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朝鹹安元年十一月,天空飄起了小雪,西北風嗚嗚吹來,凍得人寒徹入骨。建康城一片蕭條,廢立之事猶在人們眼前打晃,一場新的大清洗卻又開始了。
桓溫廢黜了司馬奕,果然威望大增,可這僅僅是第一步,朝中那些死對頭怕是愈加憎恨自己了,當以雷霆之勢盡數掃除,方可安心秉權。之前幾個月裡頭,桓溫與郗超可沒閒着,蒐羅炮製了大量人證、物證,管它是真是僞,只待時機一到便要發動。
桓溫眼裡,最大的一根眼中釘便是太宰、武陵王司馬晞。此人文的不行,卻精通武事,素有軍事才能,又與殷、庾兩家關係匪淺,儼然便是朝中反桓一黨的中流砥柱,桓溫對之可謂是必欲除之而後快。
十一月二十一,桓溫上表奏稱:武陵王司馬晞不遵法度,糾結並藏匿亡命之徒;其三子性情殘暴,爲禍四方;且司馬晞父子與壽陽叛賊袁真私相溝通,久欲發動叛逆之舉矣。請誅其父子!
新任皇帝司馬昱正是武陵王司馬晞的親弟弟,他與老哥兩個一文一武,勉強維持着司馬家的顏面。如今桓溫竟要自己誅殺老哥父子一家,司馬昱縱然文弱,又哪裡肯從?於是寫了個手詔,推託不辦。
桓溫大怒,徑直闖入宮中質問皇帝。司馬昱退無可退,流淚不止,哽咽着說道:“大司馬若是覺着晉祚已去,不若某就此讓賢便是!”堂堂皇帝,在桓溫面前竟然只敢稱“某”而非“朕”(見《世說新語·言語》)。
在桓溫眼裡,司馬昱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清談家,沒曾想他竟然說出這般有血性的話來,桓溫全無準備,一下子愣在當場吶吶說不出話來。總不能連廢兩帝罷?那不是打自己嘴巴,說自己所立的皇帝不對嗎?桓溫這下沒辦法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請廢司馬晞父子官職爵位,全家遷往僑新安郡。
既然保住了老哥一家性命,司馬昱不敢再起爭執,當下點頭同意。
武陵王父子被廢,朝中百官宗室愈發驚懼。新蔡王司馬晃深知自己同樣是桓溫心頭之恨,頓時惶惶不可終日。他是個怕死之輩,很快便在郗超的“諄諄教導”之下跑去朝堂“自首”,告發自己與著作郎殷涓、太宰長史庾倩、太宰掾曹秀、太宰舍人劉強、散騎常侍庾柔等人謀反。
於是一日之內,涉案諸人盡數被捕入獄,只是草草審理,第二天判決便下來了:新蔡王司馬晃告發有功,罪不至死,廢爲庶人,舉家遷往衡陽;殷涓、庾倩、庾柔、曹秀、劉強等人罪大惡極,滿門抄斬。大刀起處,人頭滾滾落地!
這事還沒算完,桓溫嫉恨殷、庾兩族的勢力,繼續開刀。
殷涓乃是殷家其時的家主,他被族誅,殷氏一族垮了一半。至於庾家,當時庾氏一族正是以庾冰(晉朝名臣,位列三公,已逝去多年)一脈最爲強盛,其他皆不足慮。庾冰七個兒子,希、襲、友、蘊、倩、邈、柔,除了庾襲早死,其他六子個個官居要職。如今庾倩、庾柔被殺,另外四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廣州刺史庾蘊聽說消息,長嘆一聲,飲毒酒自殺,桓溫念其不作反抗,赦免了其子孫。北中郎將庾希則與弟弟會稽王參軍庾邈一起出逃海陵,偷偷投奔其表兄前青州刺史武沈,隱匿無蹤,桓溫下令嚴加追捕。還有一位東陽太守庾友,因着他子媳正是桓溫四弟桓秘之女,由是倖免於禍。
一時間建康城裡血雨腥風,王祚飄搖。
。。。。。。
話說烏衣巷裡,謝玄謝道韞兄妹兩個尚未覓着機會一見段隨,不想段隨卻自己跑上門來了。
建康城風雨飄搖,桓黨忙着清洗對手,新皇帝司馬昱則心亂如麻,朝綱不免有些散亂起來。羣臣爲避禍計,不少請了假躲在家中。這當口司馬昱自然都準了,桓溫更是樂得無人妨礙自己行事。
謝安同樣告假回家,整日窩在烏衣巷裡飲茶讀書。旁人惶惶不可終日,他卻悠哉悠哉。這便是他最爲旁人津津樂道的名士氣度——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
安靜了三天,這一日他正與子侄們談玄,門童來報,說是有人來訪,問來人名字卻不肯告知,只讓門童稟告謝安,說是劉幷州扈從到了。謝安聞言,露出一絲訝色來,繼而臉露笑容,說聲有請。門童應聲而去。
“劉幷州的扈從?哪一個劉幷州?”子侄們不明所以,面面相覷。猜度半天,只是想不出何人來訪。
謝安微微一笑,開口道:“你等都散了罷,既是此人來訪,倒是要清靜些爲好。”原來他是知道來者何人的。
謝安發了話,衆子侄縱然心中好奇,還是紛紛離去。謝玄擡腿要走,卻被謝道韞輕扯衣袖拉住。只見妹子擠眉弄眼,謝玄無奈,站定了不走。片刻之後,屋中便只剩得謝安、謝玄、謝道韞三人。
謝安奇道:“你兩個爲何不走?”
