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朱序徑入晉營,假勸降,真泄密。晉軍衆將聽得大爲振奮,桓伊道:“此非天佑我大晉哉?秦人後繼無力,更皆糧草緊匱,情急之下多半會主動邀戰。我軍當固守不出,耐心等他糧盡而退,彼時一路追擊,必有斬獲!”
“不可!”謝玄急道:“敵我懸殊,拖得一日秦人便多一日之軍。休看眼下秦人轉運困難,萬一天氣忽然晴明,項城之軍彙集而來,我等豈非平白貽誤了戰機?我意還是速戰速決,趁苻堅正在壽陽,一鼓克之!若能擒殺苻堅,自不必說;再不濟也要把秦人二十萬氐族精銳全殲在淮南。如此,項城那裡,秦人已至之軍也好,在途之兵也罷,必作鳥獸散也!”
“幼度所言有理!我亦贊成速戰速決!”段隨接口道:“要我說,縱然今冬一直大寒,我等得以僥倖退敵,那也只是隔靴搔癢,濟得何用?來年道路暢通、糧草豐贍之時,苻堅定會捲土重來。若不能一戰傷其筋骨,這戰事到幾時纔算完?”
衆人各言道理,到後來自然是找都督謝石決斷。謝石沉吟半晌,只是拿不定主意,忽然擡頭對着朱序道:“次倫乃當世名將,又久在秦營,洞悉敵情,必有高論。。。”
朱序點點頭,緩緩開了口:“北國大地冰雪不止,今冬怕是難以好轉。。。秦軍兵多糧少,當會主動出兵,以求速戰。。。”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聽朱序這話,似乎與桓伊看法相類。謝玄與段隨互望一眼,皆露出焦急之色,正撓頭間,便聽朱序接着道:“這一下正中我軍下懷!自當迎頭痛擊之!”
“嗯?”帳中衆將愕然:這理兒,不通啊。。。
桓伊皺眉道:“次倫兄言天氣難好,秦軍糧少兵多,欲求速戰。若真如此,我軍貿然應戰,似乎。。。那個。。。應該是正中秦軍下懷纔對。。。”
“沒錯!”朱序哈哈笑道:“的確正中秦軍下懷!”
“嘶!”衆人面面相覷,越發糊塗。就見朱序斂起笑容,正色道:“此國戰也!我大晉奉天下正朔,受上蒼護佑,面對區區胡夷罷了,又怎能一味示弱?恰如從石所言,即便我等憑寨固守,僥倖捱過今冬,那也是躲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何如痛痛快快見上一仗?君不見洛澗一役,我大晉勇士有死無生,以一當十,始獲大捷。如今我方士氣正高,而秦人軍心沮喪,正所謂破敵良機是也。所以嘛,野王言此戰正中秦軍下懷,嘿嘿,那是半點不差。然則,此一戰又何嘗不是正中我軍下懷?”此言一出,帳中若段隨、謝玄、謝琰、劉牢之等,皆拍手叫好。
桓伊嘆了口氣,道:“次倫兄壯懷激烈,桓伊佩服。然則,正因此戰干係國運社稷,纔不敢有絲毫大意。那壽陽城裡終究屯着二十萬強兵,幾乎三倍於我。。。實不敢輕言決戰吶!”
朱序搖搖頭,又道:“野王!時機稍縱即逝呵!眼下秦人援軍未至,糧草吃緊,且軍心低落,正是破敵最佳之機。試想,秦人又不是傻子,掘地三尺也好,四處劫掠也罷,難保他不會琢磨出法子來,稍緩缺糧之苦。若叫他捱過今冬,彼時百萬大軍齊聚壽陽,嘿嘿,我等就是想固守不出,那也守之不住呵!”
桓伊啞口無言。衆人目光渴切,一齊去看都督謝石。
謝石先是顧左右而言他,繼而在帳中來回踱步,猶猶豫豫,總是下不定決心。
這時謝琰跨上一步,朗聲道:“都督!猶記得出徵之前,大都督(指徵討大都督謝安。謝石爲征討都督)曾與阿羯(謝玄)言道,他篤信我等之能,故將前線一應事宜盡數託付我等,更鼓勵我等便宜行事,無須多慮。”說到這裡謝琰嘻嘻一笑,接着道:“如今好了,我等皆信心百倍,願往一戰。既然如此,何不應大都督所言,便宜行事,無須多慮?”
