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稍西時候,道安講經結束。苻堅呵呵上前,攙起道安和尚的手道:“聞大師說法,譬如醍醐灌頂,發人生省,孤家何其幸哉!”
道安笑而不言。這時候苻融忽然靠過來,開口道:“正是!今日大師多言慈悲爲懷,聽得我等滿心感佩。大師真不愧‘印手菩薩'之稱吶!”因道安大師出生時手臂多長一塊皮肉(皮手釧),時人即稱之爲“印手菩薩”。
“呵呵,大師言語間盡爲天下蒼生計,可不就是菩薩心腸?方今天下初定,正該休民養德,大師所講之經暗合此理,妙哉妙哉!”呵呵笑聲中,太子苻宏亦是湊了過來。
邊上的屯騎校尉、太子左衛率石越更是連連拍手,叫道:“大師!石越愚鈍,方纔竟悟不得太多,有勞大師再給我等粗人說道說道?”
幾個一唱一和,這是要請道安給苻堅“講道理”呢。苻堅看在眼裡,只是不動聲色。道安和尚微微一笑,正要開口時,忽然邊上竄出一人,高聲叫道:“天王!大喜!大喜啊!”衆人定睛看時,原來是秘書監朱肜。
朱肜嗓門夠大,道安又是個謙和的性子,如何搶得過他,便閉了嘴巴不言。苻融等人皆皺起了眉頭,朱肜不管不顧,只直勾勾看着苻堅。苻堅一笑道:“何喜之有?”
“太史令那裡傳來消息,有星辰在外國分野。其一南來,已至長安;其一西至,尚徘徊原處。”
苻堅露出不解狀:“何解?”
朱肜清了清嗓子:“此乃天王得天命所歸,當有大智者進入中原,輔佐中國也!南來已至長安者,自然就是道安大師;而尚且徘徊西方者,實乃身在西域龜茲國的天竺高僧鳩摩羅什是也!”
“果然如此?”苻堅一臉嚴肅。
“微臣焉敢在天王跟前胡言亂語?”朱肜那臉色,實話說比苻堅還要正經三分。
“善!大善!”一瞬間苻堅笑容煥發:“孤家聞鳩摩羅什大名久矣,極是仰慕,不想與他真有這段善緣!若真有一日,長安得見兩位高僧同現,那真是上蒼賜福我大秦也!”
朱肜神情激動:“既是星象如此,這本是天王的福澤到了!非是小臣妄言,天王能得當世兩位高僧輔佐,豈不正應了天意?連上蒼都指明瞭,我大秦,纔是天下正朔啊!”
話音剛落,早有幾個伐晉派官員跳將起來,大聲呼應:“我大秦乃是天下正朔,當順應天意早日伐晉,解救江東蒼生於水火!”一時喧譁聲四起,聲勢不小。
苻融等一干通和派臉色大變,只是一時想不得說辭,只得巴巴看向道安和尚。道安老實人一個,雖說這時候出來勸諫大是“不合時宜”,然而本心如此,他便沒什麼猶豫,遂開口道:“天王,小僧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苻堅客客氣氣。
道安雙手揖十,正色道:“正朔一說,其固源自民心耳!這關中地界,人人稱頌天王仁厚,自然民心便在天王身上,大秦自然持着正朔;然則方今江東民心未失,若說那晉國便失了正朔,未免有些偏頗。上蒼有好生之德,若天王如眼下這般日日施王化、宣仁德,機緣到時,總不會短了天王的好處;若時候未到,強自爭奪,不免生靈塗炭,有傷天道呵!”
苻堅臉上陡然漲起一層紫色,瞎子都看得出他心中大是窩火,卻終究按耐住了,乾笑道:“受教了。”
苻融等人長出一口氣。。。可惜這一顆心還沒放到底,那邊廂大嘴巴朱肜又開了炮:“我倒是覺着大師所言,嘿嘿,亦然有些偏頗。漢末三國相爭,那小小蜀漢自恃正統,結果呢?不自量力九伐中原,以致蜀地民生凋零,苦不堪言。得虧司馬昭發兵滅了蜀國,自此蜀中百姓才得安居樂業。要我說,這關中的百姓是天王之民,那江東的就不是了麼?當早早天下一統,自此四海昇平,人人自如,纔是大道、天道!”說完冷笑連連,一臉不屑。
苻堅喝道:“不得無禮!”
朱肜一仰頭:“天王!這道理可不是我朱肜說的,實實在在是那位西域高僧鳩摩羅什的說法!”
“嗯?”苻堅睜大了眼睛:“鳩摩羅什大師還說過這事兒?”
“天王若是不信。。。”朱肜轉頭在人羣中一掃,忽然叫道:“今日西域車師前部國王彌闐、鄯善國王休密馱亦然在場,大可傳他二人上前對質!”
不多時兩位西域小王上來,連連行禮,說道:“確有此事!鳩摩羅什大師修行高明,實乃我西域諸國百姓心中的明燈!他曾有言,方今天下實屬大秦爲天下正源,當早早歸化四方,叫四海民衆一齊得享太平,那才叫大慈悲!”
苻堅眼中放光:“鳩摩羅什大師果曾說過此話?”
“說過說過!”兩王忙不迭道:“其實鳩摩羅什大師心羨大秦久矣,曾言當往長安宣揚佛法,求證大道。只是爲那龜茲國主所阻,總不得行!”
苻堅勃然大怒:“區區龜茲國主,焉敢如此悖理?”
兩王頓時來勁了:“天王有所不知,我西域諸國皆仰慕大秦天朝氣象,恨不能年年來朝。可恨那龜茲國主,還有焉耆國主,自持國強兵多,常年欺壓諸國,更言他兩個纔是西域共主,不使我等東來長安。我兩個這次前來,也是歷經千辛萬苦始能成行。。。”說到後來簡直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天王爲我等做主啊!西域百姓苦龜茲、焉耆久矣,早盼大秦天兵前去,救我等於水火也!”
這時候北部尚書、歸義侯張天錫突然接了口:“此事不假,昔日我在姑臧時便有耳聞。”邊上度支尚書朱序忍不住插嘴:“欺虐四鄰,惡政也!當發天兵西征,曉之以理!”朱序來秦三年,素以剛直不阿、嫉惡如仇著稱,這話說的,倒是挺符合他平日裡的形象。
場中苻融等人一個個嘴巴張得老大——這說好的請道安和尚“爲天下蒼生致一言”,怎麼說着說着竟成了發兵西域爲小國討公道?便是朱肜也自愕然:喊這兩個西域小王出來,不是說好了只爲證明那鳩摩羅什曾言我大秦纔是天下正朔麼?怎麼他兩個還有這些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