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的時候化學老師在黑板寫了幾道題讓我們做, 我刷刷刷地抄題目,手寫到酸,咬牙切齒。
“莫希, 你一會兒等我一下。”朱寧放學出去上了個廁所回來, 在我身後探頭說道。
“我不等你, 我馬上就寫完了。”我依然筆尖不停。
“顧安東去找歐陽了, 一個人回家多沒意思。”他還不走, 還在說道。
李芷柔在旁邊撇着嘴嗤笑。
“不等!我有事!真的有事!”來不及問問歐陽是誰,我轉過臉面目猙獰地把他推走。
“哦,你, 你來大姨媽了?”這位男同學雲淡風輕地問道,就像問你吃飯了嗎那樣無辜。
李芷柔變成哈哈大笑。
“你不走我咬人了!”
朱寧走了的半分鐘後, 我抄完題目扔下筆就衝出教室。
丁琪要回家了!
姑姑做了很多好吃的!
我餓了!
我想我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或者是我踏踏踏上樓的聲音一定弄得整個樓道都能聽到, 所以姑父纔算準在我剛要開門而入的時候推門而出,大鐵門一個出其不意地迎面而來砸在我臉上, 伴隨着那句“你們娘倆想怎麼着怎麼着我不管你們!”
我吃痛地“嗷”了一聲,姑父擡起眼睛看我一眼,踟躕着開口說:“快進去吧。”
“嗯。”我眨了眨眼睛搖搖頭,想把眼前的星星搖走,強裝出一副一點兒也不疼的表情, “那我先進去啦姑父。”
連語氣都假裝這般輕鬆愉快。
好樣的莫希, 難不成你放肆地表現自己一副很疼的表情, 然後讓一個正在氣頭上的中年威嚴男人給你道歉嗎, 他道歉你受不住, 他不道歉你尷尬,怎麼都不自然, 現在你做得好。
只是在姑父轉身下樓的一瞬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滑過臉龐,我真他媽太背了。
我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兩下又一臉不知情地輕鬆扒拉開門走進家裡。
火藥味已經隨着姑父一起消失了,現在屋子裡剩下的,是愁的味道。
中考那一年我趴在桌子上,下巴抵住草稿紙,因爲總是不會做物理電路題,搖動着手裡的筆寫下了大半頁的“愁”字。
我也曾經一度很羨慕發明“愁”這個字的人,他只有在秋天蕭瑟悽苦的背景下才發愁,而對於很多人來說,是四季。
我很小就明白了,我甚至知道這個東西在人生中只會隨年紀遞增。
這個味道,夾雜着姑姑的嘆息,丁琪的抽泣迎面而來,我的肚子立馬不叫了,連忙放下書包去丁琪跟前。
“姐,怎麼了?姐你別哭。”我抽着桌上的紙送到她手裡,坐在她旁邊摩挲着她的背,像是在撫摸一隻受傷的小狗。
我知道丁琪一定是受傷了,受傷的人才會這樣哭,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掉,前仆後繼,像決堤的河壩,五官通紅,極力剋制,眼神裡透着隱忍、不甘,又有冷冷的絕望。
“琪琪,沒事兒,你爸那兒我去說,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媽支持你。”姑姑開口道。
丁琪起身回房間,我聽到門被反鎖的聲音,然後是聲音很悶重的哭聲。
她一定是把臉埋進了被子裡。
“姑姑,怎麼了?”
姑姑坐在餐桌前,盯着眼前的一桌子菜,一桌子菜也晾在那裡目睹了這個家的家事。我坐在沙發上往窗外看去,小區裡這樣一模一樣的窗戶方塊數不勝數,羅列整齊,是一家家的人,一家家的事,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人類真渺小,今天中午姑姑家裡這樣大的事情,在上帝眼裡不過是微不足道又司空見慣的日常,它眼皮子底下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各種各樣更大的事,它嗑着瓜子倚在牀上俯瞰這個小區,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不值得伸手幫一幫。
“你姐,唉,她說她又沒有考上。”姑姑唉聲嘆氣道,“可她還想考,你姑父不同意,把她罵了一頓。”
你看,很多事情一句話就複述出了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只是當事人,當事人周圍的人,他們的心情和爲難卻不足以說出一二,連我也並不是很理解這件事有什麼值得姑父飯都不吃氣沖沖地走掉,值得家裡一團陰鬱。
“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就是犯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姑姑又在唉聲嘆氣,“讓她接着考吧,年紀也不小了,別人一年就考上,她考四年,真的值嗎?不讓她考吧,你姐心氣兒又高,大學畢業又耽誤這麼多年沒工作,真的要開始找工作還不好找。”
我聽得稀裡糊塗,不知道這些話有什麼前因後果,我只知道丁琪不甘心。
不甘心這種情緒,太折磨人。
我的心情也跟丁琪一樣差極了,我幫不了什麼,更糟糕的是,我想到了今天早上熄滅的蠟燭,是丁琪讓我好好看着的蠟燭,自己熄滅了,我很難不去想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因果關係,就像古人彈琴時琴絃斷了就一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希希,你先來吃飯吧,下午還有課。”姑姑還沒有忘記我。
“要不我端點飯給我姐送進去。”我小聲地問,指指丁琪的房間。
“她哭的時候肯定吃不進去,你先吃你自己的,一會兒吃完就在我們房間午睡,我看琪琪一時半會兒開不了門。”姑姑也用很小的聲音說話,輕手輕腳地給我拉開板凳。
“你也吃姑姑。”我坐下後也給她拉板凳。
“你先吃,你吃你自己的,我也吃不進去。”姑姑起身,“我去衛生間把你姐衣服洗了,你自己好好吃昂。”
吃不進去——我這不長不短的十幾年,似乎沒有吃不進去的時候,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時間不會放過每一個人,放心吧,你早晚會知道的。
我被心裡一閃而過的這句話嚇得聳了一下肩膀,緊接着像有這頓沒下頓一樣匆忙地大口大口吃起來。
剛走到教學樓門口,感覺有人在後面衝了上來,帶起一陣風。
“放學等我!你再不等我我就死給你看!”