謝玄答不上來,尷尬不已,就聽道韞搶道:“叔父恕罪,我兩個有心一見那立義將軍,還望叔父成全。”
謝玄傻在了當場,立義將軍,那不就是段隨麼?竟然是段隨來訪?若真個如此,阿元又是如何知道的?
“哦?”謝安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你兩個怎知。。。”
謝道韞一笑如山花綻放,咯咯道:“當世何來什麼劉幷州?所謂劉幷州者,金谷劉越石也;扈從,隨者也;我聽說立義將軍段隨表字從石,豈非就是那劉幷州的扈從?”
謝安哈哈大笑:“就屬我家阿元聰明!”言下之意,謝道韞是說對了。
謝玄又驚又喜,撓撓頭自嘲道:“阿元真正聰慧!我卻是矇在鼓裡了。”躬身對謝安道:“自叔父上次談起,羯兒對段隨大感興趣,求叔父容我二人留在此間,一見段隨。”
謝安皺眉道:“羯兒留在此間倒是無妨。阿元女兒家一個,不免有些。。。”
謝道韞上前扯住謝安袍袖,嬌聲道:“叔父!阿元那日聽羯哥提起段隨此人,說他一介胡人武夫卻有名士風範,阿元只是不信!叔父,您便答應了阿元,容我一見嘛。這樣罷,阿元去換了男裝前來,好不好嘛。。。”
謝道韞拉着謝安的袍袖不住晃動,撒起嬌來,說不出的可愛,謝安也吃她不消。實在給她晃得頭昏,謝安只好點頭答應。也就謝安這等真名士,爲人瀟灑不羈、不拘常禮,若是換了旁人,如何肯讓族中年輕女子出見陌生男子?便是如謝道韞這般女扮男裝的行爲,早就罵也罵死了。
此時此刻,謝府門口,那位號稱有着名士風範的立義將軍段隨正自抓耳撓腮,一臉的惴惴不安,哪裡有什麼氣度可言?
最近建康城中風聲何其緊張?縱然他今日換了便服偷偷跑來,若是不小心給有心人發現,跑去告知桓溫,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叫他怎不心慌?好在城南這一片本就是他驍騎軍的駐防範圍,他早已做了不少安排,要不然這當口也不敢冒然前來。
段隨有些心浮氣躁,怕人看到固然是一個原因,另一方面卻是因爲他今日跑來烏衣巷,是想與謝安攤牌的。他也不確定今日一談,結果會是如何,自然心存不安。
原來桓溫的大清洗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段隨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政治鬥爭。無論在朝堂之上,還是當他巡視城南之時,那些官員大族看到他的時候,眼中流露出來的固然有不少懼怕之意,但段隨更能清楚地感受到藏在其後的那深深恨意。他心中深知,自己算是被深深打上桓黨的烙印了。
自穿越而來,段隨從來都沒想過要大展王八之氣,來個什麼稱霸天下乃至統治全球,實際上一開始他只是亂世求存,後來則是隨波逐流,再後來便成了追求自己的小幸福,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如今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打倒苻堅,救出慕容燕與段元妃。這個目標的第一步則是發動淝水之戰,所以他滿腦子都是攀附謝安這位淝水之戰幕後操盤手的念頭。
桓溫血洗建康,進一步把桓黨推到了羣臣大族的對立面,段隨生怕這樣下去,謝安對自己芥蒂日增,再沒了交好的機會。於是他一咬牙跑了過來,決定向謝安表明心跡。這麼做固然有些對不起桓溫,可他只是個一心追求個人幸福的現代人,在他心裡,什麼都比不上救回燕兒重要。