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天課還都沒怎麼上呢, 就要下去跑操。”
“這麼熱的天會不會中暑。”
上午兩節課過後學校沒有通知不跑操,即,要跑操。
前面的兩個同學抱怨道, 我和王秋雨從位子上站起來, 不約而同地無奈看了對方一眼, 王秋雨問我:“你們班班長是那個人嗎?”
“什麼你們班我們班, 你現在也是這個班的了。”我義正言辭地告訴她。
我去年這個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那時陳熠一臉狐疑地問我,這不是你的班嗎?
是的了!
王秋雨偷偷指着身後人羣中的王子霖,我回頭看了一眼, 王子霖正在別的班級門口東張西望,過了一會兒大概那個班的人都出來了, 他扒着門縫兒往裡看。
“那個班不是文科班嗎?他在幹什麼啊?”王秋雨又問。
“誰知道, 他們成績好的, 腦子估計都有點兒......”我伸出食指在太陽穴附近轉圈兒。
“可你成績也好啊。”她提醒我。
對啊,我也是一個成績好的學生了——我明顯還不太適應上帝爺爺這個禮物。
“誰知道呢, 但他確實是如假包換的班長。”我們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王子霖竟然做賊似的偷偷從那個班的後門溜了進去!
“好丟人......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你知道我們33班以前的班長是誰嗎?”王秋雨還在扭着頭盯着那個班的後門,似乎在守株待兔一樣,一邊問道。
“我知道,周翔唄, 我認識。”我踮起腳, 指着周翔給她看。
“高一的時候周翔在我們班特別有威望, 我們班也特別團結。”王秋雨炫耀似的跟我講了一些他們的高一如何全班擰成一股繩, 如何在校園各個活動和比賽中拿冠軍, 全班的集體榮譽感多麼強烈——其實我沒有告訴她,這些在4班都是不屑一顧的事情, 不是因爲手到擒來,而是絲毫不在乎。
合唱比賽冠軍怎麼樣,辯論賽冠軍怎麼樣,高考考這些嗎?4班最不在乎的就是這些活動比賽。
讓我難過的是,我在聽王秋雨說這些的時候,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我從來就無法選擇自己的環境,往大了說,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家庭,地點,甚至社會,我只是在這些確定的空間裡做出選擇。
我們果然都做出了選擇,秦可兒選擇了所有人都不認同的文科,李芷柔選擇了我至今不懂爲什麼的理科,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亦不知道自己不要什麼,成爲滾滾洪流中的一員。
我似乎有一種深深的無力從心底涌動上來,是預見到了自己最終也只是會活成模式化的樣子,是看到了自己的極限,這種極限比各掃門前雪的私德更讓人感到無趣,更糟糕的是,我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隨着人羣走到樓梯口,蜂擁而下的人圍在這兒,熱氣朝天,空氣裡有輕微的汗味,王秋雨被身後一位男同學一個浪打浪衝了下去,沒站穩,趕緊晃晃悠悠地扶住欄杆回頭找我,迫切地喊道:“莫希!”
我站在原地看着被人流衝下去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愣什麼,只是心裡有一些微微的顫動,除了阿牛,高中後沒有人再這樣迫切地喊過我。
我幾乎是一個俯衝下去拉住了王秋雨,等人羣散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還不熟,連忙不自然地鬆開。沒想到她殺了個回馬槍,又突然攥住我的手,一起走向操場。
很多年後,我已經記不清怎麼和阿牛廝混在一起,記不清如何和秦可兒成爲好朋友,記不清什麼時候和李芷柔打破隔膜,但對這一幕記得異常清晰。
人對於遺憾的往事都記得異常清晰。
我有時會想,等我死後到了天上,一定搬出上帝爺爺指着那副畫面給我作證,你看你看,夏日炎炎的那個上午,兩個牽着手的女孩子是不是心裡都在想,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很好的朋友。
高二這一年終於可以不用過的那麼磕磣了,跑操回來我坐在位子上想,第一天就都是好事情。下節課是語文課,我準備向王秋雨好好介紹我們的語文老師。
但很多事情不會因爲你毫不設防就對你留情,今年的一年和去年的一年,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時鐘滴答滴答勻速走着,時間賜予的所有砝碼其實都和去年一樣。我們都是在擁有着,同時失去着。
而高二在我耳邊打響的第一彈就是——換老師。
我直到聽到班級門口嘎達嘎達的高跟鞋腳步聲才知道——換新的語文老師了。董鼕鼕,留下來接着教高一。
新的語文老師是一位愛笑的中年女人,可能是因爲經常笑所以笑紋很明顯,一雙歐式大雙眼皮的眼睛一看就讓人覺得睜眼對她來說是一件很累的事,看人的眼神彷彿攝進魂魄一般。
在這眼神的震懾之下,大家都不敢造次,課堂完全沒有“董鼕鼕時代”活潑,同一件事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說法,因爲只有我覺得活潑,但在領導的眼裡,這可能叫做散漫。
同樣的,在我不喜歡這位新老師生硬的照本宣科時,前面的兩位女生已經在議論她的豐功偉績了:
“聽說這個老師以前帶的班回回語文考第一。”
“就是的,只要我們班語文考的比以前好就行,分數纔是硬道理。”
“對啊,雖然她一直照着教輔書念,但是以前教出的班就是考的好,沒辦法。”
......