他在我身後居高臨下地拎起我的書包,我被拉住走不動,書包帶子勒住咯吱窩,竟然有一些想笑。我是因爲這個人才想笑的,我到後來才知道。
“朱寧,我心情不好。”我用一種別來煩我的語氣說。
“那你更得等我了,週五又沒有晚自習,你回家那麼早幹嘛。”
“我沒心情去玩兒。”我頭都沒回,不耐煩地說。
“你去了就有心情了,相信我。”
相信我。
我這才轉過臉,擡起頭去看他,太陽就在他頭頂上,陽光傾瀉直下晃得刺眼,我像孫悟空一樣擡手放在額頭上擋住陽光,看到他一臉篤定,瞳孔裡隱約倒映出我的面目,睫毛上跳躍着遺漏下來的光。
因爲怕影響姑姑休息而沒有睡午覺,春困攪得我暈暈乎乎,此時此刻我竟然覺得朱寧聖潔極了,像是下凡的天使,那一刻,即使他說這個世上有聖誕老人我也會信。
“好!”我乾脆響亮地答應道。
而他好像被我嚇到了,一臉疑惑:“咦...又發什麼神經...”
說完快步繞過我走進了教學樓,留下我站在原地,拐彎處回頭看我說:“看誰先到班!”隨後一竄煙消失。
“媽的幼稚!”我回過神,一邊大罵一邊跑着追上去。
陳熠桌子上的書越來越少,只剩下今天下午上課需要用到的書,他下星期就不會再來了。
“陳熠,雖然你人傻又自戀,嘴臭又皮厚,但我們還是捨不得你的,嗚嗚嗚嗚......”我拿着一張紙巾在兩隻眼睛下變換着手法擦來擦去。
“別哭了!老子沒死呢!”陳熠一把扯下我手裡的紙,在空中抖落一番,“裝,再裝,根本什麼都沒有!”
但我是感到了離別的傷感的,這要我怎麼認真地看着他說出口呢?
“嗚嗚嗚嗚嗚,我哭了你都看不到,你無情,你無義,你無理取鬧......”我側過身,雙手捂住臉裝哭。
“莫希!你要氣死老子!老子本來心情就不好!媽的!”陳熠痛罵着轉過身坐回去了。
我站起來,頭往前探着,偷偷看陳熠是不是真的生氣了。
“啪嗒、啪嗒。”
聽到一些異樣的聲音,我垂着眼簾看向聲源處,只見李芷柔的物理書上有兩顆晶瑩剔透果凍一樣的又大又圓的水珠,水珠中間空白的地方赫然四個一筆一劃的字:再見,陳熠。
是這個人制造的果凍。
我立馬彈簧一樣坐了下去,像中午撫摸丁琪那樣撫摸李芷柔的後背,她太瘦了,即使穿着薄毛衣和運動服外套,我也被她的嶙峋的蝴蝶骨弄得硌手。
李芷柔有一種親密恐懼症,我以前不敢隨便觸碰她,有一次胳膊被衝出去跑操的人羣擠得貼住了她,李芷柔一個機靈抖了一下,跳過去驚恐地看着我:“別碰我!”
這次她沒有躲開。
“噓——”李芷柔急忙把食指放在嘴邊,告訴我不要聲張。
我點頭如搗蒜,小聲說:“我知道我知道。”
我把手從她背上拿開,我知道什麼呢,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李芷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陳熠的,不知道李芷柔有多喜歡陳熠,眼皮一耷拉,那本書上的兩滴果凍慢慢浸到紙裡面,暈染一週,我的心也跟着微微顫動。
他的聲音,他的後背,他的一切動作都僅僅只在一米的前方,伸手便可以觸碰到,又觸碰不到,那她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託着下巴對着他們倆之間的空氣看的出神。
陳熠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再見啦,陳熠。我學着李芷柔那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