謝琰話兒說得輕巧,其實大有機鋒。這是提醒謝石,北府軍真正的統帥實乃謝玄是也。大都督謝安遠在建康卻安之若素,所指望者,正是謝玄能在前線發揮其能,故戰前借棋局指點之,更允其便宜行事。那麼問題來了,如今謝玄堅持要出戰,你謝石是否得掂量一二?
這話明恭實倨,要換作旁人講出來,溫吞水若謝石這般,怕不也要動怒。可謝琰是誰?大都督謝安愛子是也!且在臨戰之際,由謝安本人特意舉薦入軍——天曉得謝安暗地裡有沒有安排類似監軍之類的差事於此子?
謝石眼中陰晴不定,好半晌,終於輕喟一聲,道:“死生之際,我大晉豪俊必能勝出!就這麼定了,待苻堅攻來,我等便開營決戰!”
話音剛落,早有段隨急不可耐叫了起來:“都督!不成啊!萬一天不遂人願,忽而晴明;又或者苻堅行了大運,湊來糧草。。。這其間變數太多,可萬萬等不得!莫若早下戰書,激得苻堅來戰,最是穩妥!”敢情這廝下戰書下上癮了,最扯的是,兩次都下給同一位主。
不待謝石反應過來,謝玄、謝琰、劉牢之等一併高喊:“請都督速下戰書,壯我軍威!”朱序亦在一旁擠眉弄眼,連聲攛掇。
謝石哭笑不得,大搖其頭,最後一攤手道:“罷罷罷,都依了你等!”說到底,謝石爲人,尚屬溫良之流。
朱序笑容燦爛,語氣卻作無奈狀:“天王恕罪!朱序無能,勸不得三謝來降,反倒帶回戰書一檄。誒!該死,該死!”
帳中諸將一起捧腹。段隨忽地上前,扯住朱序衣袖道:“哥哥!既已到此,何不就此留下不走?”
朱序一震,笑容立止,神情轉作低落。半晌,他搖頭道:“不成。。。時機未到。。。”
段隨黯然:“我亦知老夫人尚在長安,哥哥放心不下。。。只是時時思念哥哥,難以心安。。。”
不料朱序再次搖頭,臉色變得堅毅:“朱序迴轉壽陽,並非顧忌家慈那裡,實有籌謀在胸!”
“哦?”
“朱序來時,已與張天錫、徐元喜等暗中議定,來日兩軍決戰之時,領心腹部曲臨陣鼓譟,以亂秦軍!大夥兒說好,待敗了秦軍,一起歸晉!”
謝琰兩眼放光:“着啊!次倫兄此策出其不意,決計能攪得秦軍陣腳大亂。要我說,勝過十萬大軍!”
謝玄沉聲道:“此計雖好,事前卻不可有一絲泄露。萬一事敗。。。”停住不語。大夥兒聞言,神色一緊——謝玄說得沒差,萬一事敗,又或者晉軍作戰不利,朱序他等定必是個人頭落地的下場。
朱序哈哈一笑,道:“非是朱序在此吹噓,我幾個既敢定下此計,生死早置之度外也。都是不怕死的人,嘴巴還能不牢靠?”
他說得輕鬆,卻叫在場諸將個個肅然起敬。段隨心中一動,開口問道:“哥哥!若真個敗了秦人,你等就此歸晉。。。那老夫人那裡,可有安排?”
朱序陡然沉默下來,表情極爲複雜,直過了好一刻他纔開口:“朱序離開長安時,家慈嘗言,此役事關晉室社稷、華夏氣運,我若助紂爲虐,那就不要再回去見她老人家了。。。”頓了頓,朱序慘然一笑,喃喃道:“家慈時常怪我沒在襄陽死節,又說都是她老人家拖累了我。。。我到了項城才知,我走後,她。。。她老人家竟。。。竟絕食三日,駕鶴歸西了。。。”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帳中死寂一片。。。
不知是誰帶的頭,大晉英豪們一個接着一個跪倒在地,面西悲泣,愴聲壯烈:“苟無勝,不歸鄉!國不存,毋寧死!老夫人,安心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