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甚爲晴好,大夥兒換了便服,也不騎馬,就從鬧市穿過,往江邊而去。
晴兒穿了晉國婦人常見的服飾,一路上咯咯笑個不停,有郎君伴着出來散心,果然心情大好。段隨一伸手抓住了晴兒的柔荑,拖住不放;晴兒先是有些害臊,見甩了幾下也甩不脫段隨的大手,只好由了他去,心中卻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將軍大人打起仗來勇悍無畏,卻經常做出些兒女情長的小動作來,衆兄弟看在眼裡暗暗好笑,又不敢起鬨,只好背了臉捂嘴偷笑。魏晉時候的人物常常行爲怪誕,此等男女拖手之舉雖然少見,倒也不會惹來什麼滔天紛論。大街上人來人往各行其是,並無人對段隨這廝的“輕薄之舉”顯出特別的關注來。
京口與建康離着不過百里,這市面上的景象卻是大相逕庭。
建康城給人的感覺可謂井井有條,達官貴人與平頭百姓各居其所,市場所在也固定於南市、北市、西口市之內。大約是漢家衣冠所在,士族顯貴衆多,耳濡目染之下,建康城的居民不論貴賤都是衣冠楚楚,說話平心靜氣,持着一股風度禮儀。
京口則截然不同,街市上魚龍混雜,酒肆、客棧、居舍統統雜合在一起,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段隨一眼望去,街上固然也有些穿着華麗之輩,更多人卻是衣着簡樸、臉色黑黝,明顯都是賣力氣討生活之徒。
自晉朝八王之亂、胡人亂華以來,中原淪喪,北地民衆紛紛南遷。那些巨族名門自然可在建康取得一席之地,而平民與失了土地的中小家族卻沒那般運氣。要麼在兩淮、江北之地依附當地的塢主豪強,要麼再往南邊跑些,到了廣陵、京口,便成了城中的流民。自京口再往南,譬如晉陵、吳郡、吳興、會稽等郡,則多有江左本地士族當家,勢力保守穩固,流民少見。這麼一來,京口無疑成了北來流民落戶的最佳選擇。落在段隨眼裡,便是一副流民衆多,秩序雜亂的景象。
雖說街市雜亂不堪,倒也顯得生氣勃勃,景緻儼然。段隨拖着晴兒一路說笑而來,一衆驍騎軍將領更是笑鬧不止。這般走着,不知不覺間屋宇漸少,行人也寥寥起來,突然間前方爲之一空,擡眼處只見水天一色,茫茫無涯,正是滾滾長江撲面而來。
大夥兒也不是第一次見這大江了,只是京口江面寬闊,遠不是姑孰那邊可以比擬的。一衆北人俱都睜大了眼睛露出敬畏之色,惹得劉裕在那裡哈哈大笑。
段隨自然見過長江寬闊之處甚而汪洋大海,可不至於這般大驚小怪。這時候他鬆開了晴兒的手,大步走到江岸之上,微閉雙眼,深深呼吸着江風,大感快活。
眼簾掀開處,豔陽灑在大江之上,裝點得江面波光粼粼,有一葉扁舟在江上隨波逐流,冉冉向東,其景其境大是開闊曠達。段騷客一時詩興大發,大聲吟道:“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這是李太白的名篇,自然是意境開闊,極盡渲染之能。可惜場中都是胡人粗漢,除了晴兒眼睛大亮,爲自家郎君的文采所深深折服之外,其他人雖說也覺着這兩句聽來大是豪邁,可終究掌聲寥寥。
便在這時,不遠處響起了啪啪拍手之聲。衆人愕然望去,只見兩個文杉儒雅之士不知從哪裡轉了出來,正自鼓掌淺笑而來。一個約莫三十不到的年紀,身量高瘦挺拔,面相俊逸,望之如芝蘭玉樹,極有氣度;另一個年歲小了許多,只是普通人的身高,看着瘦削飄逸,長相卻更爲俊秀,面白如脂。
