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自然不是無的放矢——古時最重人口,將大批“秦國”民戶遷去晉國,說到哪都是大功一件,絕對當得上“振奮國威”四個字!而他能想到這個主意,說白了,實在是他私心作祟,覺着這麼幹百分之一千能夠激怒苻堅——一年半之前他就幹過這事,那一次是在沔北,他焚燬秦軍屯田,掠徙六百餘戶而去,結果惹得苻堅雷霆震怒,當場喊出“出兵百萬”之語!
“啊?”一衆軍校嘴巴張得老大,個個震驚當場--大徙民戶必定費時費力,怎麼想都不是易事一樁。這當口,哪怕秦人未必敢四下出擊,可畢竟是深處敵後,大夥兒跑路還來不及,居然還要整出那麼大動靜來,段龍驤這膽子。。。也太大了點罷?
便有那掌管舟船的荊州將領開口道:“我軍舟船無多。。。大夥兒擠一擠,算將下來,也就堪堪能容納下貴我兩軍人馬,哪裡還能運載大批民戶?”這人倒也精明,並不明說畏敵懼戰,只推說船隻不夠,無法遷移民戶。
段隨白了那人一眼,惡狠狠道:“那便徵集民船!說什麼也要遷走此地民戶!”
段隨語氣不善,誰都能聽得出其間的堅決之意。驍騎、雲騎軍衆將便不再多言——老大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就再沒得其他選擇,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荊州軍將當然不肯服氣,遂把目光一起投向主帥桓石虔。
若換了任一人,爲全軍安危計,只怕當場就要和段隨爭執起來。可惜,荊州軍的主將乃是“兇名昭著”的桓石虔,這廝性烈如火、悍不畏死,論起膽子來,只怕比段隨還要大上三分。。。於是下一刻桓鎮惡一錘定音:
“從石這主意妙極!沒得說,幹了!”
。。。。。。
沔水南岸,萬歲與筑陽兩城裡一片雞飛狗跳——段隨與桓石虔各領部衆,分別跑去兩城遷徙民戶。
段、桓兩個皆是手腳利索之輩,麾下兵將也急着完事好早早出發,照道理這徙民之舉須用不了一兩天功夫。不料三天三夜過去,不但兩城百姓鮮有人願意遷往晉國,更與晉軍鬧了個不可開交!
沔水兩岸爲秦國所佔,不過是幾年前的事兒。大夥兒本以爲此地民戶俱爲漢人,無奈淪於胡人治下,正該有歸國之心。大約說幾句得體話,再適當亮一亮鋼刀長矛,事兒就該成了罷。。。不想事與願違,幾天下來一事無成,反弄個灰頭土臉!
原來秦國佔了襄陽及沔水兩岸之後,佈政算得上清明,又輕稅免徭以收民心。老百姓一開始戰戰兢兢,後來發現:傳說中茹毛飲血的胡人似乎並沒有那麼可怕,他們也讀書、也禮佛、也講道德理法。。。幾年下來,這日子過得,似乎比當初在晉國治下還要好那麼一點點。。。
既然日子能過得下去,哪裡有說走就走的道理?祖祖輩輩都在這片土地上刨生活,一旦離去,那就成了流民,天曉得日子會變成哪般模樣?
晉軍明晃晃的刀槍也曾嚇住了不少民戶,這時便有那識文念字的鄉老出來,氣鼓鼓道:“怕甚麼?他等自詡王師,難不成還能將刀劍加諸你我頭上?那不是比之胡人還要不如?”
於是乎,百姓們膽氣漸壯,紛紛拒絕遷徙。若有那晉軍兵士稍稍動強,早被百姓劈頭蓋臉罵將回去;又有那能說會道的,動不動搬出一番天大的倫理道德,卻叫大字不識的廝殺漢們如何接話?間或雙方火氣上來,不小心傷了一個兩個,那可捅塌了天,四鄰八鄉的彪悍婆姨如潮涌來。。。試想,上百頭河東獅在你面前狂吼,你怕是不怕?
晉軍焦頭爛額,這時哨探又來報:東邊襄陽那裡,秦軍似有蠢蠢欲動之態。桓石虔急了,自筑陽匆匆趕來萬歲,尋段隨商議對策。遇見段隨時,這位老兄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前方,正與面前一羣鄉宦模樣的老者爭執不休。爭吵甚是激烈,此刻段隨臉色漲紅,額頭上青筋暴突,瞧來頗有些猙獰,敢情脾氣上來了。
桓石虔上前,一拍段隨道:“從石!你可知襄陽秦軍似有動作?”
段隨退開一步,沒好氣道:“要不然我會和這幫老朽急成這樣?”
“事情急了。。。”桓石虔撓了撓頭道:“你說說,我等是繼續動遷民戶,還是就此作罷,趕緊南下?”
段隨臉色陰沉,努着嘴道:“鎮惡的意思是?”不經意間,面色愈顯猙獰。
“呃。。。”桓石虔嚥下一口口水,乾笑道:“我無他意!這條命都是你救回來的,無論什麼打算,從石你說了算!”
段隨吐出一口長氣,面色稍緩,就聽桓石虔繼續:“只是情勢緊急,定然不能再耽擱下去。是走是留,這會兒便要有個定論!”
“走!”段隨答得斬釘截鐵。
“嗯?”桓石虔愕然,他心知段隨是不遷民戶絕不罷休,怎麼卻會說出個“走”字?心念未及轉動,段隨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只是這一次聲音拔得老高,顯然不是說給自己聽的:“爾等聽着!今日務必收拾妥當,限明早卯時出發,登船南下!若有違時者,後果自負!”
桓石虔急轉頭,就見那羣鄉老們一片譁然,情緒激動不已,一個個使勁叫喚起來:
“將軍!不可啊!”“故土難離,將軍三思呵!”“你等自稱王師,怎可罔顧民意?”
段隨背過身,只是不理。一個鄉老走將上來,突然一矮身作勢欲撲,大約是想抱住段隨雙腿來求情。段隨長腿輕邁,那鄉老頓時撲了個空,跌倒塵埃,一時間老淚縱橫,哭得好不傷心。
這時騎軍衆將正站在邊上,雲騎軍主皇甫勳面露不忍之色,跨出半步,欲言又止。
段隨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冷冷道:“國家大事,免不了些許犧牲,我等問心無愧!”頓了頓,高聲叫道:“衆將聽令!即刻分散下去,至城中、鄉里,督促百姓加快動作,務使明早成行。記住咯,不許放走一人,否則。。。提頭來見!”
“喏!”自費連阿渾以降,驍騎軍一衆胡人將校毫無遲疑,大聲領命。雲騎軍那邊,劉裕第一個跳出來應和,也有不少將領目光閃爍、興致不高,皇甫勳退過一邊,默默無語。
便在這時,段隨腿邊那鄉老一撐手坐了起來,鬚髮皆張,怒喝道:“我等就不動遷,你待如何?”
一股戾氣自段隨丹田升起,洶洶如烈火直衝上腦際,令他額頭青筋益發凸顯,“突突”跳個不停。他不去看那鄉老,聲寒如刀:“去!備足燃火之物,明日卯時,舉火焚城,只留瓦礫灰燼給秦人!”
場中一片死寂,無論鄉老還是軍將,個個噤若寒蟬,再無一人敢言。
不遠處,桓石虔重重嘆了口氣,忽地一握拳,惡狠狠對身邊副將吼道:“還愣着做甚?速速趕回筑陽,照段將軍所說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