去吧。”我指着河兩側的低岸。
“這裡可以下去嗎?”他左右看了看。
“可以的。”我往另一邊跑過去,指着前方,回頭大聲他說,“那邊有一條下去的石階,以前我一個人不敢,現在你在我就敢了。”
風把我的話吹向四處八方。
朱寧頭低了一下,似乎咧開了嘴,追上來拉住了我的手:“大晚上的要是我一個人也不敢,有你我就敢了。”
“哼,我比你膽大一點,上次在西遊記宮還是我帶着你出來的呢。”我似是害羞地扯到別的話題,手上用勁想把自己抽出來。
“別動。”他緊了緊手。
“哦。”
石階間隔鋪在草地上,月光皎皎照耀在上面,方塊石階白的像玉點綴在墨綠色的草叢間。
“可以鬆開了吧。”我裝作無奈地對他說,石階狹窄,容不下兩個人一起過。
朱寧五指分開緩緩張開手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月光下無辜地像只誤入月夜的小鹿。他走在前面,我跟着,我們都極其認真地跨過每一步,踩過每一塊石頭,發出一串喀拉喀拉的聲響,似乎驚動了草叢裡的昆蟲,它們也開始吱吱地鳴叫。
“誒。”朱寧走到頭了,站在岸邊的草地上回頭對我說,“我突然想起來魯迅寫的猹。”
“什麼 ?”
“魯迅不是寫過嗎?晚上月光下偷瓜吃的猹。”朱寧說着自己也笑了,“嘖,你忘記了?”
“哈哈哈哈哈我想起來了,我還記得是怎麼寫的呢。”隨口背出來,“月亮底下,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的走去.....後面的我忘記了,魯迅後面還寫猹的皮毛像油一樣光滑呢。”
朱寧又笑,環顧了一下四周,風吹草地,月光在河面上流動,右手一揮:“我覺得我們倆像月亮底下的猹。”
“你纔是猹,我是標準的高等動物——人!”
我們沿着河岸走着,夜裡的蜻蜓低飛,繞着我們左右閃躲如同幻影,我也轉着圈兒的避開它們,後來乾脆顛着小跑起來,月光披在身上,哈出的霧氣氤氳在臉前,涼涼的空氣溜進五官和皮膚裡——這是我一生中爲數不多的清醒時刻。我一回頭,朱寧正站在五米之外的原地,雙手插褲兜,笑着看我,牙齒在黑夜中格外白亮。
我也對他一笑,一扭頭側過身子,手掌在嘴邊張開擴音,對着大河清醒地喊道:“朱寧一定能考好的!——”
“莫希也一定能考好的!——”朱寧也學我朝着大河用力喊,聲音渾厚。
“朱寧和莫希一定都能考好的!——”
“莫希和朱寧都一定會考好的!——”
“朱寧是豬!——”
“莫希是小豬!——”
“朱寧是臭豬!——”
“莫希是傻豬!——”
我們喘着大氣隔着五米之外轉頭看看對方,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喊聲的迴音在空蕩的河面聲聲不絕。
天空和月亮目睹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