那高個的文士笑着說道:“當真好句!不知閣下。。。”話到嘴邊,他突然頓在了那裡,臉色變得尷尬起來。原來這人正在左近臨江觀景,突然聽到段隨的大作,頓時大感興趣起來。他素來號稱詩酒風流,這時候便想過來結識下段隨,不料目光所及之處,段隨這一幫子人哪裡有半分士人模樣?一個個長相粗魯,舉止也不見任何風儀,更有泰半都是高鼻深目,全然不是晉人模樣。他摸不清狀況,又不欲多惹是非,一時愣在了當場。
這時候那白麪文士走上一步,對着段隨嘻嘻一笑道:“兄臺好文采!只不知此一闕更有他句乎?”他這一句話算是把場中的尷尬氣氛化解了不少,只是此人嗓音甚爲陰柔,聽來倒像個女兒家的聲音。
段隨心中一動,仔細看去,果然此人並無喉結。是了,此人長相如此秀美,必定是個女流,只是身量於彼時女生而言,端的是高了,便是與一般男人相比也不遑多讓。段隨暗暗好笑,敢情這是演古裝劇的節奏啊!再一看身周衆人居然並無異樣,更覺好笑:原來電視劇也不都是瞎忽悠的,古人但凡弄個男扮女裝的花樣出來,還真能矇混過關。
既是美女發問,段隨這等好色之徒焉有不答之理?他本想把這首詩的前兩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念出來,可轉念一想,一來不確定這黃鶴樓是否存在,二來這時節早已過了三月,登時覺得不合適起來,吶吶半晌道:“便只得這麼兩句,並無其他。”
白麪文士撲哧笑了出來,咯咯道:“你這人倒也有趣。。。只可惜了這兩句不能成詩,當真好句呢!”不料段隨居然這般回答,這人實在沒忍住便笑了出來,其笑聲語聲更顯女態,看在段隨眼裡便是嬌媚叢生,不由得大爲心動。
高個文士皺了皺眉頭道:“阿元!不得無禮!”轉頭對着段隨道:“閣下。。。”
他話到一半,卻被段隨打斷了。 原來段隨被美女這麼一說,心中大是慚愧,這廝急着扳回面子,腦袋一熱之下張口就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一闕明代楊慎的《臨江仙》詞出來,兩個文士還沒說話,段隨的一幫屬下倒是嗚啦嗚啦鬼叫大喊起來,紛紛叫好不迭。原來魏晉玄學盛行,其時的詩歌講究追仙求道,古樸雅緻,一般人可做不來也聽不懂。段隨的這一首詞相對就白話多了,驍騎軍弟兄們多少能聽懂些,只覺得此一闕慷慨雄壯,蕩氣迴腸,自然大聲叫好。晴兒滿眼都是星星,反正郎君念什麼都是好的,至於此時詞之一說其實尚未成形,她纔不會考究。
白麪文士眼睛一亮,沉吟道:“此一闕既非詩律,亦非辭賦,其體格聞所未聞,倒是新鮮。其意壯闊蒼涼,更皆高遠淡泊,真個不凡呢!”眼睛望向浩浩東去的大江,一時若有所思。
高個文士也有些意動,但顯然他無意再在此處糾纏下去。只見他向着段隨拱手道:“多有打擾!原諒則個!”一拍正在發呆的白麪文士肩膀,說道:“阿元休要再胡鬧,速速隨我離去!”說罷轉身便走。
白麪文士大是無奈,突然朝着段隨一笑,施施然而去。
風中猶能聽到她脆亮的聲音:“羯哥何事這般焦急?這人所念真個大有氣象呢!其悲壯之意,彷彿昔年阮步兵(阮籍)詠懷長江,湛湛長江水。。。遠望令人悲。。。”
原來她叫“阿元”。。。段隨呆呆站在那裡,目送兩人漸漸遠去。這時候有江風拂面,吹得他悵然若失。
突然間晴兒微笑如花的臉龐映入了眼簾,段隨一驚,不由得面紅耳赤,大罵自己花心。情急之下又是一腳踹在劉裕的屁股上,大喝道:“你這廝!怎生到現在還沒尋着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