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行廢立大事,又廢黜了武陵王司馬晞與新蔡王司馬晃,更大開殺戒,族誅了殷、庾兩家的好幾支,一時間其威赫顯盛至極,自皇帝司馬昱以下,羣臣莫不震怖。
不久,騰出手來的桓溫又逼着新皇帝司馬昱把廢帝、東海王司馬奕降爲海西公,接着下令:即日起,羣臣不得請假,重集朝會。
桓溫一聲令下,百官還不屁顛顛跑來朝會?只怕去的晚了,觸怒了這位滿手血腥的大司馬,那可怨不得別人。天色還未大亮,大司馬門外一片喧囂,建康城裡只要是品秩夠得着上朝的官員,無論真病假病,盡數趕了過來。此刻在禮官的指引之下,正自排隊等候入朝。
大司馬門的門樓之上,桓溫的臉色並不是太好看。他遙望樓下的碌碌羣臣,看到了王坦之來回踱步的身影,也見着了王彪之在樓下木然獨立,然而在他心中分量最重的謝安卻不見蹤影。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遠遠的一行人自南往北、沿着御街而來。桓溫瞧得分明,正是侍中謝安在隨從的陪伴下快步走來。郗超見桓溫臉色不豫,想要說話時,卻被桓溫擺手止住,然後桓大司馬便一臉鐵青地走下門樓,直出大司馬門,迎着謝安而去!
桓溫四處立威,自然容不得任何人觸犯其權威。不料今日謝安居然遲遲方到,比桓溫自己來的還晚,倒好像是讓桓溫恭候於他似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羣中響起一陣嗡嗡聲,大夥兒均想:這回謝安石怕是要倒大黴了。王彪之與王坦之急得直跺腳。
謝安也看到了桓溫迎面而來,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他可沒有故作姿態,說來巧了,今早肚子裡頭大是不舒服,腹瀉不止,好容易收拾乾淨,到底耽擱了不少時間。
眼看着桓溫殺氣騰騰而來,殺雞儆猴的道理謝安如何不懂?天氣寒冷,謝安的腦門上卻滿是大汗。他不是畏死之輩,但是他心中存着力保國祚、中興大晉的理想,他還要等,他還要拖,現在還不是他倒下的時候!
退一步海闊天空!段隨的話一閃撞進了謝安的腦海。謝安哆嗦了一下,突然間眼神變得堅毅無比。他咬了咬牙,閉上了眼睛,默默對着自己說了聲:“但有大義在我心中,這大名士的區區虛名又何足掛齒?”
於是晉朝鹹安元年冬日的建康街頭,許多人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累世巨族陳郡謝家的家主、當世最具聲望的大名士之一,安石公謝安當街跪倒,朝着遠處的桓溫叩拜不已。
這一下莫說羣臣掉光了眼珠子,便是桓溫自己也驚呆了。半晌,桓溫緩過神來,大步走到謝安面前。這時候桓溫心中的怒氣已然去了一半,他看着謝安滿頭的大汗,緩緩道:“安石,你這是做什麼?”
“謝安腹瀉來遲,心中惶恐。我思之,未有君拜於前,臣揖於後!”這句話一說出來,更是石破天驚!什麼意思?就是說桓溫乃是君主,作爲臣子的謝安豈敢讓君主過來迎接,自然要先行拜倒。
桓溫當然不是過來“迎接”謝安的,可謝安嘴裡吐出來的話卻讓他一瞬間飄到了九天雲外,心中再無一絲怨氣,只有說不盡的滿足、得意、興奮、愉快。。。
“安石快快請起!你我故交,可不要這般生分!”桓溫扶起了謝安,把着謝安的手臂,大笑着往太極殿而去。空餘一羣震愕莫名的大臣傻傻發呆,不少人搖頭嘆息,甚而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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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朝鹹安元年十一月底,得到謝安“投誠”的桓溫意識到自己的立威之舉已經收到了應有的效果,是時間開始懷柔政策了。否則真個把江左所有大族都得罪光,那便得不償失了。
在桓溫的授意之下,傀儡朝廷很快下旨大赦天下,滿朝文武官員盡皆加官晉爵。