董鼕鼕就這樣被遺忘在高一的時光裡,還揹負了一個名聲——業績不好的老師——四個尖子班考第四,更別說經常晚自習放電影被主任發現。
可是我還記得,那一節語文課,他第一次問坐在角落裡的我,你能看見黑板嗎?
那是我人生中爲數不多的幸運時刻。
新語文老師還有一個驚心動魄的絕招——火車急停——點同學背書,揹着揹着突然喊停,再點起別人接着背,突然又喊停,突然又點別人起來接着背……
長此以往,簡直要嚇出心臟病。
一個涼爽的下午,太陽西斜,褐色的光線從窗戶照進來,語文老師點人起來背蜀道難。我看着窗外的夕陽,沉浸在太陽的尾巴里,感慨總算知道那些富貴閒人爲什麼愛喝下午茶了。
“停!陳熠!”
這美好的下午被那句“停”刺破,“咻”地一聲灰飛煙滅了。
剩下的同學緊急默唸後面的文章,整間教室進入一級戒備。
接着是陳熠戰戰兢兢的聲音:“……西…西…西當太白有鳥道……”
連陳熠都被治得老老實實!
只有在這個時候,想念董鼕鼕的人才會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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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出息了,一開學就鬧得滿城風雨。
阿牛的媽媽來到學校把她從教室拎到辦公室,一路拖行,阿牛的鬼哭狼嚎響徹天井,阿牛媽媽在辦公室裡酣暢淋漓的數落聲不絕於耳,傳說她爸媽管她很嚴,今日終得一見,正是週三下午自習的時間,整棟樓安安靜靜,老師們在開會,阿牛的事情就這樣被曝光。
全校幾乎都知道了——阿牛開學前一天跑去見網友。
“你怎麼回事?真的跑去見網友了?”晚自習下課我找到阿牛的班級,沒等她走近我便問出口。
“噓——小點聲。”她急忙比了個手勢。
“你,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啊你,見網友多危險!”想起來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直在爭論誰的膽子比較大,今天我承認是她贏了。
“哪有,就是去見了那誰…”她支支吾吾。
那誰?莫非這人我認識?我警惕地問道:“誰?說清楚?”
“就那誰…楊教官…”她臉一紅低下頭,竟然還勾起了嘴角,一隻腳的腳尖擡起來在地上孜孜不倦地畫圈——心大如阿牛,這傢伙顯然絲毫沒有因爲白天媽媽大鬧學校而受影響。
楊教官是我們高一剛開學軍訓的教官,軍校大三的學生。
我對這位學長教官沒什麼印象,除了他放鬆的時候,手總是自然疊放在一起捂住自己的下面,這是我和阿牛在炎炎夏日下站軍姿時唯一支撐我們的樂趣。
軍訓最後一天,我們班剛剛結束彙報演出的那一剎那,阿牛垂直地往操場中間的草皮上一躺,眨巴眼睛呆呆地看着天空。
“你怎麼了?”我被嚇了一跳。
“我累......”她有氣無力地回答我,眼睛依然盯着天空。
“喂,那位同學,那位同學快起來,後面還有班要上場呢。”楊教官走上前催她,也催我,“你是班長吧,快點處理一下。”
處理一下?
於是我像拉垃圾一樣在一旁生拉硬拽,阿牛一動不動,眼看着教官就要走到跟前,我也往地上一坐,把手中拽着的她的胳膊往教官身上一撂:“我處理不動。”
遠處的班級就要走過來了,口號聲越來越近,我坐在阿牛旁邊用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楊教官的頭探過去伸到阿牛眼睛上空,擋住了她望向天空的視線,我在旁邊看得清楚,他們四目相對。
那時的我們,是渾身毛髮豎立的敏感動物,眼睛裡自帶掃描儀。
“同學,快點起來。”
“我不起來,我低血糖,我頭暈。”阿牛是話嘮,但更可悲的是,那麼多話裡還沒幾句是真的。
“拉你起來行嗎?”楊教官無可奈何地急着問。
“我不起,起來還要自己走,除非你揹我。”阿牛賴皮地說道,說完兩隻腿不忘在地上蹬了兩腳。
阿牛就是阿牛,她的墓誌銘只需要寫一個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