接着皇帝司馬昱下詔任命桓溫爲丞相,大司馬如故,請其留在建康輔政。桓溫正猶豫的時候,陳年腿疾卻復發了。冬日裡空蕩高大的建康宮寒氣難當,桓溫大是不適。疼痛難忍之下,他想起山水明淨的姑孰適於休養,於是上表請辭。
司馬昱又驚又喜,爲討好桓溫計,下旨大賞西府將士,又以布三萬匹,米六萬斛賞賜桓溫世子桓熙,並升桓熙的弟弟桓濟爲給事中。
桓溫留下郗超待在建康,如今郗超以中書侍郎的身份爲其主桓溫坐鎮朝中;又調心腹大將,魏郡太守、右衛將軍毛安之宿衛殿中,控制宮城。段隨在這場大清洗中的表現中規中矩,桓溫不疑有他,以心腹待之。加上謝安的“投誠之舉”,桓溫覺着段隨在城南一帶的“工作”卓有成效,於是命他率驍騎軍繼續屯駐丹陽郡城,負責監察整個建康外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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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動晉廷的桓大司馬終於離開了建康,返回姑孰。可是建康城中,上自皇帝,下到百官,人人都還是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懈怠。
郗超的官職並不算高,可如今他在建康城中卻是橫着走的。誰人不知他是桓溫的謀主?又有誰人不知他待在建康是個什麼意思?於是郗超的府邸整日價門庭若市,前來拜會的官員不絕於途。
謝安尋了個機會與王彪之、王坦之等信得過的朝臣好生溝通了一番,大夥兒總算明白了他的苦心,不免一陣唏噓。待聽說居然意外得了段隨這個極之關鍵的外援,真是天大的驚喜,紛紛對謝安拜服不已。
須知桓黨如今用以控制建康城的,正是毛安之的禁軍與段隨的驍騎軍兩部。段隨重兵在手,叫大夥兒心中踏實了不少;驍騎軍負責管轄的範圍又大,可謂隔絕建康內外,這麼一來,大夥兒行事可就方便多啦。
謝安順勢勸王坦之隨他一起跑去拜會郗超,虛與委蛇之下也好讓桓黨放鬆警惕。至於王彪之,其人年歲既長,官職又高,倒是不用太過委屈自己。
於是謝安與王坦之得空跑了一趟郗超府上。結果來此巴結奉承的人實在太多,他兩個以當世名士之尊,竟然等到太陽下山還未能入府。王坦之世家子弟的脾氣上來,就要乘車離去,早被謝安一把拉住,喝道:“文度!這大晉國祚,竟比不得你須臾忍耐的痛苦麼?”
王坦之面色發白,長嘆一聲,安靜下來。
不久他兩個被引入府中,在郗超面前說盡了好話,大大滿足了郗景興的虛榮心。在郗超傳給桓溫的文書中,謝安、王坦之等人行爲老實,態度恭謹,叫桓溫看了一陣心喜,當下安心靜養。
休說羣臣,便是皇帝司馬昱碰到郗超也自心虛。一次星象有異,傀儡皇帝司馬昱頓時慌了神,他請來郗超宴飲,順便打探消息。酒過三巡,司馬昱直言:“星象有異,莫不是大司馬又有了廢立之心?”
郗超大約是酒喝高了,聽完皇帝此言,居然毫不震驚,哈哈大笑道:“皇上放心!桓公忙於外事,又患腿疾纏身,絕不會再行廢立之事。此事臣以家中百口的性命作保!”
司馬昱略略寬心。他不敢計較郗超的狂傲,反而討好地道:“既然說到郗侍郎的家中,尊父乃是我朝楷模,若有機會,請替朕向尊父問好。”
郗超的父親郗愔,此時乃是鎮軍將軍、會稽內史、都督浙江東五郡軍事,可謂晉朝爲數不多的掌兵大員。郗愔和兒子不一樣,他忠於王事,與桓溫完全不對付。只是此人性情恬淡,醉心黃老之術,並不是個合格的政治人物。說白了,桓溫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司馬昱突然說到郗愔,又說出什麼“我朝楷模”之言,顯然是存了試探郗超之心。
郗超霍然一省,酒醒了大半,頓時後悔不迭,自己與皇帝張口無忌,豈不是犯了桓公的大忌?當下也不答話,告辭一聲,拂袖而去。其行可謂張狂,其人可謂跋扈。
遭到無情拒絕的皇帝司馬昱頹然坐倒,隱入黑暗之中,不覺已是淚溼沾襟。
煌煌大晉走到了它最孱弱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